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你去哪里，必須要記住，一代移民能夠混出頭的幾率是很小的。就像一片樹葉開不出花。能夠開花的是你背后的小姑娘，他們這一代才能夠真正融入主流社會，真正做出成就。”

引子：

你是弓，兒女是從你那里射出的箭。

弓箭手望著未來之路上的箭靶，

他用盡力氣將你拉開，使他的箭射得又快又遠(yuǎn)。

懷著快樂的心情，在弓箭手的手中彎曲吧，

因為他愛一路飛翔的箭，也愛無比穩(wěn)定的弓。

?——紀(jì)伯倫

1

2007年9月的一天，我的婆婆決定，去家樂福找人吵架，要個說法。

她提著一塑料袋“施恩”的空罐子，直接找到奶粉的柜臺，劈手拉扯住穿著施恩奶粉促銷背心的大媽，幾乎是用最大的嗓門質(zhì)問：“你說‘施恩’是美國牌子，你騙人！娃娃吃了拉不出來尿！”

話音剛落，她們身邊立刻刷刷刷圍了一圈人。做銷售的大媽顯然也是大風(fēng)浪摔打過來的，用更高的聲音吼：“保安！保安！這里有人鬧事！”

幾個保安聞聲跑過來，巧妙地把身體斜插在兩個大媽中間，像防護(hù)墻。

婆婆墊腳從保安的肩膀上繼續(xù)罵：“報紙上都曝光了！你是黑良心！你們‘施恩’黑良心！不要臉！”

哐當(dāng)一聲，奶粉罐子被婆婆砸了一地。

幾個月前，婆婆逛家樂福，正準(zhǔn)備將孫女思思常喝的進(jìn)口3段奶粉放進(jìn)購物車時，一個做促銷的大媽拉住她，說，要給小孩喝（奶粉），不如試試“施恩”，“也是美國的牌子，價格比雅培只貴1塊錢，質(zhì)量一樣好”，而且她“手上有權(quán)限，拿5個空罐子來，可以再換1罐奶粉”。

5個空罐子換1罐奶粉？那不相當(dāng)于8折嘛！——精打細(xì)算的婆婆動心了，再三謝過了這個大媽，把“施恩”奶粉裝進(jìn)了購物車。

吃了4罐奶粉，兩歲半的思思開始莫名其妙地哭鬧，一提起來把尿，就紅頭脹臉地哭，在大人手上像鯉魚一樣地打挺，尿色發(fā)白，翻著泡沫，散發(fā)著從來沒有的味道，像是臭雞蛋夾雜著香精。

我們嘀咕著：罐子里的奶粉雪白，怎么就不適合中國孩子的腸胃呢？這奶粉是不是營養(yǎng)價值太高了，娃娃消化不了？

于是換回了以前喝的奶粉，思思小便時還是會偶爾短促地哭兩聲，好像有刺痛在她身體里劃過，只是她說不來。

思思爸爸有一天很緊張地帶回來一張報紙，上面關(guān)于“腎結(jié)石寶寶”的報道，癥狀跟思思很是相似。沒想到，緊接著，新聞一個接一個，幾乎我們知道的奶粉品牌，統(tǒng)統(tǒng)出現(xiàn)在新聞里面，一張新聞?wù)掌吹梦矣|目驚心：一個孩子直挺挺的躺在病床上，因為腎結(jié)石直接堵塞了腎小管，肚子膨脹得老高。

頭一次聽說“三聚氰胺”，我突然意識到：壞了，可別是那個美國奶粉也有！

于是，第二天早上，班不上了，我們趕緊抱著孩子去“華西”打B超篩查。華西附二院的掛號大廳里人山人海，一片嘈雜。都是抱著孩子的年輕父母和長輩，搭話的第一句都是：“我家的娃吃的XX（奶粉），你家的吃的啥？”

一個大媽抱著孫子懊悔地說：“我大兒媳婦是空姐，都是飛外國的時候買奶粉，我還怪她矯情浪費，我錯了我錯了，我才是個瓜的哦！現(xiàn)在好了，這老二的娃趕緊得打B超?！闭f話間，懷里抱著的老二的娃，吐出一個泡泡。

一個男人也氣得嚷嚷：“我老婆簡直有病，娃兒要零食，她就舀一勺奶粉給娃兒干吃，娃兒吃得多歡喜的，萬一娃兒這回有啥子，老子要和她離婚！”

“咋個能怪你老婆！這個奶粉才是砍腦殼的哦，咋個會想起摻雜三聚氰胺呢？”

“啥子三聚氰胺哦，是奶農(nóng)往里頭摻的尿素！”

……

在抱怨和憤怒的情緒中掛到了號，醫(yī)院似乎是給來做篩查的孩子開了綠色通道，不用找醫(yī)生就可以掛“加號”，我看了眼思思的掛號條：早上9點，已經(jīng)加號到50多號了。

