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完四爺的喪事,你淡淡地對我說:“魚兒,爹以后就是宗族里的老大哥了!”
我抬頭看你,想直接回答,“爹,我們這一脈本來就是宗族的大哥,到你這一輩兒,更是實至名歸”。可看到你灰白胡渣的那一剎,我渾身好像被凍住了一般,心里有陣陣冰涼深深劃過,禁不住感慨:“真沒想到,有一天你也會突然變老。”
最終,我什么也沒說,只是沖你笑了笑,摟了摟你。其實,我想哭的,我真的害怕你變老,以至有一天再喊父親時,卻無人應答!
我是多么希望你不做這個大哥啊!
1
當我還是稚子,對你印象最深的是你的胡渣。那是一種感覺,刺刺的、癢癢的,還帶有一絲絲的疼痛;想逃,卻始終被你牢牢地抓在手心。
這是一個讓我魂縈夢牽,永遠無法忘懷的情景。那時,我穿著開襠褲,露著青瓜一樣的小屁股在屋里玩得正歡。你總是不由分地一把攬過我,可勁兒地親,你的胡渣根根直立、硬如鋼絲,扎得我火辣辣地疼。
我拼命掙扎,可勁兒叫喚,我厭惡這種被束縛的懷抱,它讓我感到窒息和無奈。但你愣不放手,哈哈大笑,嘴巴咧到了耳朵根子。
這種厭惡只是一瞬,過不了多少時候,我們又和好了。
你常指著八仙桌逗我,說道:“小魚,桌子高還是你高?”我屁顛屁顛地跑過去,和桌子比高矮,結果雙手舉起來還碰不到桌沿兒。我喪氣地搖搖頭,嘆道:“是桌子高”。你依然笑著逗我,逗著逗著,我的頭頂超過了桌子,我的胸膛超過了桌子,到最后我的肚臍眼兒都超過了桌子大半截。
小時候的我,調皮搗蛋,多災多難,被車桿砸斷過鼻梁,被鍘刀砍掉過手指,被麥芒卡住過嗓子,被農藥瓶的玻璃茬子劃傷過大腿,還溺過一次水,若不是你及時發現,早到河里給老龍王當女婿了……
這些都不算什么。
記得最清楚的是那場重病,馬上要過年了,我突然渾身無力地癱在了床上。
你找遍十里八鄉最好的赤腳醫生,卻都治不了我的病。無奈之下,你只能聽從鄰村老中醫的建議,帶我去了城里,可是專業醫生依舊無法查出病因,只說可能是過敏。
回來的車上,你見我一早上沒吃東西,立馬花十塊錢買了一包油油嫩嫩、金金黃黃的雞蛋糕,小心翼翼地剝開包裝紙喂我。我沒有胃口。你耐心地一遍遍哄我,我微微搖頭,耷拉著腦袋,再也不愿說一句話。你背過身去,肩垂得很低,我看見你緩緩地把雞蛋糕塞進口袋,竟是一口也沒有吃。
那東西很貴,咱家根本就沒買過,我知道你想給我留著。我覺得那時的你有些任性,為什么不拿買雞蛋糕的錢給自己買雙老布鞋呢?你的大腳趾頭總是不聽話地從那里面鉆出來!
