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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看見過風?我和你,都不曾看見過。但是當樹葉顫動之時,就代表風正吹拂而過。風啊,請展開羽翼,把它送達你的身邊。
——宮崎駿《起風了》
風啊風(春、夏)
?從小到大我見過許多風,按風力種類,應該比大部分人見過的多。小學自然課自從學了分辨風力等級的課文,遇見刮風我就為它評級,漸漸發現人生是被許多的風串聯著。
?零級煙柱直沖天。王維的《使至塞上》寫道:“大漠孤煙直”,正是最直觀的描述。零級是風力的下限,我們通常說的零級,是極微弱的風,連煙也吹不動。
?有風的天氣人會有想法,無風的日子人在等起風。零級風的時候我大概也在發呆、等風。零級風多數出現于盛夏。烈日晴空,萬里無云。我們在酷暑中煎熬,耳邊只有浩大的蟬鳴,沒有鳥雀啾啁,沒有草木窸窣。中午,躺在竹床上,青色金屬葉片的風扇對著我的腦袋瓜吹。老化的竹床睡著不踏實,我不敢隨意翻身,怕一扭動把皮肉夾了。相較之下,躺在鋪地的草席上更安心,雖然硬點。
?一級軟風煙稍斜。“軟風”,說明它是溫柔的,只能吹動細煙。一縷炊煙裊裊升起,軟風拂過,微微側傾,如美人轉身,弱柳扶風。這種風也出現在夏天,也有浩大的蟬鳴,鳥雀的噤聲。但它比零級風友善,空氣在流動,我的呼吸順暢起來,甚至可以感受到汗毛的顫動。這樣的天氣,可以考慮和小伙伴們出去“野”,太陽大也不怕,因為有風。
?二級輕風樹葉響。到了二級,大自然中的生靈都響應起來。樹葉兒輕輕搖擺,陽光從當空投下,被擺動的樹葉搗碎,零散地灑落一地。二級風是親密的愛撫,輕柔而多情。它多出現于大地回暖的春季:春光和煦,綠柳婆娑。這種日子或用來學習,或用來約會。它太過美好、珍貴,不可浪擲。
?不僅僅初春,在晚春與初夏的日子,合歡花綻放,桃紅的花須隨風搖曳,那便是二級風溫柔的觸摸。她給我介紹這植物時,我們正在她家對面的公園里牽手散步,已經到了該回家的時候,她還想和我再待一會兒,我也想她陪我再待一會兒。她指著身旁的一棵樹問我:
?“知道這是什么樹嗎?”
?“楊樹?槐樹?”我瞎猜著。她卻以為我在認真辨認。
?“這叫合歡樹!”她嚴肅地說道。
?我指著那嫵媚的花兒,“這花豈不是叫合歡花?”
?她點點頭,“是啊,正是叫合歡花。”
?我對她壞笑道,“怎么起這么色的名字?”
?她羞澀地笑著,并不回答。
?于是我認識了“合歡花”。只要這種花還存于世,我就不會忘記她。后來看紀德的小說,讀到“合歡花”這個詞,眼前便浮現出她羞澀的笑容。但是我怕有一天會忘記怎樣和她相識,怎樣和她分手……想到她,我的眼前就重現她教我認“合歡花”那一幕。從前我對“歷歷在目”這個詞的理解僅浮于表面。后來明白,要深刻地感受,需是痛苦的。
?二級風吹起的日子適合約會,不適合回憶。
?三級微風樹枝晃。三級風比二級更舒暢,二級風和它比起來略顯小氣。三級風的天氣適合外出踏青,游樂。小學時每年有一次春游,時間大約在四月和五月之間。等一個春光明媚的天,同學們帶著豐富的零食,從學校的廣場列隊出發,一路吵鬧著,歡笑著,歌唱著。那時的風,大概正是三級吧!