抱著思思到了診室，人群包圍中的醫(yī)生好像是在流水線上的工人，并不問孩子吃了什么品牌的奶粉、有什么癥狀，只要是家長抱著娃擠進(jìn)去，便抬頭簡短一句：“奶粉娃？”

父母點點頭，還沒有開口，醫(yī)生就刷刷開出一張彩超單——

“去查！”

2

等到我們和思思擠進(jìn)B超室，已經(jīng)是下午3點。探頭蘸著潤滑液在思思小腹上滑動，醫(yī)生直接遞給我一張B超診斷單：“雙腎點狀強回聲，最大直徑3mm?！?/p>

我們急切的問：“只是有回聲，不是有結(jié)石？娃娃是沒有腎結(jié)石的？”

好幾張嘴巴同時在問，B超醫(yī)生沒抬頭：“問你的掛號醫(yī)生！”

回到診室，我們再次擠進(jìn)人墻，醫(yī)生抓過思思的B超單瞄了一眼，說：“你這個結(jié)石不大，多喝水！爭取排出去！喝點中成藥，看哈能不能幫助排出去腎結(jié)石！”

旁邊好多個聲音接著問：“那我娃娃這個能不能多喝水吃藥就排出去？可不可以超聲波體外碎石？”

醫(yī)生有些光火：“你在想啥子哦？小娃兒的腎臟像蠶豆這么大，像豆腐這么嫩，超聲波一去還不打爛了？！莫想這些有的沒有的，不是每個娃都像‘三鹿’那么嚴(yán)重的！”

提著“腎路通”，我抱著女兒走出醫(yī)院，按照之前“賄賂”她乖乖做B超的承諾，在一個小玩具店選了一個會唱歌的小電話給她，18塊錢。

思思還沒有滿月的時候，她爸爸像哄著貓咪睡覺一樣去撫摸她眉心，可小嬰兒的皮膚太嫩了，第二天女兒的眉心就一片出血的紅點。我當(dāng)時很憤怒：“哪個喊你去摸的！我生下來的玉一樣完美無缺的寶寶，指甲像珍珠貝，皮膚白白嫩嫩，弄傷了，賠起！”

可現(xiàn)在，她的腎臟里面嵌進(jìn)去了結(jié)石，還有好幾顆，怎么才能弄得出來呢？誰賠我呢？

“腎結(jié)石寶寶”的新聞里，還沒有涉及到“施恩”。但在論壇上，已經(jīng)有家長爆料，說“施恩”不過是國內(nèi)的奶企在國外注冊的牌子。

（編者注：“施恩”是2002年在廣州注冊的經(jīng)營嬰幼兒營養(yǎng)品的食品公司，隸屬于雅士利集團旗下子公司。在2009年，因為郭利的維權(quán)，“施恩”迫于當(dāng)時形勢壓力，承認(rèn)施恩公司、品牌完全由華人所有，向消費者公開致歉。）

婆婆到家樂福吵架砸了奶粉罐子后，幾個月時間里，總是邊氣、邊恨、邊怨自己：“我才是個瓜老太婆哦，人家說是美國的我就信，哪個曉得中國人也可以跑到美國去打個美國牌子嘛！”

我一閃念，問：“婆婆你沒把罐子都砸在家樂福嘛？你把沒開封的奶粉和罐子找給我，我要。”

——我家這邊，從外婆到我，算是三代律師，我好歹也有過在律師事務(wù)所工作5年的經(jīng)驗，我想，我應(yīng)該打官司。有了這個念頭時，時間已經(jīng)是2008年，外婆和爸爸都已經(jīng)去世了，沒有人和我一起討論案子了。《產(chǎn)品質(zhì)量法》、《民法通則》還有《刑法》——哪部法律里的哪個條款能夠給我的孩子討回公道？

在燈光下，我和婆婆翻箱倒柜，家樂福的發(fā)票收據(jù)早就扔了，好在還有沒開罐的奶粉，把它和病歷、B超診斷單放在一起，心里安穩(wěn)了一點。

我寫了訴狀，先發(fā)了封電郵給過去在立案庭的熟人，給他說，“我自己要打官司了，先給你報個備”。

沒想到，熟人居然打回來了電話：“這個案子不行，我們沒有管轄權(quán)。”

吃完了一堆花花綠綠的藥，帶思思去“華西”復(fù)診，在B超室外的走廊里坐了很久，一直拿不到B超診斷單。B超室里的醫(yī)生出來，搓著手，萬般為難：“我們有規(guī)定，凡是不到4毫米的結(jié)石，不管有多少，都不算結(jié)石，不能出B超單子。你帶孩子多喝水，多跳，也許結(jié)石就震碎了，自動排出體外了。”

