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約翰之路
◆對于我父親來說,這個世界就是從這里往上走的那一部分;而往下走則是另一個世界,一個單純的附屬品,有時也需要到那里去處理一些事務,但總的來說當然是一個外在的,無關緊要的世界,在那里需要像逃跑一樣大步地通過,眼睛都不轉一下。
◆我們很難在一起說話。我們兩個都是啰嗦的人,有一肚子話要說,但是在一起的時候就都成了啞巴,我們肩并著肩,一句話也不說,靜靜地走在圣約翰的大街上。
這兩條馬路,一條是向上,通往鄉村和樹林的道路(圣約翰之路);一條是向下,蜿蜒在街道、屋頂和露臺之間,穿過港口、電影院和海邊的道路。這條路被分成了兩個面孔,兩種語言,父親和兒子。父親的語言是技術性的,是用來確定歸屬和確認事物的,兒子的語言不關心具體的事物,這是一種女性的語言,用來表達激情,幻想,預感,用來描述陌生,模糊,還沒發生的事物。(根據原文和后記整理)
◆父親走的路是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的深處,在一個人類的超凡世界(或者說人間地獄)里開掘出來的道路;而我的目光則脧巡邏在夜晚昏暗的門廳里(有時,一個女性的影子會在那里消失),虛掩的大門,時常有一個所有的語言和形象都幻化為真實,人們身臨其境的世界,那里所有的故事都變成我本人的經歷,而不再是回聲的回聲的回聲。
◆對我來說,物體都是無聲的。而語言則在我的頭腦里不停地流動,從不會在特定物體上停留,我的語言只會為熱情,幻想,猜想而停留。
◆我屬于這個世界的另外一部分,也就是大都市和他敵對的那部分,所以他的痛苦還包括不能跟他的孩子們一起構筑理想中的圣約翰文明,所以也沒有未來。
◆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找到另外一條可供參考的道路,來拯救這些地方的靈魂和獨創精神。這才是他想跟大自然確立的關系,是斗爭,也是統治:他無所不在,對它進行全面的改造,人為地強化它,但同時又在內心深處感覺它是鮮活的、完整的。
◆那時我并不知道,其實我也在尋找一種關系,或許我比父親更幸運,正是文學幫我找到了這種關系,把意義歸還給一切的事物,然后突然間每一樣東西都變得清晰真實,觸手可及,可以擁有,完美無瑕,每一樣都是我們已經失去的那個世界的東西。
一個觀眾的自傳
◆對我來說,只有我在銀幕上看到的那些才擁有一個世界的特質:飽滿,必要,連貫,而銀幕只是一些堆積的堆積,這些之中就好像隨意地擺放在一起。我覺得自己生活中的物質都沒有固定的形狀。
◆要為自己打造一個不同的空間,還有很多其他更充實,更個性的方法:電影只是最簡單,最方便的一種,但也是瞬間就可以把我帶到遠方的一種。
◆不過這些變形的聲音也存在它本身傳遞信息的力量,就像海妖的歌聲,而我每次從那扇小窗戶下面經過的時候,都會感覺到另一個世界的召喚,那才是我的世界。
◆因此我現在也不記恨生活中那些虛假的場景;現在我覺得自己從來就沒把生活視為真實的,而只是人工制造的多種場景之一,哪怕有些是我無法解釋的場景。
◆戰爭結束后,很多東西都改變了:我變了,電影也變成了另外一種東西,可以是它本身變了,取代是它跟我的關系也變得不一樣了。我作為觀眾的經歷又重新開始了,不再是一位簡單的觀眾。
◆法西斯只是一部我沒看到開頭,又無法想象結局的電影。
◆那么,對于我來說,在這個背景下,電影到底是什么呢?我覺得:是距離。它回應了我對于距離的需求,對于將現實的邊界放大的需要,想要看見在自己的周圍展開像幾何形體一樣抽象又具體的,沒有邊際的尺寸,那里絕對要裝滿各種面對,狀態和環境,與個人對世界的直接經驗一起構筑一張相互關聯的(抽象的)網絡。
◆在費里尼身上,無論他的笑料有多荒誕,總帶著現實的味道。20年代的法西斯有很多不同的心理風氣,就像他們一年一年地換制服一樣:而費里尼總是穿著合適的制服,表現那些年里最合適的心理風氣。
◆曾經滋養了我們青春的有距離感的電影,在絕對貼近的電影中完全顛覆了。我們生活在一個扭曲的年代,一切都停留在那兒,惱人地存在著;最初的Xing愛影像以及對死亡的預示在我們的每一個夢境里都會出現;世界末日已經開始跟我們在一起了,而且沒有結束的意思;我們幻想著自己只是電影的觀眾,而這電影就是我們生活的歷史。
一場戰爭的回憶
◆多年來我始終無法忘記那段記憶,她像鰻魚一般狡猾,隱藏在我思緒的泥潭之中。那時候我確信,無論何時,只要我攪動河水的底部,便能看到這條鰻魚暴露她的尾巴。
