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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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財死的那天,趙浦浦哭得很傷心,起初人們都以為他沒有哭,他只是抱著旺財僵硬的身體不說話,可當他抬起頭來,我們才發現,他早已淚流滿面,到最后他越哭越厲害,從默默流淚到嚎啕大哭,聲嘶力竭。

人們都覺得詫異,一只狗,感情再深,也不至于哭得像親爹死了一樣吧?人們不知道的是,對趙浦浦來說,旺財就是像親人一樣,甚至像他的師父。

旺財和趙浦浦相依為命整整十年,趙浦浦親眼看著旺財從小黑狗長成老黑狗,旺財也見證了趙浦浦從小孤兒變成長大后的單身漢,感情自然是深。

而且,平日里,趙浦浦喊旺財不喊旺財,喊師父。從趙浦浦九歲的時候就開始這樣喊了。小時候趙浦浦看西游記,常常幻想自己是孫悟空,沒人和他對戲,除了旺財,旺財演過豬八戒,沙僧甚至是觀世音。可是最常演的,還是孫悟空的師父,唐僧。旺財的一雙眼睛,黑黑的,深深的,仿佛自帶佛光,充滿睿智和憐憫。和唐僧那個慈悲為懷的樣子,倒是有幾分相似。

趙浦浦天天對旺財喊著,師父師父,一叫就是十年。

趙浦浦廚藝不錯,在城里的一家面館里打下手。這家面館面積不大,裝修簡單,卻能吸引很多客人,每天排隊買面的人從店門口排到馬路牙子對面,其秘訣就在這面湯里。這面湯的配料經過店老板耗時五年才研發出來,除了他自己,誰都不知道。可誰想到他偏偏就看中了這趙浦浦,把秘方傳給了他,希望他能接替自己的事業,把招牌做大。

消息不知道怎么的就透露了出去。一個大老板找上了趙浦浦,希望趙浦浦把秘方高價賣給他。趙浦浦有些猶豫,賣吧,能得到一大筆錢,讓自己后半生衣食無憂,但對不起面館老板,良心上過不去。不賣的話,自己也不一定能把面館越做越好,說不定還要挨苦受窮一輩子。

趙浦浦的內心做著激烈的斗爭,拉面時也心不在焉。老板看出他有心事,便放他幾天探親假。

趙浦浦在城里也沒有別的地方去,便提著行李回到老家。剛快走到家門口,旺財就沖了出來,興奮地繞著他轉圈,快樂地搖著毛發稀松的尾巴。趙浦浦心里一酸,旺財瘦了好多,身上的毛皮也不再柔順有光澤,原來帶些肥膘的身體現在瘦骨嶙峋,身形搖晃。趙浦浦是個孤兒,自從他去城里打工,旺財基本上就成了無人看管的流浪狗,根本就沒有人管它的吃喝。可是,旺財卻依然守護著這個空蕩蕩的,并沒有什么值錢東西的破房子,這是他們的家。

趙浦浦撫摸著旺財不再柔順的皮毛,摸著摸著突然與旺財對視。趙浦浦心里一驚,那是一雙怎樣單純平靜的眼睛啊。黑黑的眸子靜靜地盯著趙浦浦,目光里滿是信任與堅定。這是什么,這就是忠誠啊!一只狗尚且如此,他堂堂一個七尺男兒,怎么能在金錢面前背主呢。籠罩在他心頭的煙云消散,他已經做好了決定,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他笑著說,師父師父,你可真神,走吧我帶你去城里。

如果剛開始叫旺財師父是半帶戲謔的,到后來,趙浦浦的每一聲呼喊中,都包含著或多或少的欽佩。

旺財還教會了他勇敢。

那是一個深秋的夜晚,趙浦浦帶著旺財在老街上散步。經過一個巷子時,趙浦浦突然瞥見犯罪的一幕:兩個男人正在搶劫一個女人。那兩個強盜身材魁梧,手里還拿著刀,趙浦浦不敢輕舉妄動。他小心翼翼地放輕步伐朝反方向走去,希望兩個強盜不要看見他。這時,旺財箭一般地沖了出去,狂吠,還咬了其中一個強盜的腿。強盜嚇得魂飛魄散,還以為是警犬,趕緊逃走了。

在女人不停的感謝聲中,趙浦浦覺得十分得意,又十分愧疚。他看著旺財黑葡萄般的眼睛,心里豎起了大拇指。回家的路上,他給旺財買了一大塊排骨,對旺財說:“師父,徒兒孝敬您老人家的。以后徒兒一定向您學習,要勇敢,不能怕事兒!”旺財像一位真正的大師一樣,并未說話,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排骨。

后來有一次趙浦浦生病了,旺財一寸不離地守在床邊,眼睛一刻不離地盯著他,并不時用粗糙溫暖的舌頭舔舐著他的手掌。趙浦浦病好了以后,戲謔道:“師父,原來你還會教我照顧人啊,這下泡妞不用愁了哦。”

從旺財有意識或無意識的行為里,趙浦浦自認為學到了很多東西。師父師父也叫的越來越誠心。

趙浦浦沒有辜負面館老板的期望,將面館的招牌越做越大。旺財的身板兒也愈發地壯實,一身柔光發亮的黑毛,眼神也比普通的狗更加犀利,看上去真像個養尊處優的大師。

眼瞅著師徒倆的生活愈發地美滋滋了,可是生活哪會一帆風順,事情哪會永遠如人所愿。

趙浦浦在熱鬧的清晨帶著旺財去散步,一輛卡車橫沖直撞地沖向人流,人們驚慌失措地四散開來。趙浦浦嚇得呆住了,卡車離他越來越近,他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心跳,可是雙腿發軟,動彈不得,他絕望地閉上眼,四周的尖叫很刺耳。

突然,趙浦浦感覺到一股巨大的沖力,隨著這力,趙浦浦狠狠地摔向路邊,沒有想象中的粉身碎骨。他回頭一看,旺財倒在血泊里,黑黑的眼睛仿佛在盯著自己笑。

周圍的喧鬧他全聽不見了,卡車上下來的驚慌失措地醉漢司機半帶心虛地罵罵咧咧他也沒有聽見,他只覺得難以置信。難以置信啊,是旺財救了他,可又在意料之中。他脫下外套,蓋在旺財的身上,雙膝發軟,跪倒在路邊,眼前發黑。他全身止不住地顫抖著,蒼白的嘴唇哆哆嗦嗦地抖出兩個破碎的音節,“師……父……”

終于,旺財眼里的最后一絲光亮熄滅了,趙浦浦知道,那是最后一課。

趙浦浦堅持給旺財舉辦了一個規模宏大的葬禮,還宴請了賓客。人們只當他瘋了,他全然不當一回事,他只想給他的師父應有的榮耀。它真的教會了他太多太多。

西山坡上,有一個造型奇特的墓碑。上面刻著字:旺財大師之墓,徒兒趙浦浦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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