我年輕時參加律師資格考試的時候，兩三百個案例，要在幾個小時之內(nèi)判斷出來。但是哪一個案例，都沒有說過，醫(yī)院說不給診斷報告怎么辦？法院說自己沒有管轄權(quán)怎么辦？

從醫(yī)院出來，我抱著思思，用風(fēng)衣領(lǐng)子遮住自己的臉，免得女兒看到，知道原來媽媽沒辦法了也只會哭。

成都的銀杏葉開始黃了，碎金般篩過陽光。2008年，是我來到成都的第十個年頭，我想起了剛到成都的時候，大街小巷的招工啟事都是“限五城區(qū)戶口”。但是我并沒有被成都排斥，一樣找到工作，買房買車，安了家。我常常加班，覺得努力工作，是為了給孩子讀更好的幼兒園，吃更好的奶粉，以后讀更好的學(xué)校，過得比我們這代人更好。

可是現(xiàn)在，我的女兒有了腎結(jié)石。腎結(jié)石有草酸類、尿酸類，有不同的治療方法，誰知道這個三聚氰胺類的結(jié)石，屬于哪一類，又該怎么治呢？

2008年冬天，在成都北站附近簡陋的小旅館里，我們一群“腎結(jié)石寶寶”家長簽下了群體訴訟的委托書，把封存的施恩奶粉的罐子交給了一位律師的助理。

這個律師說，他不打算起訴，只收集證據(jù)證物，然后去找奶粉廠家一家家談判，通過“非訴訟”解決問題。

一晃3年后，2011年初，這位律師和我們聯(lián)系，說要面交一萬多塊錢的“廠家賠償款”給我們，是“施恩”對思思的賠償。還是在之前的小旅館里，我們在皺巴巴的領(lǐng)款單上簽字，付了20%的風(fēng)險代理費。我們并沒有拿走這筆錢，而是又簽了個委托書，請律師幫我們把這筆賠款捐給“三鹿”那邊沒有得到賠償?shù)暮⒆觽儭?/p>

這也是我們與這位律師見過的最后一面，不知道我們的錢，最后有沒有交到受害孩子們的手上。

3

2010年之前，我連國都沒有出過。但女兒得了腎結(jié)石之后，我開始瘋狂搜索：新西蘭移民，澳大利亞移民，加拿大移民。我參加移民公司的講座，全盤相信移民顧問的各種說辭，簡直失去了判斷。那種狂熱的想“走出去”的狀態(tài)，伴隨了我兩三年。

這一年，同樣是女兒吃“施恩”奶粉得了腎結(jié)石的郭利，因為“敲詐勒索罪”被判了5年。家長們在QQ群里說，他是一個同聲傳譯，相當(dāng)能折騰，他搜集了足夠的證據(jù)證明了“施恩”就是雅士利的子公司，然后獲得了賠償，但還“人心不足蛇吞象”，所以“就被丟進(jìn)去了”。

（編者注：2010年1月12日，郭利被判處有期徒刑5年，郭利不服提出上訴；同年2月4日，被維持原判；服刑8個月后，郭利妻子提出離婚；2014年7月22日，郭利刑滿出獄；經(jīng)過再審，2017年4月7日，郭利被改判無罪。）

查工商注冊資料，搞奶粉化驗，從技術(shù)上來說，我也會。但是我那時已經(jīng)沒有了郭利的那種心勁兒，覺得能折騰的對象只能是自己——去折騰簽證吧。

沒想到接下來，等著我的，是一個移民掉坑的故事。

先是碰上了一個騙子中介，說“457澳洲工作簽證”可以辦，需要15萬人民幣的中介費，先交4萬，其它的費用到了澳洲，“再從工資里扣”。中介說，這是一個捷徑，“雅思”過不過沒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要“包裝”，他們收的這4萬，就是要“包裝你成為‘移民局’認(rèn)可的合格的工作者”。

我傻乎乎交了費用，1年后，我們已經(jīng)取得了“州擔(dān)?！保倬W(wǎng)上顯示：結(jié)果已經(jīng)寄出?？傻鹊绞盏浇Y(jié)果，才發(fā)現(xiàn)是一封拒簽信。拒絕的原因，簽證官不肯說。

后來我才知道了真相：原來，“457”過簽率本來就很低，中介說“暢通無阻”，敢敞開用假材料包裝，賭的只是一個概率：“10個里面有1個簽成功的，15萬塊就到手了，至于另外9個被拒簽的，至少交了4萬塊錢給中介免費的用了1年，錢退不退，解釋權(quán)在中介?！焙炞C官當(dāng)然會覺得材料不對勁，但怕申請人打官司，不敢直接說“你在造假”，而是選擇使用自由裁量權(quán)，拒掉你。

