少年的父親抽煙,就是那種拿草紙卷了煙葉的煙,辣的很。少年皺了眉頭出門,帶著他的一群大白鵝去找塊看不見父親的地方。鵝身上的腥味與父親的煙味很難分析出哪種更好。少年看著放得高高的天,抓了一陣風胡亂地吞掉,心里稍微好受些。
這是黑龍江上的北大荒,到處都是一望無際的玉米地,即使天地之間開闊無阻也依然總讓少年窒息。少年枕著石頭睡覺,尖嘴鳥啄他蓋在臉上的草帽。少年做夢了,夢里是無遮無擋的大平原,充斥著紫外線強烈的炙白的陽光,他頭暈目弦,走也走不出這塊地方。
少年驚的從地上翻起。長期的務農讓少年腰腳健壯,也讓少年在寡淡無為的日子里對著天,對著地,對著他的大白鵝,思考人生的方向。他沉默地趕鵝,思索著什么。
農家的燈上的很早。天一黑就黑的純粹。為了省油,燈滅的也很早。
少年的父親要滅燈了,火炕上堆著烤的溫暖的被子垛。少年突然說話了:
“爸,我打算去上高中。”
少年考上了縣里最好的高中,離家大約要從天黑走到天亮。少年是家中的長子,長子走了,農活干不完了。燈掙扎了幾下,終于滅了。
他父親說:“去吧。”
少年去了高中,每天早晨五點起床,在水泥的操場上哈著白氣,把身上的每一塊肌肉跑的塊塊清醒活躍。少年留著自小學就攢下來的英語書,沒事就看。村里沒有英語教師,發了書大多孩子都拿去燒炕了。但少年清醒的認識到,想考出去這小村莊,英語有大用。高中的英語老師雖然滿嘴大茬子味兒,但總比沒有的好。少年不知疲倦的讀書上的每一個單詞,每背一個,心中的方向就更加明晰。
那個年代的教輔資料少的可憐,少年問同學借了卷子,趁中午人家不用,一道題做兩三遍。少年的草稿紙是父親的卷煙紙,每頁都寫的密密麻麻。
農忙,鎮上的學校放假。即便不放假也沒有幾個學生不被家里叫走的。少年回家,割苞米,放大鵝,兜里揣著本小詞典.“Who are you?”大鵝不說話。少年知道,這小村莊已經不能滿足他。少年騎上馬,一去二三里,飛進朝陽的光霞。鵝不說話,自己溜達著回家。
他給地里澆糞的時候被鐵皮桶自左手無名指處劃了一道大口子,血止不住。父親踹了他一頓,火他把上好的糞肥弄灑了。少年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說,爸,我明年就不回來幫忙了。父親和鵝,都不說話。
第二年,少年收到了兩封信,一份是西安一所211的錄取通知,一份是父親催他回家下地干活。少年自己填了專業,回家收拾東西。
少年成了村里的奇跡,是第一個一級都沒有留過就考上一本的大學生。再加上少年眉眼英俊,說媒的女兒家踏破了門檻。少年的父親本也就不打算送他讀大學,只想著把這通知書當做金字招牌,給兒子說門好親事,如今自然是樂開了花。
報道前夜,少年被反鎖在屋里,明天,要見一個父親給他選的姑娘。
次日,少年的父親開門,屋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張條,上面寫著“好男兒志在四方。”
少年夜里翻了窗,連夜投奔親戚,借了錢奔向那個名叫西安的地方。
少年常給家中的兄弟寫信,信尾都是一句:好男兒志在四方。
少年完成學業,取了同校的姑娘,那姑娘穿白裙子走在梧桐道上,跟他一起闖蕩,眉眼之間是不輸丈夫的豐裕光芒。
后來,少年成了院里最年輕的工程師,又自考了高工。少年一路闖蕩,跌跌撞撞,買了房,同嬌美的妻生了一個眼睛大大的女兒。他抱著小小的女兒給她講年輕時的夢想,小女兒不說話,大大的眼睛瞪著他,不信這有志青年就是爸爸。他笑了笑,女兒比那只同樣不說話的大白鵝不知可愛多少。
后來,少年發福,肩膀寬的像座山,卻變得話多又嘮叨。少年不再像少年,但少年依然在闖。只是好男兒志已不在四方,全在妻女心上。
少年也時常會想,如果當年,他扔了英語課本,他逃課去看廟會,他沒有連夜離開家鄉,也許他也會跟同村的小伙子一樣,娶個矮矮胖胖的村姑,生個撒尿和泥的娃娃,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柴米油鹽醬醋茶,也就這么過去了。
“干杯”少年帶著妻女回鄉,和當年的兄弟深夜痛飲。此間少年皆鬢上白霜,杯子碰在一起都是冗長的回憶。
少年喝大了,一邊吐一邊哭,太多心酸和不易在肚中釀了三十年,釀成一杯苦酒,把少年釀成不惑之年,醉的他蕩氣回腸。
終于舒坦了吧,我的父親,曾經的少年。
父親的兄長也醉了,他說:“媛媛,你爸年輕的時候給我寫信,寫的什么我已經忘了,但是每封信結尾都有一句,好男兒志在四方。”
如今這個走過半生風雪的的男人身上哪還有那個慨當以慷的少年形象。我震驚,我的父親,嘮叨又麻煩的父親,罵起人來咬自己舌頭的父親,下樓跟老頭老太太踢毽子的父親,我的父親,他也曾是少年,他說,“好男兒,志在走四方。”
那晚,我做了很多夢,有不吭氣的大白鵝,有抽旱煙的爺爺,有那夜圓圓的月亮,有一個少年,我與他有相似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