◆我本來還要增加很多東西才能說清楚在那個地方,那幾個月里戰爭到底是怎么樣,但是我不想喚醒那些回憶,而寧愿讓接下來的話題沉積在我結痂的傷口,把這些記憶都覆蓋起來,按照順序、根據歷史的邏輯去解釋一切。
◆現在我最害怕的是一段回憶一旦成形,便立刻回籠罩上錯誤的、人云亦云的光,一種通常戰爭和青春賦予的感情色彩,那么我的回憶就會變成以當時的風格來描述的故事,就再也無法告訴我們當時究竟發生了什么事,而我們只能自認為看到了那些事,講述了那些事。
◆我們時刻準備著切斷道路,打擊那些逃散的敵人。但是一個人也沒來。我們等待著。不管戰事如何,肯定會有某個人來告訴我們。反正我們就是孤單地留在這里,完全與外界隔絕。
◆那一夜,他(卡度)犧牲在敵人的城市里,看守著城市的活人們也不知道誰還活著,誰已經死去。那一夜,我在山中尋找我的戰友,想讓他們告訴我,我們究竟是勝利了還是失敗了。這種距離分隔開了那個戰爭之夜與我今天寫作的這個夜晚。這一切的意義就這樣出現,消失。
可愛的垃圾桶
◆通過這樣一個日常生活行為,我確定了一件事情的重要性,那就是必須要分割“我”與曾經屬于我的那一部分:成長的褪皮、化蝶的蛹,或是榨干的生活檸檬,這樣就只留下生命的本質,這樣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還可以在我的存在以及我所擁有的東西中感到自己是完整的(沒有殘渣)。只有扔掉一些東西,我才能夠確信還有一些我的東西沒有被拋棄,或許這一部分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被拋棄。
◆垃圾桶里面的垃圾代表著那些我們存在和擁有的一部分,那些每天都應該沉入黑暗的那一部分,這樣我們存在和擁有的另一部分就可以留下來享受陽光,真正地存在,真正地被擁有。直到有一天我們存在和擁有的最后一根支柱——我們的身體,也變成死亡的殘余,被裝上馬車,運往火葬場。
◆我與“垃圾桶”之間的關系就是,因為它,我可以用丟棄這個動作來完成或者確認自己的占有。
◆現在的工業比農業生產出更多的財富,但卻是通過利潤和投資來實現的:這是一個為了讓它們發生形變而必須通過的黑暗世界,這是一個金錢、資本的黑洞,是我和垃圾清運工都無法進入的“狄斯城”(但丁《神曲?地獄篇》中冥府的首都),那里由“最高董事會”來統帥,他們不再是冥間的主宰,而是超級天王,他們遠離黏稠的、正在發酵的慢火煎熬的地面,在一定的高度上操縱著抽象的數字,而我和垃圾工則把我們的空瓶子作為祭品,用廢紙來播種,用合成材料來參與艱難的降解,把這一切都交付給慢火煎熬的大地。
◆如果說我在廚房里總是失敗,那是因為我根本就不配獲得成功(這就是我自我批判的意義所在,并感覺到它一直是壓在我身上的重擔),就好像一個不稱職的煉金術不配獲得金子,或者不稱職的騎士不配贏得馬術比賽一樣。
◆在眾多可能消耗殆盡的材料中,它能否得救與我直接相關的就是紙,大森林柔弱的女兒,讀書寫字之人的生命空間。
◆寫出來的作品一旦完成,就不再是我的一部分,而且也不知道它會不會成為別人閱讀和精神新陳代謝的養料,有多大一部分會變成卡路里,有多少會進入循環,又是如何進入的,寫作產品發生的這些改變都是通過別人的思維來實現的。
◆寫作跟丟棄差不多,都是放棄所有權,是讓一堆揉成一團的紙和一沓寫得滿滿的紙都離我遠遠的,不管這個還是那個,都不再是我的,存起來,或扔出去。
昏暗中
◆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身處自己的世界,并看著別人也都身處在自己的世界里,誰也不會從自己的世界里走出來,但總是處在別人的目光注視之下。
◆在每一個地方影子都有它自己的公寓和它自己的線路,在這兒統治所有的溪谷是它的權利,在那兒它卻只能收獲自己藏在噴水壺或者小推車后面的破衣爛衫,這每一個地方從根本上都可以定義為太陽照不到的地方和那些展露在傍晚霞光之下的地方之間的過渡階梯,這就叫作“昏暗”。
◆沒有什么可以證明我所在的點一直在向著露天的地方前進,而不是向深谷的谷底退卻,因此說我自己面朝明亮,也就是我自己退向昏暗。
◆現在我知道唯一存在的世界就是昏暗,而明亮只是它的背面而已,明亮昏昏然地用盡全力讓自己翻倍地擴展,卻只是讓自己背面的背面成倍擴張而已。
◆“D'int'ubagu”(在昏暗中),我在昏暗的盡頭寫作,重建明亮的地圖,可是明亮只是通過記憶的演算無法證明的公理,是我的幾何位置,這個我是我自己需要與自我分離的我,這個我唯一的用處在于這個世界不斷地接受著世界存在的消息,我只是這個世界用來感知自己是否存在而配置的機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