若干年后，我去了澳洲，聽說“457”在2016年底已經(jīng)被澳大利亞政府徹底取消，才明白當(dāng)年我的決定有多么的荒唐和幼稚：這個“工作簽證”早就淪為“賣工作”的管道，雇主會將“工作崗位”明碼標(biāo)價，再由中介在國內(nèi)各種廣告推廣，“457”成功的人說，到了澳洲，他們要把“買工作”的錢交給雇主，再由雇主打到自己賬上變成“工資收入”，自己再去報稅，證明自己“合法勞動”。所謂“兩年之后轉(zhuǎn)‘永居’”，仍要雇主配合，雇主若不配合，只有45天之內(nèi)找到新工作，否則收拾包裹滾出澳洲，“‘包身工’好歹還領(lǐng)到了銅板，‘457’的申請人簡直是‘帶著米口袋打工’”。

一個在加拿大的老移民告訴我，這樣事情那邊也有，一個加拿大的合法工作簽證，可以賣到20萬加元——收這筆錢的雇主在兩年的時間內(nèi)，會承認(rèn)雇傭了你、給你報稅、為你交養(yǎng)老工傷保險，出具自己的財務(wù)報表給移民局，出示打過的小廣告，證明自己在加拿大無法招聘到與你同樣的人才。

有了“457”的教訓(xùn)，我的腦袋終于清醒了一點點。我終于找到了一個良心的中介，填了評估表兩三天，她打回來電話，直接說：“你的條件不好?！?/p>

“我知道，文科生，大專，工作不加分，沒有英語成績。”

“但是你可以學(xué)法語，遞交加拿大的一個省份。如果你的‘遞料’能被接收，那么到面試的時候，只要你能夠證明法語有‘B2’水平，英語能夠正常交流，面試就有75%的幾率成功通過。面試只有兩個鐘頭，好好準(zhǔn)備，很容易過的！”

“我掌握的所有英語，大概加起來能說半分鐘。Hello、how are you、where are you from、I am from China，兩個鐘頭的面試，說什么？寫出來背嗎？從哪里背起？而且我一個字也不認(rèn)識啊！”

“如果你愿意學(xué)法語，我愿意代理。1萬多人民幣的‘文件處理費’。我不會為你捏造任何材料，任何文件都需要你自己簽字寄出。因為這個案子里，法語就是技術(shù)，法語好，面試官想方設(shè)法的都會讓你過，如果法語不好，我就是把文件做再好也沒用！”

4

2011年春天，我終于決定：工作直接辭掉，脫產(chǎn)學(xué)法語！

那時候法國政府正在全世界嘔心瀝血地推廣法語，我上的語言學(xué)校是法國領(lǐng)事館文化處的下屬機構(gòu)，老師幾乎全是法國人，全部法語教學(xué)，沒有一句中文。翻開書沒有一個中文字，連背單詞都不知道從哪里背起。

同學(xué)們都是準(zhǔn)備去法國繼續(xù)深造的大三大四學(xué)生，幾節(jié)課下來，年輕人就一致強烈抗議：“老師得用英語教學(xué)啊，英語是世界通行的！全部用法語我們聽不懂！”

教學(xué)主管是法國人，對“英語是世界通行的”，顯然不愛聽。跟他交涉的學(xué)生，若是說法語，無論多結(jié)巴，他都認(rèn)真聽著，如果說英語，他會強行切換到中文：“我們就是只用法語教學(xué)，在全球都這樣。你不會說法語，我們可以說中文，為什么要說英語？”

全班只有我不抗議——并非是我的年齡足夠給年輕人們當(dāng)阿姨，需要顯得穩(wěn)重些，而是——就算老師用英語教學(xué)，反正我也是一樣聽不懂。

中介所說的“B2水平”，加拿大官方說法是：需要學(xué)習(xí)750到1000個小時，達(dá)到口頭“有邏輯、順暢地表達(dá)”，能“聽懂非專業(yè)領(lǐng)域內(nèi)的大部分內(nèi)容”。

第一個“250小時”，因為老師發(fā)令我聽不懂，只能看別的同學(xué)動作，大家坐著我站著，大家站著我坐著，總是慢了一步。到了第二個“250小時”，我徹底跟不上了，只有回過頭去重讀第一個“250小時”。在網(wǎng)上下載《孫輝法語》這些視頻來看，想著好歹是中國人講的法語，能聽懂吧……常常是在被窩里抱著筆記本電腦，看著孫輝慢條斯理地講“動詞變位有三個準(zhǔn)則”，不知不覺，滑進(jìn)被窩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視頻還在放。

我仍然常常和女兒一起玩跳梯子的游戲——其實只是為了“多喝水、多跳”，排出腎結(jié)石。在小區(qū)中心花園的樓梯上，我們母女一步步往下跳，然后比賽著喝純凈水，喝完又一步步跳上去。背包里的MP3伸出耳機塞在我耳朵里，聽著宛如天書的法語。

