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東北后,她參加過幾次餐會,也見識東北人喝酒的勁頭,她的第一反應是:這些人沒有傳說中那么夸張嘛,文質彬彬之余沒有人貪杯到失態的程度。
但現在,此刻。她突然發現自己的判斷大錯特錯,錯在太一廂情愿地認為一兩個場合,就把一個人或是一個地區的人都看懂了。
六個老男人坐下后沒有一句溝通,只是用看不出感情的眼睛互相看了幾下,然后非常非常默契地把一瓶五百八十毫升的啤酒抓在手,在酒瓶碰撞音還沒消散時,一瓶啤酒就已經倒進了各自主人的嘴里,一切都在無言中進行著。
倒酒?!
看著酒迅捷減少的六個酒瓶子,她感覺手中的酒瓶越來越重,跟還是不跟?
她之所以忍著快要爆炸的自尊坐在這兒,目的除了尋找靈感外,還有就是想了解一下她所未知的東北男人是什么樣,網上的那些評論的激烈程度讓她產生了好奇,趁此機會她想通過她自己的眼,來看看到底什么樣。
這么喝酒是東北的風俗還是他們的習慣啊?誰來救救我,佟辛現在后悔的要死,為什么剛才不早點離開這個都是精神病的鬼地方?
想到剛才那五個老男人的不屑和無視,她胸中突然迸發出一種以前深為鄙夷的想法,不能叫他們看不起!
她也學著樣抓起啤酒瓶子送到了唇邊,她可沒有這群粗魯的傻男人那樣把整個瓶嘴放進嘴里的能耐。感受著手中酒瓶傳來的冰冷,她還刻意地掂量一下一瓶酒的重量,心想著那五個男人的不屑,想著一直對自己美貌和才情漠視的混蛋路天,她眼睛一閉,一股冰涼連綿不絕地進了肚。
啤酒她嘗試過多次,跟聶琳兩人就喝過,但那都是在無人的時候,像今天坐在六個大男人中間喝還是第一次,最讓她臉紅的是一貫淑女的自己,居然拿著個酒瓶子直接對嘴喝,要是聶琳那丫頭在場的話,自己這輩子都別想翻身了。
作為效古和推崇古禮的佟辛,對女人喝酒的概念只有兩個字——淺嘗。大碗喝酒大碗吃肉的情景只會在男人身上發生,女人在任何場合都要顧及儀表,這是她對自己的一貫要求。
記得有次系里會餐,一個女生喝多了后又哭又鬧,不雅狀比男生喝多了還不如,從此后她時刻都告誡自己,一定要遠離能讓自己失態的酒精。
開始還能感覺出啤酒的苦,但在幾口下肚后,她驚訝地發現那種苦味居然消失了,還有一種說不出的甜。她覺得手中的瓶子是那么重,單手顯然支撐不住了,雖然知道不雅,但她只能雙手捧著瓶子不讓它墜下來。
唯一讓她值得慶幸的是瓶子好像越來越輕了。
屋里怎么這么安靜,安靜的都能聽到黃燈泡燈絲的吱吱聲。
她不敢睜開眼看,她能想象到六個大男人盯著自己看的可怕情景,想到這兒,她的臉一陣發燒,心神動蕩下一股冰涼從嘴角流到了脖頸,冰涼的刺激讓她內心深處沉壓的難受突然迸發出來,自己這么做是為了什么啊?
委屈隨著啤酒流進嘴里而越發濃重,她能明顯感受到自己的眼眶里已經不受控制地攢足了一汪淚水,只等著她睜眼的那一刻大水爆發。
喝著喝著她突然感覺手中的啤酒瓶子重的像座山似的,她努力地擎著但酒瓶子還在慢慢地被抽離自己的嘴巴,怎么回事?
