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圖/千圖網
1
老牛一輩子也沒見過那么多錢。
928431.83元人民幣。
他把存折看了又看,一遍遍去數那幾個數字,還時不時在大腿上掐一把,好證實自己不是在做夢。
牛大媽笑他沒出息,卻也掩不住自己的滿臉喜氣,忍不住又湊過去看幾眼,嘴里不時念叨:“太好了,阿斌不用再出門打工了!”
老牛表示贊同:“這筆錢怕是可以吃一輩子了吧?”
這些年經濟飛速發展,城市一直在擴張,擴著擴著,就把牛家的田地和房子都一齊占了。
從拆遷消息傳出到款項落實,歷時一年半還多,老兩口把這幾句對話反反復復講了無數遍。每說一次,喜氣就涌上來一分,底氣也多了一層。
92萬呀,那可是他們窮極一生都掙不到的錢。
對窮苦了一輩子的老夫妻來說,幸福的最直接定義就是錢。畢竟那串數字背后,是寬裕、富足,是好日子和好生活的最直接保障。
老牛人如其名,大半輩子都在土地里忙忙碌碌地刨食,他和老婆都沒想過自己會有發財的一天。
他們都出生在60年代,一個村里長大,從青梅竹馬熬到白發夫妻,唯一戰果是一男一女兩個孩子。
大兒子牛斌千里迢迢去了外省打工,輾轉在異鄉的晨昏之間,年近30卻依然打著光棍。
小女兒牛靜嫁在了鄰縣,女婿也是窮人家的孩子,只能靠一身力氣辛辛苦苦地討生活。
這筆錢還不夠買省城一套房,但對牛家來說,卻是拯救各人于水火的希望。
2
拿到拆遷款第三天,女兒女婿一起上門來了,牽著剛滿2歲的小外孫女,還拎著幾盒包裝精美的營養品。
那間暫時租來棲身的房子不足40平,被小女孩的咿咿呀呀聲一鬧,倒顯得有些局促。女婿和老牛坐在狹小的客廳中,水煙筒抽得咕嚕咕嚕響,話卻說得有一搭沒一搭。
老牛心知肚明。
那些吞吞吐吐躲躲閃閃,其實都是在深深淺淺地試探,目的無非是口袋中還沒焐熱的拆遷款。
這個問題,他已經和老伴兒討論過了好幾次。
閨女的不容易,老兩口也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女婿在工地上做活兒,女兒在婆家帶孩子,三天兩頭便打電話來哭訴,不是和婆婆吵,就是跟妯娌鬧,被瑣事折騰得面色無光。她才23歲,就早早顯出了中年人的疲憊。
肯定是要幫女兒一把的。
拿出個五六萬來送給她,女兒有了錢,腰桿便能挺直,不至于在婆家受氣。等再生個兒子,日子自然也就好過了。
但老牛夫婦沒想到,牛靜的目標是一套房。
開始時,她的表達很委婉,只是一邊剝豆子一邊漫不經心地告訴母親,最近有個小區要開盤:“3000出頭,大家都說再不買就要大漲了?!?/p>
牛大媽頓了頓,只聚精會神地看著豬油在鍋里一點點化開,再把肉和菜嘩啦一倒,噼噼啪啪炒開了滿鍋的酸甜苦辣。
胃口也太大了吧。
老牛憤憤不平,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買下房子又不姓牛,豈不白白便宜了外人?