淘寶早就不逛了，衣服不買了，旅游不去了，電影不看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我發(fā)出了一番狠勁：如果我認(rèn)識書上的每一個詞，把書后面的錄音都和詞對在一起了，我不相信還聽不懂老師講課！上課是法國老師的法語轟炸，下課我直奔書桌打開書本聽寫。一句一詞，藍(lán)筆聽寫，紅筆改錯，聽寫7、8遍，30秒鐘的音頻才能變成一段藍(lán)色的文字。

回到家，要哄思思早點睡覺，她睡著了我才能繼續(xù)和法語“死磕”。

我給女兒編故事：“有一天，媽媽做了一個夢，一個仙女告訴我：學(xué)會兩門外語就能飛……”

5歲的思思呼的一下從被窩里坐起來，眼睛瞪得圓圓的：“真的嗎？！”

是的，是真的，至少媽媽相信它是真的。

5

2012年底，我的材料遞交不久，移民的群里就炸了，說：“省政府發(fā)瘋了，宣布‘B2’以下的成績不算分了！只認(rèn)‘B2’！”

這些素未蒙面的“移友”們哭不出來：因為過去，像IT、護(hù)理，有很高的評分或加分，法語只需要考個“A1”、“A2”就能移民了。政策一變，語言的難度，差不多從“結(jié)結(jié)巴巴”提高到了“不假思索”，即便許多人說英語，終其一生都不能飛越這樣的鴻溝。

兩年前中介給我“打雞血”的時候，我申請的那個項目，全中國的申請人也只有千把個，所以才“成功率75%、不必考試”。可是才一年后，這個每年只招收650人的項目，就變成了1萬多人申請。

新政溯及既往，要提交全部法語考試成績。在加拿大政府看來，這一刀，足夠切掉90%，留下大概不到1000個能夠提交語言成績的申請人，慢慢挑出“合格的75%”。如此算來，我需要4個“B2”，相當(dāng)于一個大學(xué)法語專業(yè)4年級的水平——如果在歐洲，這個成績可以直接進(jìn)大學(xué)、不必再讀語言班了。

法語考試五花八門，不像雅思有“機經(jīng)”可以借鑒，全靠自己摸索。我失敗了一次，兩次，三次，口語超越“B2”的時候，聽力就不行；聽力超越“B2”了，口語又掉了下去。

因為我常常搜索“法語考試”，國內(nèi)的搜索引擎總有彈窗出來：“代考法語B2，只要4萬人民幣！”中介也說，有客戶找代考了，也考過了，花的錢肯定沒有自己的學(xué)費多。但是代考這件事，她不鼓勵，她只知道，有的客戶自己一句法語不會說，給了她非常漂亮的成績單。

說我沒對代考有動心過，那是假的。我和代考接觸過，有租鋪面的中介，也有只搞競價排名的代考。代考說，法語考試，考官瞄一眼本人和證件差不多就行，成績單上也沒有照片，這樣他可以找和我臉型相仿的研究生去考，10萬塊，保證拿下所有的“B2”。

我默默看著他傳過來的照片，一個花朵一般的女孩，某個大學(xué)在讀的法語研究生——難道考官是瞎的，認(rèn)不出這兩個人年齡不同、相貌不同，除了性別沒有一樣相同？如果靠代考提交了成績單，我在面試的時候能說得清楚嗎？如果我到外國后被發(fā)現(xiàn)造假給攆回來，我的思思到哪里接著上學(xué)？

還是算了吧，還是繼續(xù)考吧。

那兩年，我的外表仍然是個光鮮的白領(lǐng)，但內(nèi)心更像一個披頭散發(fā)的秋菊。身邊少數(shù)的知道我打算的長輩和朋友都勸我別瞎折騰：

“加拿大的就業(yè)形勢不好，開刀的醫(yī)生在那邊砍豬肉，修飛機的工程師都只有修水管?！?/p>

“以后中國會是世界最大的經(jīng)濟體，你離開就是放棄了高速發(fā)展的機會?！?/p>

2013年，我斷斷續(xù)續(xù)地工作，將法語課程讀到了第750小時。我頭頂?shù)奶炜臻_始霧沉沉。年輕時撲面而來的乳白色的霧，含著細(xì)小的水滴?，F(xiàn)在早上出門，撲面而來灰色的霾，夾雜著塵土和秸稈的味道。

