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內。
仙宗皇帝屏退左右,側臥在榻上。昏暗的燭火照在他的臉上,時明時暗。
段貴妃與皇后鄭氏并排跪在地上。
段貴妃拭一拭眼角的淚水,深深拜倒在地:
“皇上明鑒,先前您總斥責臣妾胡說,如今臣妾拼死也不敢不說了,皇后娘娘她,私通他人,臣妾已命侍衛將那人拿下聽候皇上發落。皇上,那不是別人,正是莊靜公主的駙馬,您的妹夫吳世厚吳大人啊!”
皇后面如死灰,一言不發。
段貴妃爬起來絮絮道:“皇上,您這半年,再未踏足后宮半步,臣妾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事的緣故,臣妾等即便受些牽連冷落也不要緊,要緊的是皇上您,可萬萬不要氣壞了身子啊!”
皇帝悠悠道:“太后過身尚不足百日,你倒嫌我,朕,冷落你了嗎?”
段貴妃大驚,深深叩首:“臣妾萬萬不敢!”
皇帝換來首領大太監:“王一,先來將段氏帶下去聽候發落。我與皇后要單獨說上一說。”
段貴妃大驚失色:“皇上!臣妾一片忠心,為何要發落臣妾?”
大太監王一足有七十多歲,半年前皇上突然將他從太后處調到御前,反而將用了二十多年的太監劉二打發到太后處做首領太監,兩人掉了個個兒。眼下王一拄著拐哆哆嗦嗦走上前來,險些攙不住淚水漣漣的段貴妃。他嘆一口氣:“貴妃娘娘莫要難為老奴,快些走吧。”
段貴妃哭哭啼啼地被拖走,一邊嚷嚷著:“皇上,您變了一個人兒!”
皇上并不理會她,只對著皇后道:“你起來吧。”
皇后并不起身:“我有罪,不敢起身。只是此事,并非段氏所言那樣。”
皇帝:“為何不稱臣妾。”
皇后深深跪拜,良久方道:“兄長,我并非皇后,我乃是莊靜公主。”
皇帝不見意外,只輕輕一聲:“哦?”
皇后長嘆一聲:“此事,要從半年前說起了。兄長可還記得半年前,番邦小國吐了飯國,曾向我朝進貢了一批奇珍,其中有四雙奇怪的鞋?”
皇帝點頭:“確有此事。我也得了一雙呢。”
皇后:“正是那鞋出了怪異啊……”
半年前。
番邦小國吐了飯國派使臣前來進貢。旁的均是些尋常寶物,唯有四雙鞋子頗引人注意。四雙鞋子均為整塊水晶制成,晶瑩剔透,流光溢彩,甚是好看。
吐了飯使臣介紹:我國自山中開采出一塊巨大的水晶,由巧匠制成了這四雙鞋子,如今正值酷暑,此石觸之生涼,正宜進獻上國貴人。
皇帝親看了這四雙水晶鞋,只見四雙鞋子尺寸樣式都一樣,均比平常鞋子大許多,于是下旨分配,皇帝自留一雙,獻給太后一雙,賜予皇后一雙,贈予皇帝同母之妹莊靜公主一雙。
莊靜公主年方三九,乃仙宗皇帝唯一同母幼妹,備受尊寵。得了這水晶鞋子,她也并未當什么稀罕玩意兒,那鞋子雖剔透,但堅硬沉重,根本無法平日穿著,但確如使臣所言,觸之生涼。時值盛夏,入了夜也是悶熱難耐。莊靜公主夜里睡覺的時候將水晶鞋套在雙腳上,感到十分涼爽,入睡異常順利。然而,醒來的時候……
莊靜公主甜睡一夜,醒來發現駙馬吳世厚不在身邊,頗感意外,細一觀察,自己竟不在自己床上,不由吃了一驚。她連忙起身,發現腳上的水晶鞋仍在,身上的睡衣卻不是自己的。再仔細看看四周,床鋪也不是自己家的。
床前掛著紗幔。室中有人聽聞莊靜公主起床,連忙上前挽起紗來,竟是皇后貼身侍婢容氏,她滿臉堆笑:“皇后娘娘,您起來了?”
說到此處,皇后,應當說是莊靜公主,忍不住哭了起來:“那一日起,不知怎么,我就成了皇嫂了!”