“那你說怎么辦?”牛大媽心疼女兒,也心疼自家的錢袋子,長吁短嘆捱到天亮。
天亮后,牛斌趕到了機場,工作已經辭了、破爛行李也全部扔掉,身上那身衣服,還是昨天特意到專賣店買的。
他第一次坐飛機,登機手續辦得磕磕巴巴,但還是舉著手機拍了又拍,湊足9張照片發了個揚眉吐氣的朋友圈。
飛機沖上云霄,似乎要將他帶往另一種嶄新的人生。
3
第一件事也是買房子。
理由很簡單,現在的小姑娘都是勢利眼,沒房沒車人家根本不愿多看你一眼,更別說嫁進門來做媳婦生孩子了。
老牛兩口子一合計,第二天就開始孜孜不倦地跑樓盤看房子,最后定下套120平米的三居室,又爽快利落地交了全款,緊接著便請工隊搞裝修,喜氣洋洋,也不亦樂乎。
另一方面,牛斌的相親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
有了房子和存款,說親果然順利了許多。姑娘眉眼生動,看過來的目光也含情脈脈,牛斌只覺得春風拂面,仿佛登上了人生巔峰。
一切都很好。
金錢的好處實實在在,它能買房子娶媳婦,把安全感、幸福感都穩穩揣進懷中。
唯一不太好的是牛靜的臉色。
她到哥哥的新居轉悠過幾次,臉上似笑非笑,話也講得陰陽怪氣,暗戳戳地把父母罵了好幾回。
“手心手背都是肉沒錯,但也分厚薄不是?”
“女人真是難,婆家把你當外人,娘家拿你當客人?!?/p>
“生什么二胎呀?一碗水端不平,還不如只生一個呢。”
她心里有氣,嘴巴就難免惡毒。因為牛靜壓根就沒想到,父母心中的第一位竟然不是自己。
作為家中幼女,牛靜從小被父親偏袒溺愛,滿以為自家不存在“重男輕女”這種糟粕思想。畢竟小時候,雞蛋雞腿都是優先給她享用的,媽媽也不厭其煩地教育哥哥:妹妹還小,你得讓著她。
現在一切都顛倒過來了,他們不明說,卻始終在用行動扎她的心:你已經出嫁,你只是個外人。
其實,一無所有的人根本談不上私心,反而是錢能照出赤裸裸的人性。
4
老牛和牛大媽被女兒傷透了心。
她對哥哥的婚事漠不關心,缺席了訂婚宴不說,還輕描淡寫地表示自己在做鐘點工:“忙得很,婚禮大概也去不了了?!?/p>
這借口實在太漫不經心,擺明了是跟父母叫板,用極端手段來發泄自己的不滿。
老兩口嘆了幾聲,又私下商量了好幾回,最終一橫心把女兒叫到跟前來,輕輕塞過去一張銀行卡:“這里頭有10萬,你再湊點,夠付個首付了?!?/p>
牛靜臉色一松,這才把嘴角一彎放出點笑容。
是誰說的,和子女打戰,贏家永遠不可能是父母。
老牛的心糾成一團,不由多了一句嘴:“悄悄的,別被你哥嫂知道?!?/p>
不料這句話又勾起了了牛靜的傷心,她把卡揣進口袋,垂下頭嗚嗚咽咽:“難道所有一切都是他的?我就不是牛家的人?你們又生我干什么?”
牛大媽只好耐著性子好言相勸,又對一臉郁悶的老伴兒輕輕搖頭,意思是你別多事,算了。
這時,老牛兩口子才發現,錢一點都不經花。
本以為90萬是個天文數字,可兒子買房、裝修、彩禮七七八八算下來,就已經去了60來萬,現在又給女兒10萬……
多少是有點痛心和不舍的,因為他們也在這接二連三的沖突中發現,兒女并沒有想象中可靠。養老這件事,還是得寄希望于手中的錢。
“把存折收好,咱們也算對得起這兩個孩子了?!?/p>
牛大媽點頭,臉上卻浮起一層憂色。兒子兒媳至今未找到合心的工作,眼下正琢磨著開店創業呢。
至于本金,想必也要從老爹老媽的手里摳吧。
5
“我把你養大,給你娶了媳婦買了房子,該盡的責任都盡完了!”
老牛怒氣沖沖,對伸手的兒子心生厭惡。想當年,他一結婚就跟父母分家,一針一線都是自己咬著牙掙來的。
牛斌卻不以為然,反而嬉皮笑臉地坐下來,把自己的宏偉藍圖描述了個天花亂墜,末了還拍著胸膛保證:“爸,你就當入股,到了年底我給你分紅。”
說著又看了看一旁洗衣服的母親:“媽,你勸勸爸?!?/p>
牛大媽撇撇嘴,表示自己毫無興趣。老牛則慢條斯理地喝起茶,對兒子的苦口婆心置若罔聞。
見軟的不行,牛斌蹭的一下站起身來冷哼一聲:“你們別以為我不知道,錢都貼補女兒去了吧?”