移民群里又一片哀鴻遍野：當(dāng)年遞交材料的時候，因為加拿大汽修工和電焊工急缺，所以中介就拍了一批電焊照片，搞了一堆工作證明，把一堆“移友”包裝成了這兩個工種，推進(jìn)了快速審理的通道。到了2014年面試的時候，一個“電焊工”走進(jìn)香港的面試辦公室，發(fā)現(xiàn)地上擺著面罩、焊槍、零件?？脊僬f：“請您把它們焊在一起。”而另一個“廚師”，直接被帶到一個大廚房，面前擺著一本常見的菜單，考官遞過來一個紙條：“四喜魷魚！”

中國人太聰明了，基數(shù)也太大了，連帶把老外教聰明了。

6

2013年，我終于把4個“B2”拿下。

考試在法國領(lǐng)事館，是TCF（Test de connaissance du fran?ais，法語知識測試）并加試口語和寫作?？荚囅喈?dāng)于一個挑戰(zhàn)賽，全程沒有題單可以看，全靠考官口念，從“A1”級別開始，每一個級別一道口語題，一直考到“C2”級別。我的目標(biāo)是口語“C1”,因為在聽力、寫作都達(dá)到“B2”之后，我的閱讀始終過不了“B2”，所以需要口語的“C1”來補閱讀“B1”的成績。

當(dāng)天有四五個考生，一水兒嫩蔥似的大學(xué)生，以及在領(lǐng)事館工作的美女前臺?？吹轿摇暗赂咄亍钡哪昙o(jì)，每個同學(xué)進(jìn)了“小黑屋”出來后，都會悄悄給我說一聲他們印象最深的那道題，然后送我一聲bon courage（祝你好運）走人。

每道題，都是“你是知道怎么說，但是不知道考官怎么判”，面對一個不和你面對面的考官，就是這么惱火。

終于輪到我進(jìn)小黑屋，考官是一個年輕帥哥，非常紳士，我的“B1”抽到一個腦回路清奇的問題：“你到我家做過客之后，現(xiàn)在你打電話問我，想送我一個禮物?！?/p>

我愣是沒聽懂題！

第一次我假裝拿著電話開口就問：J'ai bien re?u? votreinvitation je voulais de savoir ,Où et quand ？直接把這道考察情商的題，理解成了“問你家在哪里”。

法國帥哥糾正，說——是到家做客，要問送什么禮物，不要問到哪里。

于是我重新裝著打電話：Je suis très contente de recevoir ton invitation ,qu'est ce que tuveux que j'apport？（很高興收到你的邀請，請問需要我?guī)裁矗浚?/p>

法國帥哥再度搖頭表示不對，說：不是將要，是已經(jīng)做過客了！

我心里一萬個不解，已經(jīng)做過客了，那還送什么禮？而且既然送禮，又何必打電話問人家，那不是問客殺雞嗎？但還是按照法國常見的寒暄話進(jìn)行了對話。

無論我提議送什么，考官都說“Il ne faut pas（這是沒必要的）”——就像中國人使勁把客人往屋里拉、把禮物往門外推似的，于是我就貌似很有情商地說：“Juste une bricole,ne t'inquiète pas（只是帶來了個小玩意兒，別擔(dān)心）”。

到了“C2”級別，法國帥哥已經(jīng)充分知道我法語有多渣，最后一道題是逐詞讀給我的：

Qu'est ce que tu penses la nostalgie？（你怎么看待“懷鄉(xiāng)”？）

我聽成了：Qu'est ce que tu penses l'Australian？（你怎么看待澳大利亞人？）心想：我的天啊，可以這樣評價人家澳大利亞人嗎？法國和澳大利亞有什么仇什么怨呢？我該怎么把“政治正確”的點踩準(zhǔn)呢？

考官看我入定的眼神，直接用拼音了：la n-o-s-t-a-l-g-i-e！并且用大白話解釋說：quelqu'un quine veut pas du tout de partir de son pays,son village ！（就是一個留戀故土、不愿意離開的人?。?/p>

這題目像是個打開的閘門，讓我的感性完全沖破了好不容易學(xué)會的“B2”理性分析。我對著考官語氣激烈地說：我們這一代人是沒有故鄉(xiāng)的……每一種植物都嘗試把自己種子發(fā)射得遠(yuǎn)遠(yuǎn)地，借著風(fēng)、動物的皮毛、人類的力量。為什么它們要這樣做？因為沒有足夠的陽光，空氣和水。每一代都得告別自己的故鄉(xiāng)，每一代都得撒播自己的種子。這，就是命運。

我一句比一句快，錄音機那頭的巴黎考官想必再也不再懷疑我是在背誦答案了。我記得我用不同的時態(tài)重復(fù)了好幾次：一無所有的人，有什么資格談故鄉(xiāng)。

考官被這樣機關(guān)槍一樣的回答嚇了一跳，身子往椅子上后仰，安撫的連連說：“J'ai très bien compris ton opinion。（我特別理解你的觀點。）”