后來,我終于奇跡般地好了。老天爺知道你想要兒子想得要命,故意在第四胎的時候才把我送給你,然后再給我弄場大病,讓你懂得珍惜。他只是逗逗你,而你卻因為這樣的玩笑幾乎瘋魔。
那場病,我胖了十幾斤,你瘦了幾十斤,胡渣茂盛,亂如叢林,臉型顯得愈發瘦削……
2
當我背起花布書包上學的時候,你的胡渣之于我,不過是一種厭離,更多的時候,我選擇了視而不見。
我厭惡你給起的乳名,每當村里的大人們喊我“孬蛋”的時候,我總是被周圍的小伙伴們瘋狂嘲笑。我紅了臉,憤怒地大吼一聲:“俺不是孬蛋,俺有大名。”大人們再喊我的時候,我就不厭其煩地一遍遍說給他們聽。他們起初覺得好玩,后來見我當了真,竟然喊起了我的大名。
而你是最后一個喊我乳名的人,“賤名好養活”,那里面充滿了沉沉、厚厚的愛意,可我還是煩躁冷漠地不理不睬。你失落地看著我,似乎知道我終有一天會離你而去,遠走高飛。從那之后,你不再親我,我也終于逃脫了憎惡的胡渣。
我們姐弟四個上學的時候,你種地、販牛、趕車、養豬、逮魚……只要不違法、能掙錢,你都拼死拼活地去做。
你總穿著一雙舊布鞋,腳趾頭還總是積極踴躍地露出來,你說干活的時候不能穿好鞋,可給我穿的始終是好鞋。
盛夏,酷暑難當,你進去碼窯,我蹲在窯口幫著遞那些盆盆罐罐,汗水一個勁兒地往下流。我抱怨道:“這活兒真不是人干的,熱死了。”
你想揍我,可又忍住了。我偶爾抬頭看到窯里的你,汗水早就成河,這條河從頭頂發源,流過臉頰,漫過脖頸,一路上裹挾著前胸后背那密密麻麻的小溪,最終匯成巨大的洪流順著雙腿奔瀉而下。我看到你的布鞋洇濕了,褲子洇濕了,上衣洇濕了,你拿條破毛巾不住地擦汗,那條毛巾濕漉漉的,一定能夠擰出好多水來。
你關心我的學習,固執地認為只有上學才是農村孩子唯一的出路。你對老師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家娃娃不怕打,好好教育就是了。打壞了,絕不怪你。”老師們由衷地看著您,眼睛里滿是感動。
記得二姐有次病養在家,老師來看她,你說啥也不讓人家走,好酒好菜地張羅著,還讓我立在一邊給他倒酒。二姐果真有了出息,有了很好的工作。她感激你,總是摸著你手上的老繭,止不住地啜泣。
你去學校只找過我兩次,第一次是在初中,因為我賭氣沒吃早飯。那天我身體不舒服,吃不下東西,更不想去學校,可你說要堅持,我氣鼓鼓地走了。
第二節課的時候,你到了學校,還是穿著破衣服和露了口子的舊布鞋,手中的白色塑料袋里裹著半個餅,你怕我餓了。
見到你,我哭了,我不怕別人笑話,因為內心全是滿滿的感動。
第二次是在高中,你弄了點稀罕吃食,舍不得自己吃,就給我送來。高中在別的鎮子上,騎車要兩個多小時。你不到十點就到了,卻一直等到我中午下課,你把懷里裝滿飯菜的塑料袋遞給我。我哭了,因為那時我發現你已不再年輕。
你說家里還有活兒,得趕緊回去。我送你,一路上低著頭,你還是穿著破衣服和露了口子的布鞋。
回去的路上,不曾想遇到了班主任。我那時候調皮搗蛋,怕他會出賣我,壓根沒理他,可你瞬間停下了。你從他的笑容里,只一眼就斷定他是我的班主任。
你站在路牙子上,班主任和我也站在路牙子上,你抽著煙,還讓了讓他。班主任沒有出賣我,直說我表現好,你很高興,還說“我家的娃不怕打,不聽話,打就是了;打壞了,絕不怪你”。班主任笑了,你也笑了,我卻哭了。
有時候你笑著跟我算賬,說我欠你多少錢,單是學費就得好幾十萬。我撒潑耍賴,只字不提。我問你:“那么難,就沒想過讓我們放棄讀書?”
