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加鳥伯樂“此地有鳥”PK賽七月征文,PK對象:流年安暖。
1、
華燈初上,我無視海政路上逐漸熱鬧起來的夜市,經過長途汽車站,穿過停在路邊的幾輛客車,再走十幾步路到了314號旅社——我常年上夜班的地方。
在諸多高樓大廈的包圍襯托下,這座方正的四層樓像一只年老的哈巴狗,灰突突趴在綠蔭環繞的十字街道路口東側,依舊頑固著保留它曾經的輝煌。
霓虹燈的流光溢彩,里面大廳高貴華麗的吊燈和墻壁上的燈飾,處處顯示著它原有的低調奢華。
如果不是緊靠長途汽車站,如果不是還有一點可利用的經濟價值,它早就在第一批拆遷大潮里夷為平地,然后再重新崛起一片高樓,而當年的陽城賓館就會成為歷史的一頁翻過去。現在改成普通旅社,原先的賓館還在,我也在。
我站在自己的崗位上,看著三三兩兩的人走進旅社,有的拖著行李箱剛下車進來就近找住宿的;有的成雙成對摟抱著旁若無人從我眼前走過去到前臺辦理登記。他們神色各異,唯一相同的就是對站在墻邊的我視而不見。
我在進門時,就有一對男女剛在前臺登記完,男的有五十多歲,女的看不出年齡,比男人年輕許多。他們邁步上樓。女的一身裁剪得當的紫色旗袍,緊身旗袍完美勾勒出女子曼妙的身材,一走一扭動腰肢,腦后綰著一個高發髻,發髻一側插著白色的珠花,白色細高跟的皮鞋,踏著臺階的紅地毯,一步一步向高處移動。
如果女人身邊那個男人的手能老實一點,如果兩人的身體靠得不那么緊密,我就不會下意識的去注意他們。
幽暗的燈光下,兩人緊挨著登樓,女人幾乎倒在男人的懷里,比男人高一個頭的身軀,讓她不得不委屈自己的脖子忍受男人禿頂的摩擦。
跟著他們走了幾個臺階,突然覺得那個男人的背影有點熟悉,不是他來多次見到的那種熟識,而是好像多年以前我就認識他。我的潛意識讓我攔住那對男女,我的工作又不允許探聽客人私事。
男人的手掌很不老實,在女人后腰身上下左右摸索,逗得女人咯咯低聲嬌笑。我下意識握緊拳頭,有揍那個男人的沖動。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們一起登上四樓,眼睜睜看他們親密依偎著進了四號客房。
四號客房!我的心猛地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把,疼得我蹲在地上,額頭開始冒出冷汗,我大口喘著粗氣想多吸一口空氣。三四個氣質出眾的女服務員做完自己的分內事,開始陸續進值班室休息。整個走廊靜悄悄的。
四樓是個特殊的樓層,原本只有一個客房,旁邊配置了服務員的值班室,休息室,會議室,甚至還有當時最罕見的臺球室。四號客房緊靠臺球室。我腦海一些記憶迷糊的畫面好像就是關于四號客房的。
今晚是我做保安以來第一次踏入四號樓,看著四周熟悉的場景,有些東西呼之欲出,又被我潛意識強壓下去。
又有一對摟抱著的男女來到這里,他們進了原本是會議室的那個房間。什么時候出現一個六號房間?看著陌生的門號,我又開始迷糊。
恍惚間,我覺得我不是一個保安,是個開車拉貨的司機,每天載著廚房大師傅到市場采購食材,然后開車載著他回來。我年輕干勁十足,幫著廚房里的師傅們裝卸車上的蔬菜魚肉,空閑時又幫著他們端茶送水。我的勤快經常得到領導夸獎,心里美滋滋的,希望這樣能跟上國玲進步的速度,爭取年底評上先進。