當(dāng)天我們和外教吃飯，外教問我考得怎么樣，我原封不動復(fù)述了一番。外教深邃地點評：我看你過C1了，這C1就是這樣，要抽象，要abstrait（摘要）！

接下來，我還需要過雅思——項目本來只要英語在法語面試完成之后說兩句就行。但是還是因為申請人多，2013年，又要求補交英語雅思成績，像我這樣“挫”的條件，雅思得要4個“5分”。

我報名了一個常常打廣告的雅思機構(gòu)，3個月，1萬塊。這一次，我同學(xué)們?nèi)歉咧猩?，?zhǔn)備著留學(xué)的孩子們。和法語老師們嘔心瀝血讓你多了解法國文化、真把法語學(xué)好不同，這里的老師上課都是漢語，直接分析第9套雅思題是出了什么單詞、多少個頻次，“所以只需要把860個高頻單詞背下來，你就可以過聽力啦”，或者是“把這些個模板寫熟悉，你就能過口語啦”。班上一個“富二代”仰天長嘆：如果誰能夠附身在我身上去考這個雅思就好了！我爸爸肯定愿意給他一百萬！

外教口語課450塊一節(jié)，我買下了9節(jié)，上第一節(jié)課，白胡子外教從桌子對面傾過身子來，神秘地對我說：“到我家里來上課，只要300塊！我家就住寬窄巷子！”

看到雅思成績單的時候，我有點不敢相信，英語就這么把我輕輕放過了。

7

2016年，我們終于等到了取簽信（可以去辦移民簽證了）。

告別成都的那個冬天，女兒班上的小朋友，每一個都配備著口罩，所以家里的老人也并沒有舍不得我們娘倆：“我們老都老了，土都埋到脖子了，思思‘黃瓜才起蒂蒂’，你還是要把她帶出去。”

我們到了講法語的蒙特利爾。如果來這里旅游，那么只會Combien ?a co?te（多少錢）就夠了，可要在這里生活，每天都覺得我的法語“B2”是假的，“C1”都不夠真——魁北克人說話好像含了一個胡桃，音節(jié)滾動一下就飛快地過去，留下我蒙頭蒙腦反復(fù)追問。

這里雖然只有7萬華人，但有著一個龐大而粘稠的華人網(wǎng)上社群。腳還沒落地，“移友”們已經(jīng)拉我加入無數(shù)個群，自媒體的讀者群，傳銷群，拼單群，二手物品交換群，練車的教練群，各種群里面又有無數(shù)活躍分子重合，也包括好幾個“15萬加元2個月辦工簽”或是“12萬辦理楓葉卡”的頭像?；钴S的總是新移民，回答的總是半老不新的移民，不吭氣潛水的是老移民。

魁北克是加拿大移民的批發(fā)市場，行李還沒有完全收拾好，我就求朋友介紹我試工。

省慶那天，我領(lǐng)著思思，在面試點邊上一家的咖啡館，給她點了一個蛋糕和一杯咖啡，告訴她“乖乖等著媽媽”，我就去面試了。

等我再回來的時候，兩個荷槍實彈的警察坐在思思面前，正在調(diào)咖啡館的監(jiān)控。女警察指著屏幕讓思思指認(rèn)，哪個是你的媽媽？男警察環(huán)視周圍，虎視眈眈，思思嚇得瑟瑟發(fā)抖。

警察看到我進(jìn)門，眼睛一亮，勒令我坐下，我的血液瞬間凝固了，以為出了什么事情。

警察語重心長的要和我聊一聊：“女士，你是哪兒來的？中國嗎？在中國有拐賣兒童，在加拿大也有拐賣兒童的。她是你的娃，你把她放下就走，萬一她走丟了，被人騙走了，你剩下的日子就哭吧！”

“不滿12歲的孩子，任何時候都不可以單獨待著。你面試也可以帶她一起，走，我要去給你面試的地方說一下！”

然后兩個警察帶著我出了咖啡館，直接奔我剛才出來的辦公室，找到老板，問：“這位女士剛才來面試？你應(yīng)當(dāng)提供兒童待的地方，讓這位女士面試的時候，孩子能夠在公司的前臺玩?！?/p>

老板一臉“我怎么碰到這么個喪門星”的表情，點頭哈腰連聲答應(yīng)：“當(dāng)然，我一定要注意，下次一定提供兒童待的地方。”恭送我們出門時，乘著警察轉(zhuǎn)身，老板對我說：You made trouble，big trouble！

我接著找工作。兩次面試，老板都是流利的扔出一句：我對你的履歷滿意，但是工作能力還不是很肯定，你肯幫我半個月/一個半月，我們一起試一試嗎？這是我們公司的傳統(tǒng)/習(xí)慣。有位老板還加了一句：就當(dāng)你是在幫我忙。