你理都沒理我,似乎這個問題根本就不值一問。
3
后來,我念了高中,讀了大學,沉浸在逃脫的自由中,沉浸在青春的爛漫中,沉浸在都市的繁華中,生命中再也沒有任何一個角落安放你的胡渣。除非碰了壁,栽了跟頭,我才會去找你,但又不會向你低頭,我也有了胡渣,跟你年輕時一樣,根根直立,鋒芒畢露。
我覺得逃脫了你的胡渣,逃脫了你的土地,逃脫了你的命運,故鄉被我像一條舊內褲一樣丟掉。可我未曾想到,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于是腦海里常常浮現出這樣的場景。
我們總是坐在夕陽余暉,秋風微涼的地頭上,一起望著滿坡綠油油的莊稼。你也總會問我同一個問題:“小魚,為什么莊稼總是看著別人的好,孩子總是看著自己的好?”很小的時候,我還不懂這個問題的含義,自然無法回答你;長大后,我想到了“譬如芝蘭玉樹,欲使之生于庭階耳”,可又不屑回答你。
這都是村里土掉渣的問題,說了你也不懂。我覺得我們就是兩個世界,不存在任何交集,可我每次受傷的時候,卻總是有你站在身后。或許即使我早已長成參天大樹,而在你眼中,不過還是那個光著屁股跟八仙桌比高矮的生瓜蛋子。
我的前半生中有兩次慘重的失敗,第一次是高考失利,我要出去打工,可是你一把攔下我,堅持讓我復讀。我嫌丟人。你吼我:“男子漢大丈夫,哪里跌倒了,就要從哪里站起來。”我終究還是回到了學校,可依舊調皮搗蛋,沒有把你的話放在心里,幸好自身還有些天分,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
得知我金榜題名,你很欣慰,一向滴酒不沾的你竟然喝了個酩酊大醉。可是后來發生的事情,讓你著實高興不起來。錄取通知書寄來之后,有兩個專業的名字相近,我當時光顧著自嗨,不知道選了哪個,其中一個是出國留學的貴族專業,一年學費要五六萬。
你抽了根煙,晚上喊來了我姐夫他們,最終拍板:哪怕一年學費十萬,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我上學。那時,你的愛是一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
你沒有送我去上學,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可能你覺得破爛衣服和露了腳的布鞋已經配不上我。開學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報的是普通班,一年學費不到四千塊,皆大歡喜。
第二次是大學畢業,沒找著工作。按理說來,我們專業的就業率是最高的,我當時也拿到了好幾家公司的邀約。你擔心這個行業對我身體不好,讓我放棄了。我就開始備戰公考,成績也一直不錯,可最后還是以微弱的差距敗下陣來。
那段時間,我萬念俱灰,如同行尸走肉。我抱怨你,你好長時間沒有說話,長長地嘆了口氣:“小魚,男子漢大丈夫,從哪里跌倒了,就要從哪里站起來。”
我沒理你,開始準備之后的考試,可我根本不上心,幾乎是各地旅游。一是因為沒有從失敗中走出來,二是因為那些單位離你們太遠,我舍不得。那一陣子空氣是凝固的、冰冷的、窒息的,一次次的失敗讓我垂頭喪氣、茍延殘喘,娘怕我得了精神病,整天提心吊膽。
你給了二姐一萬塊錢,囑咐她:“二妮,半年,一萬,讓你弟弟什么也別干,專心學習考試。”那陣子,我住在城里二姐家,因為怕跟熟人說話,我活成了一只蝙蝠。最后,我成功了,考上的那一刻,我決定跟你開一個大大的玩笑,給你一個大大的驚喜。
我故作深沉,悲戚地說自己沒考上。
你那時正在田里澆地,幾乎沒有說話,只是安慰我好好的,別氣餒。
后來,你知道了,連呼坑爹,要揍我。
我開心,卻從沒有想過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4