她睜開眼愕然發現酒瓶上的一只手,一只濃密汗毛的男人手正握著酒瓶子的末端,她只看了一眼,瞬間清晰的視線被兩股熱流給侵蝕模糊了。
“夠了,你用不著這樣的。”路天奪過酒瓶子,看著忙著掩飾自己難過的佟辛說道。
佟辛不知道一個世紀的那么長時間,自己居……然只喝了小半瓶啤酒,她倔強的把啤酒瓶又奪了過來,說道:“你搶什么搶,我能喝完它。”
“佟小姐,我們這么喝酒是我們每年聚會的慣例,每次都是一瓶酒下去再說話,我雖然不知道你這么做原因,不過我倒是有點佩服路天的眼光了。”五短身材的老男人,舉了從新拿起的酒,沖著有些不知所措的佟辛舉了舉。
這個舉動讓佟辛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剛才還覺得五短身材老男人的入時打扮,跟這個環境格格不入呢。聽完他說話,她突然覺得他的白色帶著藍條的襯衫在昏暗燈下的影印下并不那么難看。
“哥幾個,是不是有六七年咱們的聚會沒有女人參加了?嘿嘿,路天你真行,今年給哥們一個驚喜,我對我剛才說得話向你道歉。”磕了磕早就空了的煙斗,胖子也向佟辛舉了舉酒瓶子。
“你們不用想的那么復雜,我們也不過就認識……三天?兩天半!今天她能來純是意外。小海,你他娘的怎么越來越摳,一點吃食都不上?”路天看了看佟辛手中的酒瓶子后說著,最后沖著一臉青春痘的男人喊道。
“還不是被你們給鬧的?行了,小五子,烤兔子好沒好呢?有什么好的先上點!”青春痘的喊聲把坐在他身旁的佟辛震得耳鳴不止。
佟辛的一瓶酒始終都沒有喝完,因為沒有人逼她喝酒,而她也樂得清閑。她在一旁清醒地看著讓她好奇的一切,她不知道男人的聚會是不是都像今天這個樣,為了一句不知說過多少遍的話而大笑喝一瓶,為了一個有點臟的笑話,六個大男人居然拍桌子、擦眼淚的笑得一塌糊涂,為了一瓶酒誰能最短時間能喝下去,其他五個人居然把冠軍胖子老魯給狂扁了一頓,而嘴里叼著個煙斗口沖下的老魯也不顧有女人在旁,笑著大罵起來。
你可以說他們為老不尊,因為六個加起來二百五十歲的人,居然還能像個小孩一樣眼淚橫流;也可以說他們不務正業,以他們的年齡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時候,但席間他們從沒一句提過工作和家庭的事。
佟辛不懂該怎樣定義眼前的幾個男人,從他們的穿著來看,每個人的條件和地位都不同,但不知為什么這六個人在一起會給人一種渾然天成的感覺。她突然想起了路天那天畫展時說的畫形、畫骨、畫睛幾個字。
這個沒有裝修的簡陋燒烤店和破桌子破椅子都是畫形,六個不知有多少年感情的老男人是畫骨,那畫睛是什么呢?難道……
除了那天知道他醉的時候表露的粗狂一面外,今天他跟別人比起來好像有點不正常的安靜,對,就是安靜。
笑時一起笑,瘋時一起瘋,但他始終保持著說不清的冷靜,當一個話題說盡了的時候,他會不著痕跡地又提起另一個話題,然后又當起個旁觀者,時不時地插話進去也是無關痛癢的閑話,周而復始。一個桌上提酒最多的人是他,喝酒最多的人也是他,但他的冷靜卻始終模糊存在著。
佟辛也說不清她的感覺從何而來,硬要找原因的話恐怕又要賴到她的第六感身上了。
酒席漸漸進入高潮,六個人三三兩兩地摟脖抱腰開始單獨PK,六箱酒就在六個瘋狂男人的笑話里、眼淚中慢慢見少著。
“哥幾個,咱們是不是再喝一個,好進行下一項啊?”小海的建議得到了大家同聲贊同。
幾個人怪叫著剛想把手里的酒消滅掉,只聽得一個怯生生的聲音:“能……不能帶我一個啊?”
呃?十二道目光的照射力度比那盞燈泡還刺眼,佟辛壓壓心中的驚慌說道:“我想跟你們一起喝可以嗎?”
佟辛知道他們的笑和鬧,都是建立在把自己當做空氣的前提下的,雖然從最開始的責難已經變成了容許,但這種容許是對自己的無視。她知道在這個場合里,自己的高傲根本一文不值,但她的性格卻不想讓自己如空氣一般貫穿整個宴會。
“我知道你們的友誼和話題我都插不上嘴,但我真的希望你們能讓我跟你們一起喝一瓶。”佟辛壯著膽子把話說完。
“沒有別的了?嘻嘻,你是想跟我喝還是想跟老路喝啊?”林鵬飛醉眼朦朧的問道,他的臉色被酒精刺激的更加的白,是那種不健康的白色。
“沒了!我就是想跟你們大家一起喝!”
“沒了那就喝啊,老路你給佟小姐再起一瓶,她都拿半瓶酒糊弄咱們一晚上了。”酒桌上張羅最歡的是林鵬飛,他怪叫著路天給起啤酒。
“對對,要喝就喝滿瓶的,你剩的給老路。”幾個人一起起哄。
“老路你磨嘰什么呢,快起酒啊!沒有酒起子,這最后一瓶你就拿牙起唄,哈哈,對就這樣,你說你扭扭捏捏的跟個娘們……對不起佟小姐,沒說您的意思啊。”
林鵬飛的道歉也沒能解佟辛的尷尬,望著那瓶路天剛剛用牙起開的啤酒,她躊躇了。她不怪林鵬飛的起哄,因為這個桌上一直都沒有瓶起子,以前起酒都是他們兩瓶對上后,一使勁就起了一瓶,這最后一瓶……
“怎么地佟小姐,害怕了?”林鵬飛那可惡的表情就好像等著看美女當街掉褲子一般的齷齪。
“誰說的,咱們干!”
