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上一位作者叫“科幻少年一點紅”,有篇日記標題叫“中國式教育對我造成的傷害”,說晚上做夢夢到好多單詞沒背,被急醒。
我偶然看到,千頭萬緒,厚顏無恥地“借”了這個標題,寫下此文。
我哪怕是工作以后,也還經常做一些學生時代的噩夢,要么是在背英語單詞,要么是在給別的同學背英語單詞。
初中時,我是英語課代表,有這個任務。每當放學后,小組成員一個個排著隊,到我跟前背。背得快的,自然流淌,猶如和尚念經,還帶著點漫不經心;背得慢的,磕磕絆絆,苦著一張小臉,眉頭緊地能夾支鉛筆。有時我也給點提示,不光是因為心軟,更擔心沒完沒了——畢竟他們背不完,我也不能走。
有時還會夢到早自習。
那時,每天早上7點前要到學校,帶領全班早讀。放下書包,第一件事就是掏出英語書,走上講臺,故作鎮定,扯開嗓子吼一聲:“請大家把課本翻到第幾頁……”或者是“現在開始默寫單詞……”雖然任務簡單,按部就班,但走上講臺的短短十步,我卻倍感壓力,簡直和上死刑斷頭臺差不多。
那個時候,沒學到什么狐假虎威的本事,脾氣也挺好,所以早讀,全班基本亂七八糟,有氣無力;默寫時又交頭接耳,紀律松散。只有等班主任或者英語老師來了,往班級門口那么一站——效果堪比見鬼——大家這才收斂。
其實最大的壓力還不是這些,而是收作業,因為總有人不交。
作業本都是這么收的:最后一排的同學把本子交給前面的,前面的人打開第一頁,把剛才那位的本子疊在上面,合上,再交給前面的……就這么依次往前,直到傳給第一排的同學。我收上來一數,缺的是誰早已心中有數。我追問,他們也會敷衍、搪塞幾句,請我手下留情。但我是課代表,這方面實在沒法假公濟私,只好寫個條子注明某某某作業沒交。他們也沒轍,第二天還是得乖乖補交。
但我也沒遭記恨。
我那會兒讀書,同學之間斗斗嘴、鬧鬧別扭也是有的,但沒遭遇過什么校園暴力、欺凌事件,深感幸運。團結友愛,互幫互助是總體基調。這大概就是少年人的本色,單純質樸。
記得有一回,我在政治課上整理剛發下來的英語卷子——事后,我總不免后悔,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在那種情況下“挑戰權威”——這番舉動徹底惹怒了政治老師,她一個健步沖下來,把我手里的一摞卷子一把奪過,一撕為二。
全班大約40人不到,當時的試卷是一折三的樣式,寬大,但薄,特別容易撕,政治老師撕起來簡直不費吹灰之力,那些白花花的試卷在我面前瞬間身首異處。我驚呆了,一切發生地太快,腦袋里嗡嗡作響。只記得老師斜眼盯著我,眼神充滿鄙夷。
此番“壯舉”頃刻間傳遍教職員之間,下課才過5分鐘,英語老師就氣呼呼沖進教室,說你們誰在政治課上看英語試卷來著!此刻我正用透明膠布把考卷粘起來,一邊低頭抹眼淚——這軟弱的性格一直沒改,而且臉皮薄——聽到老師的聲音,趕緊把考卷往桌子下一通亂賽,不敢抬頭,恨不得地上有條裂縫鉆進去。沒想到卻響起幾個聲音:“沒有的事!搞錯了搞錯了!”
我感到不可思議,小心翼翼回頭,幾個男生正沖我擠眉弄眼。當下心里就涌起熱流,松一口氣。我把考卷發還給同學們的時候,沒有人責怪我,大家流露出同情的表情,絲毫不介意自己的卷子成了破爛。
后來,政治老師把我媽叫到學校,在了解了我的家庭背景后,得出一番結論:我肯定是想博得他人關注,所以才做出這種有悖課堂紀律的事情。
這句話是政治老師親口對我說的,她說的時候面帶慈愛與微笑,與之前手撕試卷時簡直判若兩人——至少她自以為掩飾地很好。那絲古怪又得意的神情雖然轉瞬即逝,還是被我敏銳地捕捉到。在她眼里,我是一個被貼上標簽的人,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是一個心理有病的人。
直到多年后,這一切我還記得很清晰,如同手邊的一本書,讀到爛熟,隨手就能翻到那一頁:
午后窗外射進來的陽光打在局促的課桌上,政治老師滿臉怒容,空氣中仿佛懸浮著粘膩又窒息的顆粒。重新粘合后的考卷,攤開在我面前,每一張都留下一道不容置疑的“透明傷疤”。它們體會過破碎,又被縫補起來,一如腦袋里的裂口漸漸愈合,轟鳴聲已經散去。世界終于又歸于平靜。/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