?關于春游,雖然有過好些次,我卻只記得兩回。一回在小學四年級,我們過“三幺五”隧道去“山背”,那邊有一處叫小雷山的景點。隧道兩側是供人行走的狹窄過道,隧道頂上是昏黃的照明燈光。在我的記憶里隧道中沒有貨車來往,而且我也不記得隧道那頭的小雷山的景色和活動。記憶從進入隧道便出現斷裂和混亂。
?后來讀初中,我和兩個初中同學(同時也是從前的小學同學)付仁德、梅特一起步行過隧道去小雷山。隧道中卡車來往飛馳,大聲鳴笛,碎石飛濺,灰土彌漫,給人以極大的不安全感。我們小心地沿著右側的行人走道行進。走過大半時,梅特不顧我和付仁德的勸阻,放棄行動,獨自折返。我和付仁德繼續前進,卻在出口被攔住,說過隧道要收費,好像是一人五毛。我們沒有帶錢,只能失落地返回。
?那次以后,我以為“山背”是另一個世界,或是與世隔絕的桃花源,或者是隱藏著世界真相的秘境。我的那次小學春游的記憶紊亂,或許正是某種邪惡記憶的灌輸所致。我開始懷疑我們這個世界的真實性。
?另一次春游在初中。活動地在西塞山的江邊沙灘。長江水很渾濁,所謂的沙灘也談不上潔凈,但是大家玩得很開心。有個同學帶了膠片相機,給全班師生拍了很多照片,大家擺著各種可愛的Pose,對著鏡頭笑得更加燦爛,同學的情誼,老師的慈愛,春天的浪漫,少年時代的美好,都被相機永久地記錄下來,供大家終生回憶。還剩幾張膠片時他把相機給我玩,我從前沒玩過相機, “咔嚓咔嚓”一頓猛拍。活動結束后我將相機還給他——膠卷全曝光了。是的,我怎么會忘記那次春游?
?四級和風灰塵起。把四級風稱做“和風”,一定要在晚春或初夏。所謂“春風得意”,風小了不夠抒發心情的暢快,四級風剛剛好。若是在初夏,天氣已漸漸地起了暑氣,這時來一場和風,將暑氣一掃而盡,何等快意!如果和風能搭配細雨就更如意了,細雨紛飛,猶如她從小溪中戲完水,將留在指尖的撣到我的臉上。我無意在這牛毛細雨中出行,她卻說:“這不正是煙雨磁湖嗎?不美嗎?”我們去過幾座城市,有時遇了風雨,我不愿意出門,她總是用“煙雨廬山”,“煙雨西湖”之類的“小資情調”拉我出去。我想也只有她這樣的女文青才會對“煙雨”如此迷戀吧!
?我似乎從未有過“斜風細雨不須歸”的雅興,和她的興致盎然相比,我顯得意興闌珊。而那時如果我應該多陪陪她,何況是在那樣賞心悅目的“煙雨”中……
?四級的風,適合與戀人出游,哪怕下了雨,也別有情趣。
?五級帶葉小樹搖。五級風也可以用“飛沙走石”描述。在黃石這座工業城市,夏季酷熱,秋季干燥,灑水車沒來的時候,馬路上盡是灰塵,石子,還有廢舊報紙。風來時,石子滿地爬滾,灰塵鋪天蓋地,廢紙呼啦啦追逐著行人。在夏天,這樣的風很可能預示著一場傾盆大雨。于是街上的行人遙望了遠空的烏云,趕緊轉身跑回家取傘。五級的風夾著豆大的雨珠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地上的塵土化作泥漿,沖進下水道,奔去不遠處的長江,不如“清風水起波”浪漫。
?六級強風大樹搖。讀小學的時候折疊雨傘還沒開始流行,大家都用長柄雨傘,黑色油布雨傘尤為常見。黑傘的傘尖是金屬的,大約五公分長,足以戳瞎一個人的眼睛,可以像黃飛鴻一樣拿來當武器使。油布黑傘比較結實,質量比現在大多的傘要好,但它有個問題,傘骨容易夾頭發。如果傘骨折了,可以拿去街上找傘匠的修理。后來傘匠這個職業消失了,被遺忘了。
?試想一個一米五不到的小學生,背著那樣大一把黑色油布傘,如拖著千鈞重物,在六級風中艱難地施施而行……