莊靜公主驚愕地任由容氏等一眾宮女摁在梳妝鏡前洗臉上妝。她對著圓鏡看清了自己的臉,千真萬確是皇后鄭氏的臉。一眾宮女為她涂脂抹粉,束發盤髻,佩戴華麗精致的首飾與發飾。莊靜公主卻在鏡中捕捉到自己眼角的細紋,不由悲戚暗生。皇后鄭秀年方四九,比莊靜公主足足大九歲。她的九年青春就這樣沒了!
皇帝閉著眼睛,似聽非聽,悠悠問道:“你變成了皇后,為何不向我稟報呢?”
莊靜公主搖頭:“此事太過荒謬,我未曾向任何人講起,到現在也只有吳世厚知曉。當日我思忖再三,只有那雙鞋頗為可疑,于是入夜之后我便穿上它再睡一夜,期盼一覺醒來我能再做回公主,一切如常,可是,次日醒來,我還是在皇嫂帳中,什么都沒有變回去!”
皇帝輕輕嘆口氣:“連你屋里的奴才,你都沒有支會此事?”
莊靜公主的膝蓋跪在硬石鋪就的地板上微微疼痛,她不由自主地挪動了一下。皇帝道:“起來說話吧。坐到我身邊來。”
莊靜公主比之先前段貴妃在旁咄咄逼人之時大膽了不少,立刻起身坐到皇帝腳邊絮絮道:“我身邊奴才皆是先前皇嫂的心腹,如何能對她們言說。事后我發現那雙鞋,無論再怎么穿,也再沒什么特別之處了。”
皇帝直起身子坐著,伸手拈起一枚核桃酥,咬下一小塊:“那么現在公主府中的“公主”,又是誰呢?”
莊靜公主記得皇帝并不愛吃核桃酥,總嫌此物太甜,眼下略有些吃驚,然而她并沒說出來,只順著皇帝的話說下去:“我也猜想,是不是皇嫂如今附到我的身上去了。我曾多次派人去公主府請“我”入宮中敘話,想探探如今的莊靜公主到底是誰。怎料她一直稱病,至今不曾與我見面,想這其中,必有古怪!”
皇帝像螞蟻一樣小口啃著核桃酥,渣渣掉了一身。他癟著嘴嚼個不停。莊靜公主忍不住道:“皇兄,您的樣子,跟母后像是一個模子出來的!”
皇帝卻并不接她的茬:“你跟你皇嫂向來沒什么交情,突然以皇后身份再三邀約公主入宮敘話,滿宮里都覺得奇怪了,她怎么敢來呢?于是你便叫吳世厚進來跟你敘話?”
莊靜公主微微臉紅,羞赧道:“那本就是我的駙馬。”
皇帝抖一抖身上的酥渣:“吳世厚倒是聽你的話。你一召見,他就來了?你現在的身份可是皇后啊,可見他本就是個心懷鬼胎的!”
莊靜公主聞言立刻為駙馬辯解起來:“皇兄錯怪他了。他說,如今公主府里那個“我”,自從那一日,便再也不讓他近身了,只日日出門游逛,都懶得看他一眼,可見有異!”
皇帝:“那么如今公主府上的莊靜是誰呢,皇后嗎?”
莊靜公主黯然:“此事我不能確定。至今我未曾見過她一面,吳世厚也不能得見。現在她的身份是公主,沒她的首肯,駙馬也不能與她見面呢。只是聽聞,她在我府中玩得甚是開心,成日里帶著大批仆從四處游玩,還大肆置辦衣裳首飾,這半年幾乎將我的家底花完了!”
皇帝:“你可莫要哭窮,昔日你還是你的時候,宮里也沒少給你錢呢!那么吳世厚信了你的說辭,知你是真的公主?”
莊靜公主:“我將他招來,說了幾件只我夫妻二人知道的事,他便信了。我如今憑空長了九歲,蒙他不嫌棄。皇兄,你莫要治他的罪啊。”
皇帝怒道:“蒙他不嫌棄?也不看看他是個什么東西!你如今是皇后的身子長公主的心,那一個是輪得到他嫌棄的!雖然你比以前丑多了……他不過一個富貴閑職,能娶了嫡長公主,已是祖墳冒青煙了!”