“干……”
“好了,哥們是吃飽又喝足了,舒服啊,這大酒大肉的都多長時間沒享受著啦,哈哈。小海你得跟老東子說說,他的烤兔子還行,這烤魚今天可有點丟手藝了,差那么點火候。佟小姐,今天非常非常高興你能參加這個聚會,因為你的無意間到來,居然無意間把氣氛調節到了我最喜歡的氛圍中了,老林謝謝啊。
哥幾個,我先走了,下個節目……我就不看了,謝謝哥幾個了。”林鵬飛沖著佟辛點點頭,又沖著在座的五個男人拱拱手,轉身離開了房間。
佟辛有點愕然,因為聽他們的意思好像還有一項活動呢,怎么這個討厭的白臉林鵬飛就走了呢,是不是因為自己在這兒啊?
她環顧一圈,發現包括路天在內五個人情緒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個個傻呆呆地望著眼前的虛無出神。走了一個人,好似整個屋內的所有活氣也被抽走了一般,五個人戚戚然的表情讓佟辛更加不知所措。
“小海,叫……人把所有的花都放了吧,你自己也準備準備,還有你這個店……”路天說道。
“我有什么準備的,孤家寡人一個,你們就別擔心了,哈哈,我手底下有人到哪兒都能再開一個店,我出去安排放花了。”說罷,還難得向佟辛點點頭。
佟辛在酒桌上知道了他們稱五短身材的叫劉群,他是第三個起來的,整整上衣說道:“我已經和派出所和市局的人打好招呼了,在禁放時期燃放煙火雖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咱們那些煙花……唉。小海進去受苦倒不至于,但可能要在里邊多待幾天了,有了咱們籌得這些錢,小海出來后再開個店應該問題不大。”說罷在桌下掏出個報紙包的紙包,掂量一下說道。
又一個人走了。
胖子老魯和叫韓多的瘦子也站起來說道:“老路,你也別難過了,要不是出了這事,我們也不能把你叫回來,我倆也走了,老林的事我們會照顧好的,至于……一切都安排完了,以前老林說過個地,我和多子前幾天看了看還不錯,沒跟你們商量就把它買下來了。佟小姐謝謝你,以后有什么事盡管找我們,再見。”
望著一一離去的人影,佟辛愣了。
剛才還其樂融融的,怎么這么快就變成了這樣,難道剛才的興奮都是假的?他們……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了密集地鞭炮聲和震倒了半天的禮花聲。
“我們每年的聚會都是在初九這一天,十幾二十年下來,我們俗稱自己為‘初九幫’,嘿嘿。”路天拿起桌面僅剩的剛才佟辛沒喝了的半瓶啤酒,想了想又說道:“老林……查出肝癌晚期,我們幾個害怕……所以把每年初九的聚會提前到了今天,我們……嗯。”
望著那狂涌而出的淚水和如被吸出瓶體的啤酒,聽著外面的禮花聲,佟辛的眼水也化成了雨,她突然覺得心里好難受,難受的想要大喊幾聲。她不知是為了這幾個大男人難受,還是為了外面那無人欣賞的禮花難受。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男人的淚水帶來的震撼力,那種無聲、撕人心肺的痛是那么真實。不加掩蓋的痛讓身為女人的她,此時此刻感覺除了淚水陪伴外,沒有言語可以代替。
在不應該燃放煙花的日子里,禮花把自身的絢麗展現的更加夸張和極致,整個城市都被照亮了。
佟辛扶著搖晃的路天出來時,看到閃爍著警燈的好幾十輛警車,把老槍菜館的外圍圍得水泄不通。在警車與老槍菜館的中間段,由于燃放的煙花禮炮數量太過巨大,作為市內的主干道之一的解放路和風順街都被禮花所占據,鞭炮聲和禮花的煙霧讓人辨不清方向。警察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放完,全無一點辦法可想。
小海正被雙手反銬著帶上警車,他在臨上車時,梗著脖子向著天空中的禮花展顏一笑的神情,讓佟辛心中的酸再一次涌上了眼眶。
路天無視身旁的警車和過來盤問的警察,也沒看正被帶上警車的小海,他的淚就那么隨著風刮而抑制不住地狂涌著,他心悸的跟抽風了一般疼,他想控制但控制不了,他現在唯一能控制的只有讓自己脖子揚的幅度更大些,讓自己的視角最大范圍地看到禮花。
佟辛回過頭,正好看到那個給自己領路的服務員把早已準備好的白紙,仔仔細細地貼到了老槍菜館大門上,上面兩個大字“停業”。
看著那個被幾個警察強塞上車的人影,感受著身旁路天無可抑制的顫抖,佟辛知道在這個禮花盛開的夜里,在看不到的角落里還有幾個大男人跟路天一樣在寒風中痛哭著。
我追尋的靈感是什么?
禮花中,佟辛緊緊扶著路天再一次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