?后來折疊傘流行起來,我還記得電視上的廣告詞,“真想有把天堂傘,杭州天堂傘業”。然而真正占據市場的是價廉物美的其它小品牌折疊傘,第一批用起折疊傘的同學很是時髦。可是折疊傘的缺陷很快暴露出來,遇到六級風,細弱且多節的傘骨承受不住,“噗”的一下整個翻了過去,特滑稽。現在的折疊傘很便宜,我碰見過五元一把的。十幾年前有一次我們在廣州天河城逛街時,風云驟變,Dogs and Cats.我們正準備去附近的珠寶店避雨,一群大媽不知從何處忽然紛紛涌上街頭,圍著行人兜售五元一把的折疊傘。你當然不能指望這種傘的質量,五元一把,能用五次就賺了。
?我喜歡用長柄傘,尤其懷念兒時的黑色油布傘。
?七級疾風步難行。我從小瘦弱,到了高中也沒過六十公斤大關。那時我愛玩電腦游戲,有一次刮了很大的風,還下著雨。我和同學梅特風雨兼程,朝網吧趕去。付仁德沒我高,而且比我壯,他能頂著風向前走,我卻吃力的很,被風吹著“噔噔噔”往后退。后來風更大了,我感到呼吸艱難,剛轉身喘口氣就被風推一把,一個踉蹌險些栽進旁邊的垃圾堆。雨傘的傘骨折了,傘面翻了過去,即便如此,現在也不是收傘的時候,畢竟雨還下著。我頂住風捂著鼻子奮勇前進,像戰斗英雄勇猛地朝著炮火沖鋒。進了網吧,就進了安樂窩,空調,電腦,精準的微操,完美的“克隆”。沒多久我爸就來了,把我捉回去一頓死打。
?我會永遠懷念當年為了玩游戲的那份風雨無阻的執著。
?八級大風樹枝折。黃思灣的綠化樹是法國梧桐,夏秋兩季梧桐樹時不時會有梧桐果掉下來,夏天掉綠色的,秋天掉黃色的,這些梧桐果砸腦袋上可不是開玩笑。成年人還好,小孩子卻很怕。我小時候就被砸過好幾回。遇到八級大風,梧桐果更容易掉,一場風過去,地上散落許多。電網改造以前,電線都在電線桿之間走,梧桐樹長大后電線便從其中穿過。八級大風可以將樹枝折斷,于是電線受到牽連,一片街區隨即停電。所以市政的人定期來修剪樹椏,將電線旁的枝椏鋸掉。
?小時候我喜歡撿梧桐果砸人。讀中學時學了些詩詞,便對著梧桐感傷起來。如李清照的名句“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關于梧桐的詩句,大多是幽怨的。大概是因為到了秋天,梧桐的樹葉尤其干燥枯黃,風吹來紛紛飄落,給人帶來的蕭瑟之感更加濃厚吧!我記得那時自己也作了些句子抒發對秋日梧桐的哀憐和強說愁的“憂傷”,從前被梧桐果砸腦袋的怨忿不知何時一筆勾銷了……
?九級烈風煙囪毀。九級風開始,戶外已非常危險。
?我對民用煙囪沒太多印象。老家生火用的土灶有煙囪,我還記得奶奶家和姥姥家的灶的模樣,灶和煙囪連接處的模樣,可是煙囪本身我卻不記得長什么樣子。可能是肚子餓的時候只注意到裊裊炊煙,卻不曾仔細觀察過那小小的煙囪。
?工業煙囪我卻是見過不少,因為黃石就是一座工業城市。自小我就遠遠地看見好些高聳的煙囪,它們由紅磚砌成,密密麻麻地堆上去,猶如一座座擎天之柱。煙囪的一側嵌有一條方形鐵條扣成的樓梯,維護人員可以從底部一直攀爬到煙囪頂端。至今我也不明白維護工人爬那么高去維護什么。摔下來豈不成了肉泥。
?中學一個老師上課時提到為什么煙囪越高對越環保——因為煙灰都飄別的地方去了!他說這話時不滿的情緒溢于言表,應該是對“可持續發展”這項國策沒有得到落實感到失望吧。那時還沒有PM 2.5的概念,不過為了減少污染把煙囪筑那么高至少也是用了心的。除了大冶鋼廠,往西塞山方向下去還有火力發電廠。那邊的煙囪更高更大,終日冒著白乎乎的煙,隨風飄去別處……好在那個年代的建筑質量好,否則九級風來,煙囪倒塌下去壓倒一間廠房,是要死人的。