莊靜公主笑道:“皇兄話不能這么說。皇嫂那個人,固然沒有你說的那么丑,可你自己也不甚喜愛呢。不然這半年多你都沒見我幾面呢。話說回來,皇兄這半年,不曾寵幸后宮任何嬪妃,以前那個段貴妃,那樣得意,如今您也棄置不理了。”
皇帝道:“段氏那個狐貍精,怎么能跟鄭氏比呢?”
莊靜公主嘆口氣:“這半年我上了皇嫂的身,才知她的日子也著實不好過。這個段氏日日生事,明里挑釁暗里下絆子,恨不得把我弄死了她來當皇后。枉我當公主的時候,她時時諂媚,隔三差五贈送珍奇禮物。我入宮覲見母后的時候,她在旁邊拉著我噓寒問暖,比親姐妹都不差,嘖嘖,真是……”
皇帝不屑地哼了一聲:“段氏妖媚,我早就看著不順眼了。”
莊靜公主反駁道:“皇兄,您一向寵愛段氏,沒少幫著她欺壓皇嫂,如今為何這樣說呢。”
皇帝不置可否,招了首領太監前來:“王一。傳我懿旨,貴妃段氏妖言惑眾,賜毒酒。”
莊靜公主吃了一驚,連忙站起來走到皇帝面前跪下:“皇兄息怒,段氏雖狠毒妖媚,并不曾要了我的性命,她好歹也伺候了您這么多年,不如饒她一命吧。”
皇帝閉上眼睛搖搖頭:“你就是心腸太軟了。你饒了她的性命,如今你跟我說的這些事,當如何去跟天下人說呢?且你不想要她的性命,她卻真真兒想要你的性命啊,我的兒?”
莊靜公主聞言猛然抬頭:“您叫我什么?”
皇帝望著高處的琉璃五彩宮燈出神:“那水晶鞋,我跟皇帝也都有啊。”
莊靜公主震驚之極:“您是,母后?!!!”
皇帝不再掩飾,明明是個中年男子的樣子,如今在莊靜公主面前舉止完全是個老太太的樣子,佝僂著后背,明明有牙齒卻癟著嘴:“我的兒。三個月前過身的,乃是你的皇兄啊。那時候你哭得那般傷心,根本不像兒媳而是親閨女啊,那時候我便知道,如今的皇后,八成是你了。”
莊靜公主眼中盈盈含淚,忍不住跳到塌下對著皇帝跪拜:“母后!”
皇帝,如今該稱太后,長嘆一聲:“只怪我原先的皮囊不濟,你皇兄,他只能早早去了。”
莊靜公主:“我道是母后這最后幾個月怎么恁般古怪,除了皇兄誰也不見,原來她,她就是皇兄啊!皇兄他自己知道,您,跟他換了嗎?”
太后從榻上摸出一個美人捶鎮定自若地自己敲著小腿:“說起你皇兄,看著是個昏君,沒想到這些年的皇帝還真是沒白當,還挺沉得住氣,我倆掉個兒之后整整一個月,他一聲沒吭,就那么在慈寧宮蹲著,也不來找我,那時候我也吃不準到底那個太后是誰啊,只能先硬著頭皮替他當著皇帝。后來么,你也知道,為娘我早就一身是病了,一個月后她實在是病得厲害,都咳血了呢。我便順勢去慈寧宮探望,順便想探探到底誰附在我身上了。結果我往他床沿兒上一坐,他就扯住我的袖子,小聲叫了一句,母后?”
莊靜公主見了親娘徹底放松下來,自己站起來端起太后面前的青玉斗飲了兩口茶水:“渴壞我了。母后何須如此謹慎,你既上了皇兄身上,那如今的太后必是皇兄無疑,還有什么可猜的呢。”
太后搶過玉斗:“你怎換了副皮囊還是這么沒大沒小,我的東西拿去就用。你說得輕巧,那你自己還不是半年也不敢承認自己是誰。而且你別忘了,那古怪鞋子有四雙,你怎地就知道誰被換成了誰!”
莊靜公主拍手道:“如今可分明了。四雙鞋子,三個人已經確定是誰了,如今入土的是皇兄,我府上的是皇嫂。可憐皇兄了。說來母后當真厲害,這半年您做皇帝,竟也不比皇兄差呢!”