我終究還是違背了你的初衷,你說不讓我理胡子,這是青年胡,只要不理就不會長長。可我就是不聽,“上世無冤,不成父子”,我終究還是理掉了胡子。這才發現,你說的是多么正確,胡須開始瘋狂生長,硬如鋼絲,我也愈加棱角分明。
再后來,我來到了現在的這座城市,認識了妻子。第一次帶她回家的時候,你正在收拾漁網,依舊穿的破破爛爛,一點也沒有顯示出應有的熱情。我抱怨你,你卻說:“你這媳婦兒跑不了,是你的,家里再窮。也跟著你;不是你的,你裝得再好,也不跟你。”
事實證明你說對了,她確實是個好女人。
結婚之前,定親、買房的事情就提到了日程上來。為了要錢,我在電話里沖你亂吼亂叫,你都選擇了默默忍受。你一直是宗族里你們那一輩兒的帶頭大哥,從來就沒有人敢對你這樣說話,可對我,永遠是那個唯一的例外。
回想起來,我那時就是頭畜牲,根本就沒有考慮過你的感受。我一直認為你就是個老農民,文化水平跟我沒法比,卻沒想到全世界最不懂事的就是我。我心安理得地認為自己沒有為難你,我只是要個首付,十萬就行,我知道你有這些錢,但是也只有這些錢。
你供我們上學已經耗盡了全部力氣,可是為了娶妻,我直接把你榨干了,比敲骨吸髓還要狠。你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把錢準備好,你覺得為兒子娶媳婦兒,天經地義,老一輩兒就是這么傳下來的。
售樓處說如果首付十五萬,每平就可以便宜五十。為了省下五千多塊錢,我又給你要錢,又要了五萬。我以為你有錢,因為你說得很輕松,“小魚,難不著爹,別的沒有,咱就是有錢,給兒子娶媳婦兒,哪能沒錢呢?”
后來我才知道,你去借錢了,這五萬都是你借的。你是我爹,可我不一定是你兒子。你一直懂我,“知子莫若父”;可我不懂你,“孝養無孝子”。
婚禮在城里舉辦,你說你要上去講兩句。我怕你出丑,更怕你給我丟臉,直接拒絕幫你寫發言稿。你沒有說話,最后讓我二姐幫你寫了。
老爹,你知道么?那天你上去講話,威風極了!
我扶著你的肩膀,真的好久沒有這么近距離跟你在一起了。我看著你的側臉,鼻頭突然酸酸的,因為我發現你真的老了,連那筆挺寬闊的后背都駝掉了。你的手因為受過傷,拿不住講演稿,我就幫你拿著;你沒念過幾年書,遇到不懂的,我就在旁邊提示。
這次,我沒有哭泣,因為我看到你高興,你高興,我就高興。
妻子說:“小魚,你知道么?每次爹只要見到你,嘴就合不上了,就這么傻呵呵地沖著你笑,那個表情太幸福了。”或許因為太熟悉,我從來沒有察覺到,后來稍加留意才發現真是這么回事兒,醍醐灌頂般悟道,原來自己一直身處幸福之中而渾然不覺。
三十而立之前的某一天,我突然走向成熟,不再沖你和娘大吼大叫,也不再一意孤行和自私貪婪。娘說我變好了,不認識我了;你也說我變好了,叨叨著“兒子真長大了”。我在外地功成名就,要接你們過去,你們卻喜歡在村里過著自己的日子,僵持不下,最終我們選擇還是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
從此之后,我們的交集僅僅限于回家的時候,給你們買些好吃的;再就是每天晚上給你們打電話,草草了事地跟你們聊聊過往;抑或是,逢年過節,給你們發些紅包……除此之外,我就是你們生命中的過客。
世道輪回,薪火相傳,有了兒子之后,我漸漸懂了你。他奶聲奶氣地喊我爸爸,張開小手要抱抱的時候,我的心被融化得像一汪春水;他調皮任性,滿地打滾撒潑的時候,我怒火中燒,像只發瘋的獅子,爪子高高抬起,卻又強忍克制著慢慢放下;他生病住院,小小身軀痛苦地蜷縮在病床的時候,我心如刀絞,恨不能祈求老天賜予我數十倍的痛苦來替他承受……
老爹,你知道么?有次我俯下身子去吻他,他掙扎著躲開,一副嫌棄討厭的小表情,憤憤地說道:“爸爸,扎……扎得慌……”我摸了摸自己的胡渣,突然又想起了你,不知為什么,那些晶瑩的淚珠就簌簌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