?船上的煙囪是我接觸的距離最近的煙囪,主機的廢氣,輔機的廢氣,鍋爐的廢氣,焚燒爐的廢氣,全從船尾的煙囪排放。這種廢氣含硫化物,路過的小鳥因為吸了這些毒氣“撲通”栽落在尾甲板,蹬兩下腿就死了。船上的煙囪也是吹不塌的。船翻了煙囪也不一定塌得了。
?九級的風大概只能吹倒普通人家的煙囪。
?十級狂風樹根拔。我在小學四年級目睹了一場絕對意義上的狂風。直到遠洋前再也沒有親歷過比那次更大的風。
?那次的風有多大呢?要不是風向和樓房平行(東風);要不是那個年代工廠建的房子質量優良,穩固牢靠,說不定會死不少人。
?當時初夏,六月份。我在家寫作業,家里就我一人。下午三四點,屋里陡然沉悶起來,風扇無法吹走那種壓抑感。于是我搬凳子去走廊繼續寫作業。然而,即便出了屋,我仍然覺得空氣潮悶,胸口如壓了塊石頭。沒過多久,天空忽然陰暗下來,一塊黑布罩在了蒼穹上。太陽像電壓不足的燈泡兒,熄了一半,如傍晚降臨。天空被厚重的不詳的烏云遮蔽。
?我放下鋼筆,好奇地向外張望。目之所及,所有的事物顏色都變得濃郁,濕答答的,色彩飽和度從未有過的高,我好像來到了另一個世界。盡管知道天塌不了,我依然隱隱感到害怕,預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將要發生。
?于是起風了。風是慢慢起來的,一開始清爽得不正常,心中的郁悶一掃而光。可是天空依舊陰沉沉的。這正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風持續不斷地增強,越來越強,不受任何約束,朝著沒有上限的方向爆發。它成長的速度快得驚人,不等人反應過來,外面已經飛沙走石了。樹木被大風掐住了脖子使勁地搖晃,濃密的枝葉撥浪鼓般搖來晃去。樓下有大人在大聲驚嘆,對面樓更有人尖聲呼叫。黃思灣一些平房的瓦片應該早就飛起來了吧!還好風向(南風)與我這里平行,不然以我那時瘦弱的身子,肯定被吹得滿地打滾。接著,風向有了變化,朝走廊切進來一點點,當我意識到情況不妙時,筆和作業本已掉在地上,鋼筆里的墨水灑在作業本上,藍了一片。狂風發出低沉而有力的吼叫,像老虎的咆哮。一些伸出腦袋看風的人怪叫起來,這是僅剩的、唯一的交流方式。鄰居們的怪叫聲、嚷嚷聲此起彼伏,表達此時的驚訝。
?風強得悶住了我的鼻子,讓我窒息。我只能張嘴呼吸,于是趕緊搬東西回屋。這時暴雨跟著狂風噼里啪啦砸了下來。然而我已逃進屋里,對那場暴雨沒有太多的記憶。
?接著情況徹底失控了。兩棟樓之間種有三棵法國梧桐,當時我和另一個小朋友合起來才剛剛抱得住。只聽見“咔嚓,嘩啦”一陣響,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又不敢出去看。等外面動靜小了,我出門去,一切新鮮耀眼,如同潑了油。天空亮堂起來,太陽重新煥發生機,灑下金色的光芒。而烏云不知所蹤,像從未來過似的。三棵梧桐樹拔倒了兩棵,另一棵的根拔起了一半,一大坨泥土翻出地面,散發出濃烈的土腥味兒,許多蚯蚓扭動著裸露出的半截身軀,十分不滿。
?后來那三棵樹被市政的人處理了,兩棟樓之間從此再沒有過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