太后擼下手上的翡翠佛珠慢悠悠盤了起來:“我可是什么都沒做呢,每日隨性吃喝玩樂罷了。那朝堂,倒是比你皇兄在時還安穩些。可見做皇帝是這世上最輕松的差事!”
400公里外。“古人牧場”項目A組16號觀察室的40組顯示屏分別從不同角度顯示著養心殿內的實時畫面。主顯示屏上,當太后說出“做皇帝是這世上最輕松的差事”之時,在座的12名觀察員同時發出了鄙夷的噓聲。
觀察員蔣符搖頭不止:“你當然輕松了。仿古亞洲模塊統共千把研究對象,4萬多人伺候你們,能不輕松嗎?”
碩士生導師白鯨鯨示意大家安靜:“這是大家的畢業研究課題,請嚴肅一點。這次古人牧場這個課題很難得,本來只是研究記憶優盤的性能的,是經過很辛苦的爭取才讓各位心理學專業的同學加入課題共同研究,希望大家能夠珍惜呢。”
女生粟萍舉手發言:“白老師,其實今天這個結果咱們在半年前就已經得出正確猜測了,我們這樣連續跟蹤記錄了這么久,是不是有點浪費時間呢?”
白鯨鯨:“現在就說得出正確猜測,為時尚早吧。公主府里那個,可還沒說她是誰呢。”
眾學生愕然:“四個優盤,三個人都確定身份了,第四個還有必要再查嗎?”
白鯨鯨淡定地看著眾人:“目前記憶優盤的開發還在初期階段,你怎么能確定公主跟皇后就是對調了?有沒有可能現在府內的公主還是公主,只是她的記憶被復制到皇后身上去了?或者說兩人只有部分記憶對調,另一部分重合?那么現在的公主還是不是能稱為公主,還是公主與皇后的結合體?另外入土的就一定是皇帝嗎?太后有沒有喪失部分記憶?還是太后依舊保留了皇帝的部分記憶,只是她還沒有察覺,或者察覺了也不愿意說出來?”
眾學生發出感嘆:“好復雜啊。這要觀察到什么時候?”
白鯨鯨站起來,嚴肅地環視學生們:“在這個年代,人的壽命已經超過1000歲,相信不久的將來就能實現長生不老青春永駐了。我們最不缺少的,就是時間。”
蔣符長嘆一口氣:“這些仿古亞洲人心機也太深了,有什么都憋著不說,他們要是憋一輩子,我們還能等他們一輩子嗎?”
白鯨鯨:“如果他們死去,記憶將由專門的電腦進行讀取分析,所有憋著不說的事情都會昭告天下的。”
粟萍:“所以要一直等到他們死啊。”
白鯨鯨:“古人牧場的初代研究對象,都是從古人類遺骸中提取基因后通過人造子宮孕育的,二代以后的研究對象就都是他們自然繁殖的了。這也是為了在人造子宮孕育技術全面普及的今天保留一部分自然分娩的生命樣本。因為我們禁止現代先進科技對他們的生活進行過度干預,通常他們的壽命都不會太久,七八十歲算高壽了。即便等到他們死了,你還依然年輕嘛。”
粟萍感嘆:“死后的所有記憶都要被讀取昭告天下,這跟古時候說的地獄審判差不多嘛。干點啥破事都瞞不住啊。白老師,等過個一千多年我們死了,不會也被讀取記憶吧。”
白鯨鯨不置可否:“別白擔心了。你的記憶有什么驚人價值,值得后人讀取呢?”
粟萍被噎了一句,不動聲色地看向別處。
白鯨鯨話鋒一轉:“況且這些研究對象,不用等到死后,就在世的時候,也是全天候接受監控拍攝的,只是他們自己不知道罷了。”
蔣符將7號屏幕的影像放大。屏幕上兩個太監正給段貴妃灌下“毒藥”。他轉身向白鯨鯨匯報:“白老師,現場工作人員已經完成對研究對象段黛的麻醉工作了。”
白鯨鯨臉上露出輕松的表情:“好的。請他們將段黛運出古人牧場區,送往我姐姐那邊吧。這可是她們組下一步研究課題之中的關鍵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