在那些站的筆直的女服務員里,有一個我最喜歡的姑娘,她叫劉國玲,不僅長相出色,業務能力強,還追求思想進步,每年都是先進工作者。作為她的男友,我的壓力很大,我比國玲早半年進賓館,可是國玲已經升職當了班長,我還是個開貨車的司機。那時有車證的男人都希望能給領導開轎車,我也希望得到領導的青睞。
國玲當班長前就和另外一個叫李萍的女服務員,一起住進四樓值班室,專門為來四號客房的客人服務。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四號客房住的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領導,國玲就是在那時候升職的。
那時好像我們都是追求進步的好青年,后來國玲的臉上很少有笑容,偶爾笑一笑,我覺得很勉強。我以為她是思想成熟,人變得不喜怒與顏色。我覺得自己很膚淺,什么事都掛在臉上,不夠深沉,難怪領導不重用我。
有一天國玲說想回家,不愿意在這里工作,我吃驚不小,聯想起廚房幾個燒火做飯的男人經常私下里一臉猥瑣唾沫橫飛聚在一起,他們津津有味地議論某某女服務員背地里對著領導搔首弄姿,超短的一步裙還要再往上提一提。每到此時我都找借口離開,我開始重新審視賓館的工作,發現這里的女孩子都是萬里挑一的美女,國玲是其中最出色的那一個,我的心開始吊起。
一天晚上我去找國玲有事,看見一個喝得醉醺醺的某公社書記,對扶著他上樓梯的女服務員上下其手,很不老實,嬉皮笑臉的,半點沒有平日里的莊重嚴肅樣子。
國玲見我心有懷疑,跟我鬧起了別扭。后來,國玲沒走成,因為很快到了年總結大會,國玲身穿一身紫紅色旗袍,旗袍兩側開叉很大,比平時超短裙還要高,幾個近身端茶送水的女服務員也是如此穿著,其他門口迎賓的依舊是紅西裝短裙。
那天國玲綰一個低發髻,濃妝淡抹,在那個老領導身邊站著伺候。到會的幾位領導在會議結束后聚餐,他們都喝的酩酊大醉,被服務員攙扶下去休息,
大劉那時還只是個小保安,偷偷帶我上四樓看領導開會,美其名曰長見識,我也樂意長這個見識。可是,過后好幾天我腦子里晃動的都是女服務員們白花花的大腿。
后來國玲對我說一切都是騙人的,誰相信誰那些人的言論誰就是傻瓜,那些人說一套背地里又是另一套,他們的形象并不是我們想象得那么偉大高尚,他們的行為豬狗不如,簡直就是……
就是什么,國玲沒有說,她也沒有再提離開的事。我隱隱約約知道“他們”指的是誰,私底下很多人都在議論,甚至有個廚子說,那天晚上他親自看見某位領導抱著一個露大腿的女人,嚇得他差點摔了手里端的鴛鴦湯。我知道那個露大腿的女人絕對不是國玲。
我開始抽煙喝酒,周末開始獨自一人下班回村里,自行車的后座再也沒有國玲摟著我的腰嘻嘻哈哈說著話。
2、
做保安的幾年里,我經常坐在走廊的連椅上盯著樓梯發呆。
旅社的每層樓梯臺階上,依舊保留著當年的紅地毯,每一層臺階,都曾留下那個女孩的腳印。時間長了,那層層臺階仿佛有了靈性,每到夜深人靜就會給我幻化出她笑意盈盈站在樓梯口喊我:“建國哥,你過來幫我一下。”
今晚因為那個男人看著眼熟,便尾隨著他來到四樓。多年以前我好像來過一次,不然四號客房為何在我的腦子里揮之不去。對著這扇門,我的心臟“砰砰”跳得厲害,頭也疼痛難忍。
我的腦海里有一條模糊的記憶長河,那是一條混沌、隱約橫在遙遠地方的長河,有時閃過一絲清明,可是很快又隱沒在黑暗的虛無里。
我的眼睛緊盯著那個四號。