我心中不解：這是什么鬼傳統(tǒng)？我為什么要放著孩子不帶來幫你忙？過來10年的老移民阿部指點我：“你就知足吧，如果有老板喊你試工一個半月真的用了你，你就該感恩戴德一輩子的跟著他。我還見過30塊錢時薪招人、免費試工一個半月就通知人說不合格的呢?！?/p>

一家志愿者協(xié)會幫我改簡歷，社工是標(biāo)準(zhǔn)的魁省人，皺著眉頭，扔出一句：“你的法語還要繼續(xù)學(xué)習(xí)呀，英語更是要從頭學(xué)起。如果你的英語只有這個水平，我只有建議你去魁北克市找工作，那里的人比你英語還差。在蒙特利爾，好的工作，既要法語，也要英語！”

我差點噴出一口老血——被講法語的魁北克人嫌棄英語太差，是什么樣的感受？

社工說，如果不能來讀個半個月求職培訓(xùn)班，那就只有我給你單獨輔導(dǎo)。你得去某機構(gòu)登記，讓他們還你交通費。我報你來的次數(shù)，一次9塊。

我說：我買的月票，不用還我交通費。

“不行，你必須去登記一個。否則我沒有辦法給你提供服務(wù)?！?/p>

按照社工的指點，我摸到那個登記的地方，先填了一個表，再和一個負(fù)責(zé)人面談，講自己的履歷。負(fù)責(zé)人聽完，問：那么你需要啥子幫助呢，到底是有啥子困難呢？是要人白天照顧你家娃，還是要經(jīng)濟救助？

我覺得臉皮發(fā)燙，還真說不出口“我要你還我交通費”這句話，畢竟這個交通費也不是人家欠你的。于是遠(yuǎn)兜遠(yuǎn)轉(zhuǎn)地說：我就是覺得在魁省找工作太難了，工資太低了，我就是缺乏local experience，所以第一份工作真困難。

負(fù)責(zé)人聽罷，埋頭啪嗒啪嗒打字，然后從打印機里抽出一張紙，說：我可以給你一個支持信，我承諾，如果你找到工作，談工資的時候給雇主這封信，政府可以最多補貼給雇主你工資的一半，最長30周，幫助你找到第一份工作。

天！我難道是在跟阿拉丁神燈說話嗎？

8

于是繼續(xù)找工作，我只要一找到朋友看孩子（我肯定不會把孩子帶到前臺去），就繼續(xù)發(fā)求職信等面試。一個月內(nèi)，我找到了3份專業(yè)工作。

我沒掏出過那封信。一面，二面，三面，差不多在面試的時候都要口述一個季度工作計劃出來了。

終于，再也沒有雇主提出免費工作當(dāng)志愿者的要求。

在此期間思思燒糊了一個鍋，燙爛了一個塑料凳子，煎糊了蛋，燒黑了微波爐，我們還弄響了煙感報警器若干次。

還好沒有再招警察上門。

蒙特利爾的秋天來的時候，雖然感激這里所有給我offer的人，但我最終接下了親戚所在的城市的offer——在這座陌生的城市，我無法同時搞定一份全職的工作和當(dāng)一個小新移民的媽媽。在國內(nèi)時我以為我飛得很高，其實是有老人在身后默默承擔(dān)了一日三餐、接送孩子，還有京東、淘寶、共享單車，滴滴快車、大眾點評送餐上門。我無法想象在風(fēng)雪漫天，挖車無力，孩子學(xué)校停課，而我必須得要上班、上超市的畫面。出國之前，我這輩子見過最大的雪，是九寨溝的兩寸積雪。

離開前，作為推薦人之一，阿部前來送行。他說：“你才來3個月，當(dāng)然人生地不熟啦。以這個理由放棄蒙特利爾，這不是見鬼嗎？”

但他隨后又寬慰我說：“新移民不是landing paper（移民紙）上記載的時間，還有你的眼睛、你的面孔。三年五年以后，你安靜下來，知道自己在哪里，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然后你像糖融進(jìn)水，鹽放進(jìn)湯，融入了加拿大?！?/p>

“每一個新移民都不認(rèn)這個命，一代代新移民都要往上面掙扎。所有的人所有的結(jié)果匯集起來成為河流，這就是命運。我在蒙特利爾十幾年，看到新移民人來又人去，像是候鳥來這兒打一個轉(zhuǎn)，歇一歇腳。如果有一天你放下來你在職業(yè)上的追求，不再折騰，愿意專心專意的做一個媽媽，蒙特利爾永遠(yuǎn)都是你的家?！?/p>

“無論你去哪里，必須要記住，一代移民能夠混出頭的幾率是很小的。就像一片樹葉開不出花。能夠開花的是你背后的小姑娘，他們這一代才能夠真正融入主流社會，真正做出成就?！?/p>

作者 | 思思媽媽

編輯 | 許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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