這句話一說出口,氣氛就變得微妙。似乎是那些心照不宣的秘密被猛然劃開了大口子,溫情脈脈的面紗扯下,各自的私欲和貪念都赤裸裸地曬在太陽下。
牛斌一臉不忿,老牛卻面如死灰,連嘆息都不愿再發出一聲。
錢到底還是給了,不多不少12萬。畢竟牛斌一次次撂下狠話,幾乎是睚眥欲裂要斷絕關系的兇惡模樣。
罷了罷了,老夫妻自我安慰著,就當是花錢買清凈吧。誰讓自己生了這些個冤孽呢?
牛靜得知大哥開了火鍋店,也陸續來娘家哭鬧了幾回,要求父母也為自己開上一家服裝店:“你們太偏心了,重男輕女!”
開始時,老牛耐心解釋,把自己和老伴兒的養老困境一五一十地分析給女兒聽,希望昔日的“小棉襖”能諒解苦衷,以便遮擋晚年風雪。
可事情總在對比中高下立現,牛靜覺得自己吃了虧,在軟硬兼施無果后,也漸漸對父母死了心。
那天,她又嚎哭起來:“你們這樣對我,別指望我會給你們養老!”
牛大媽也來了氣:“我們壓根就沒指望過你!”
牛靜哭著跑出娘家大門,老兩口面面相覷,有心要追出去,卻覺得滿心疲倦無力回天。
從此后,女兒再沒有回娘家。
6
牛斌的生意做得不太好。
他本沒有經商天賦,又愛斤斤計較,總忍不住在食材上偷偷摸摸做手腳。所以火鍋店一直在賠本和保本間徘徊,人也慢慢被折騰得心灰意冷。
但這期間,牛斌結識了不少狐朋狗友,也開始出入酒吧歌廳,在燈火酒綠間自我陶醉、也自我放逐。
不曉得他是何時迷上賭博的,反正等老牛發覺不對勁時,火鍋店已經盤了出去,房子也掛到了中介所,兒媳正氣急敗壞地鬧離婚。
“爸媽,你們一定要救救我,他們說,他們說……”
牛斌跪在父母面前,哭得涕淚交加,“大后天是最后期限,他們說要卸了我的一條腿和一條胳膊……”
“你到底欠了多少債?”老牛雙手哆嗦,只覺得天旋地轉險些站立不穩。
牛斌抬眼看了看父母,又飛快地把眼神躲開,這才很小聲地回話:“10萬,賣掉房子后,還有10萬缺口?!?/p>
牛大媽跺了跺腳,一邊哀嚎一邊往臥室走去。老牛卻一把拉住老伴兒,用惡狠狠的眼神阻止了她的動作,接著又撫了撫胸口,好半天才緩慢開口:“我幫不了你了,你趁著天黑趕緊逃吧,掙夠了10萬再回家來?!?/p>
“爸!”牛斌難以置信,“我可是你的親兒子啊!你明明有錢卻不救我?”
老牛跌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朝兒子搖手:“我沒錢,也沒你這樣的不孝子?!?/p>
“媽!”牛斌又把頭轉向母親,牛大媽卻只是哭泣。她不敢違逆丈夫,她也明白最后的七八萬塊錢代表著什么。
三人僵持許久,最后,牛斌擦著眼睛站起身來。他走得悲愴而決絕,片刻便隱沒在黑夜中,似乎永遠不會再回頭了。
牛大媽伏在門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們在一夜暴富后,竟然失去了自己的至親骨肉。
7
后來,老牛和牛大媽做了環衛工。
他們穿著橙色馬甲,日復一日地工作在大馬路上。閑來無事時,老兩口便坐在馬路邊,一點一滴地回憶從前。
從前也挺好的。
雖然窮,但日子有盼頭:
盼著女兒女婿來看望,盼著外孫女一頭撲進懷里來,盼著兒子一年一度的歸期……
“早知道會這樣,還不如不拆遷了!”
“可不是?”
夕陽拉長了兩個身影,故事仍在不緊不慢地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