我開始迷惑為什么我變成了保安,還是在四號客房前。我好像是在那對男女剛關門就來到這里,腦海里那個被我強制禁錮著的東西不斷沖擊想要出來。
“大李,又不舒服了?到休息室休息會兒吧。”大劉不知道什么時候上來。
“我,我,待會就好。”我抱著頭悶悶說道。大劉是個好人,對我很好。
如果是別人,肯定會呵斥我一頓。畢竟這里不是一個普通保安該來的地方。但是作為保安頭子的大劉對我特別關照,對我的行為從來不大聲呵斥教訓,頂多就是像現在這樣勸我離開。
記得有個新來的小保安見不得我上班自由自性的,想跟我講講道理。被我幾個耳刮子打下去,打得他哭爹喊娘,再也不敢干涉我的自由。
大劉解決事的本事我還是挺佩服的。從此再也沒人找我的事。大劉他真的是個好人。
今晚我不想下去喝茶,就想著待在這里,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這樣待著,我會想起更多以前的事,這樣我就能知道那個男人為何來四號客房。
大劉見我堅持只得放棄繼續勸我離開。
我的頭像是被誰拿尖利的石頭砸中,疼痛難忍,我的臉色肯定難看極了,不然剛從值班室出來的服務員不會急匆匆地走開。
往日里她們看我的眼里有憐憫的、嘲諷的、甚至畏懼,唯獨沒有友善。
半高跟鞋踩在地毯上發出“噗噠噗噠”聲,響徹在寂靜空曠的走廊里,回響的聲音不斷刺激著我的耳膜,一陣刺痛直接傳給大腦,仿佛常年淤堵的水管,猛地被捅開一個小縫隙,腦海里斷斷續續的往事,逐漸連成一片。
3、
就在我繼續努力想把淤堵的縫隙繼續擴大的時候,突然樓梯口那邊猛地刮來一陣香風,我還沒看清怎么回事,一聲女人的尖叫差一點讓我神經失常,我下意識地捂住耳朵。
緊接著一陣猛烈地砸門聲,又讓我松開手好奇地抬頭張望。只見四號客房門前,也就是在我前面,多了一個胖女人,她背對著我,雙手猛捶木門,她的屁股好大,跟著一身肥肉一起上下顫抖。這塊頭,我都覺得驚悚,不由得為那個穿旗袍的女人擔憂,千萬別開門。那門果然如我所愿沒開,結實得很。
大劉氣喘吁吁從樓梯口跑過來,他身后還小跑著兩個女服務員,他們朝著胖女人過來。
四號客房的門沒有開,另外一個房間也沒開門。被胖女人搞出來的動靜所吸引,樓梯上開始有人在探頭探腦看熱鬧,大劉指揮兩個女服務員安撫他們離開。
走廊里燈光幽暗,散發出溫暖的色澤。四號客房靜悄悄的,穿旗袍的女人沒出來,那個男人也沒出來。任憑那女人喊破喉嚨,拍打門的聲音震天響,四號客房的門依舊緊緊關閉著,就像一間空客房,里面沒有人一樣靜悄悄的。
當年我要是有勇氣捶打這扇門就好了。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我一跳。我轉頭看著四號緊關閉的木門,木門的紅色刺痛我的雙眼,我有一股想踹門的沖動。
“啪”的一聲打耳光的聲音成功地轉移了我的視線。原來是胖女人給了大劉一個耳光。
本來我不想管,看這架勢她這是來抓自己男人的,可是她不該打大劉,大劉是個好人。
就在她還要接著搧的時候,我迅速上前抓住那只白胖胖的手腕,手腕上的金鐲子一起握在我手掌中,手鐲冰涼,我感覺怪怪的。
“啊?!你,李建國?!”許久沒有人喊我的名字了,胖女人的驚叫聲讓我愣了愣,反應過來是喊我的時候,一陣雨點般的拳頭已經落在我的胸前。
“嗚嗚,天殺的,你怎么還在這里,怎么還在這里啊!”女人又哭又笑的,另一只手抓著我的衣服喊著,剛才暴怒打人的樣子一下子消失不見,女人還真是多變。
胖女人的話讓我又開始迷糊,是啊,我怎么還在這里,我為什么還在這里?
我又抓住那只搗亂的大胖手,一臉疑惑看著哭得難看的胖女人,“李萍?”我死寂沉沉的腦海浮現出一個瘦瘦弱弱大眼睛,見人就會靦腆一笑的女孩,記得她和國玲一起在四號客房服務的,她好像升職做了管理人員。
想到這里我的腦子又開始混亂,再想就一陣疼痛,我煩躁地甩甩頭,沒有松開緊握胖女人的手,反而抓得緊緊的。此時,我下意識就想拉著她趕緊離開,仿佛有可怕的東西,一旦打開房門,就會沖出來吞噬我。
“大劉,他這是怎么了?”被我盯得害怕的胖女人,扭頭朝大劉求救。她顫抖的聲音,還沒落下,我拉著她已經走了好幾步遠。
我不顧胖女人的掙扎,她被我拖得跌跌撞撞。有些事情我想搞清楚,我很慶幸今晚沒有一直坐在一樓的臺階,我想知道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我飛快地轉動大腦,努力把一些碎片連接起來。在走到一樓那個我經常坐著發呆的臺階上時,我猛地抬頭向樓上看過去,厭惡地甩開手里的胳膊,回身就想沖上四樓。
王衛東,我怎么連你都給忘記了!我終于記起那個男人是誰。
大劉攔腰抱住了我,“下去喝茶,跟李姐敘敘舊。”大劉失去往日里的溫和,大聲急促地跟我說。
4、
一樓大劉的宿舍兼辦公室里,李萍抽抽噎噎訴說她跟王衛東這些年受的委屈。我坐在他們對面,中間隔著一張桌子,桌子多了一杯茶水。我陰沉著臉,誰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要想些什么,捧著水杯冷漠地坐著聽他們談話。
“這么多年你還沒活明白啊。”大劉遞給她紙杯,輕聲責怪道。
“我就是活得太明白了,不想再委屈自己了。”李萍垂目抽泣著,時不時用紙巾擦鼻涕。
大劉的話似乎有人跟我說過,不過那人絕對不是大劉。
“呵呵,那也不能選擇這個時候鬧呀,你好好想一想,老王眼看就要退居二線了,你總不能在這個時候讓他帶著污點退下來吧。”
李萍神情激動地張嘴要反駁,大劉趕緊安撫她坐好,說道:“先聽我說完,你這樣不顧場合鬧,如果鬧開,老王的官職和名譽毀在自己的老婆手里。好好,你別激動,這都是他應得的下場。可是你有想過你的兒子嗎?我記得他今年剛進入體制內編制,前途一片大好。如果因為你的鬧騰丟了工作,他得記恨你一輩子。”
李萍沉默了,我卻是如五雷轟頂,當年作為賓館經理的王衛東,就是這么勸說我的。
“大李,男女就那么一回事,是個爺們兒就想開點,難得上面的人看重她,想重點培養她。你也知道凡事總要付出點代價,這代價還不用你去付出。其實,老領導也不反對你娶她,你們結婚時,說不定他還會來給你們證婚,哈哈哈!多光榮啊!”
就因為他的這番話,原本想討公道的我選擇了他遞給我的誘惑——到事業單位給領導開轎車。這個錯誤選擇,讓我的靈魂無時無刻遭受毒蛇的啃噬,每當我忍受不住這蝕骨的疼痛時,就會用頭撞墻,以此得到片刻舒服。很快我渾渾噩噩,蝕骨的疼痛仿佛已經遠離。
那年的一天早晨,當我得知國玲被經常來的老領導留在四號客房一夜后,我怒氣沖沖找經理王衛東,問他管不管這事。王衛東一臉神秘笑意給我分析這件事背后的利益關系。為了有個更好的工作,我被王衛東說服了,覺得做人真的沒必要那么較真。還勸國玲思想放開,為前途著想做好工作。
記得那是國玲第一次對我翻了臉,大罵我是個卑鄙小人。她要檢舉領導作風不好,被我和王衛東及時攔下。王衛東苦口婆心勸著國玲,國玲一概不理,冷著臉站在那里倔強地看著我。我心虛地低頭不敢看她。
其實我早已經后悔自己的選擇,很想跟國玲站在一起維護尊嚴。可是我被利益絆住了雙腿,國玲看我的眼里,由希望變絕望,她哭著跑出很遠,雖然很想去追她,我卻站在原地硬是沒有挪開半步,。
當我終于下定決心拋棄誘惑要跟國玲站在一起時,卻傳來她出車禍的消息,車上一起的還有老領導,司機重傷高位截癱。
李萍嫁給了升職到土建部門當主任的王衛東,我因為大腦有問題被送進萊城精神病院治療。
我猛地站起身,手中杯子狠狠摔在地上,杯子落地清脆的聲音讓我的靈臺頓時一片清明。如今重新掀開掩蓋的面紗,露出來的陰暗丑陋再也無處可躲藏,我反而靈臺清明,一切恢復如初。
在大劉和李萍兩人目瞪口呆時沖出房門,直奔四樓,我要踹開房門暴揍王衛東一頓,還要檢舉他這個害群之馬。
“不要去!”身后大劉和李萍同時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