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詩詞歷來喜愛,近年三度閱讀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加上之前對蘇軾的點滴了解,試著整理概括,憑記憶的脈絡梳理簡述他的一生。
關于標題,語出明清兩代兩位藝術家鄭板橋和齊白石對于徐渭極力推崇的軼事。徐渭是明代文學藝術大家,字文長,號青藤老人等。鄭板橋曾刻一枚“青藤門下牛馬走”的閑章,以表示對徐文長之敬佩。而清代袁枚在他的著作《隨園詩話》中,卻將此印文記錄為“徐青藤門下走狗鄭燮”。后來齊白石又作詩:“青藤雪個遠凡胎,缶老衰年別有才。我欲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所以我也用“愿為東坡門下走狗”表達對東坡居士的景仰之情。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東坡印象——飛鴻踏雪夢無痕
東坡文學至今保留下2700多首詩,350多首詞,4800多篇文章。蘇軾是中國文學藝術史上罕見的全才,他與父親蘇洵、弟弟蘇轍皆以文學名世,世稱“三蘇”;與漢末“三曹父子”(曹操、曹丕、曹植)齊名?!叭K”在唐宋散文八大家中占了三席之地,在宋六家里撐起半壁江山。三蘇以蘇軾最為知名,他是繼歐陽修后當之無愧的文壇領袖。散文與歐陽修并稱“歐蘇”,且有歐文如潮,蘇文如海之說。論詩,他與黃庭堅并稱“蘇黃”;論詞,他開創豪放派,與辛棄疾并稱“蘇辛”;書法同樣與黃庭堅并稱“蘇黃”,代表作《寒食帖》被公認為繼王羲之《蘭亭序》、顏真卿《祭侄文稿》后的天下第三行書;繪畫方面,他首開文人畫之先河……
蘇軾(字子瞻)生于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1037年1月8日)北宋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他自幼聰明,才藝出眾,仁宗嘉祐二年四月(1057)進士及第(按林語堂先生的說法是二十周歲)。北宋科舉分明經科與進士科,俗話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足見其難度。當時組織科舉考試的是文壇泰斗歐陽修。殿試結束后,歐陽修對蘇軾的文章推崇備至。不過有一個誤會,因為考生的試卷在交到主考官之前,先要經過重新抄寫并略去姓名。歐陽修以為此文必出自其弟子曾鞏之手,所以為避謀私之嫌,他把本打算列為卷首的這篇文章,改列為第二名。
蘇軾的胞弟蘇轍(字子由)也于同年得中進士。不巧的是恰逢母喪,兄弟二人不得不回鄉守孝兩年三個月。嘉祐四年十月,父子三人及兩個兒媳一同由水路進京,次年二月抵東京汴梁城(即今開封)。蘇軾兄弟經歐陽修、楊畋等人推薦,參加嘉祐六年(1061)仁宗朝的制科考試。最終結果是,蘇軾的成績入三等,蘇轍入四等。制科考試共分五等,上二等皆虛,惟以下三等取人,三等即稱甲科,因此蘇子瞻是得了個最高成績。 《宋史·蘇軾傳》中記載:“自宋初以來,制策入三等,惟吳育與軾而已”。兩宋三百多年間入三等者也僅有吳育、蘇軾、范百祿、孔文忠四人。 據統計,兩宋制舉共進行御試二十二次,入等者也不過四十一人,而進士科則有四萬多人錄取。
同年,朝廷任命蘇軾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有權連署奏折公文。弟弟子由送其上任,途經澠池二人赴京應試時曾住過的僧舍,二人曾題詩于墻壁,如今寺中老僧已死,以塔葬其骨灰。子由回京后作詩寄給蘇軾,蘇軾作《和子由澠池懷舊》全詩如下: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這首七絕意境自然靈動,抒寫人生無常的慨嘆,頗具哲理,發人深省,成了東坡詩的佳作。此時蘇軾僅有二十周歲。成語“雪泥鴻爪”便出于此。
初露鋒芒——世事洞明皆學問
在鳳翔府,蘇軾和新調任的太守陳希亮(字公弼)不和。陳希亮個性格剛直,不茍言笑,而蘇軾則年輕氣盛,二人不免有些齟齬。尤其不能忍受的是,陳太守時常修改蘇軾起草的公文,且刪改得面目全非。嘉祐六年的制科考試性質為“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因此有同僚尊稱蘇軾為“蘇賢良”,這和今天稱呼某博士某教授相類似,不算什么事。可是陳太守卻因此懲罰了那位同僚,這讓蘇軾十分氣憤。
終于,“報復”的機會來了,陳太守在公館里建造了一座凌虛臺,以應公務之暇同僚們娛樂觀景之需。凌虛臺落成后,太守令蘇軾作文刻碑以紀念。此類文章自然應該是以歌功頌德贊揚太守功績等內容為主,而蘇軾則不然。在今天我們還可以讀到的那篇《凌虛臺記》里,蘇軾不但沒有頌揚之語,反卻沉思其將來坍塌毀壞之狀,并含有太守不知所住之城外有山之諷刺。
可意料之外的是,陳太守確實肚量夠大,竟不以為忤,對此文只字未改刻在石碑上。其實,陳希亮也是眉州人,蘇陳兩家原是世交,陳的輩分甚至比蘇洵還長一輩。這位前輩實在是良苦用心,他念及蘇軾少年得志、聲名遠播,易招他人的嫉恨,初入仕途若不令其遭受一點挫折,唯恐日后逆境之中再難保持平和曠達的心態。
蘇軾知道后也十分慚愧。后來應其子陳慥之請作《陳公弼傳》,其中有一段說: “公于軾之先君子為丈人行(長輩),而軾官于鳳翔,實從公二年。方是時年少氣盛,愚不更事,屢與公爭議,形于言色,已而悔之?!?/p>
陳慥字季常,別號龍邱居士。他后來成了蘇軾一生的朋友,更因為東坡那首調侃的詩作《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而聲名遠揚。其中被人津津樂道的幾句是:“龍邱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睆拇恕昂訓|獅吼”便成了悍婦的別名。
為官一方——人情練達即文章
鳳翔三年任期屆滿,蘇軾回京任職時已是英宗治平二年(1065)。五月,其妻王弗卒於京師。翌年父親蘇洵亡故,蘇軾和蘇轍護父喪返川。丁憂期滿還朝,在京任殿中丞直史館判官告院。這年王安石變法開始了,蘇軾因不滿新法自求外放地方。初為杭州通判,后轉任密、徐、胡三州知州。
在遠離京師紛擾的地方任上,蘇軾不但開闊了視野,平和了心境,更是收獲了大量優秀的文學作品。
任杭州通判時,蘇軾曾寫下許多有關西湖景物的詩。流傳最廣泛的是這一首: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因為這首詩,西湖也就被后人稱作西子湖了。
詞作《江城子·湖上與張先同賦時聞彈箏》也是同時期的作品: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云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據北宋張邦基《墨莊漫錄》所載:東坡在杭州,一日游西湖,見湖心有一彩舟漸近,中有一女風韻嫻雅,方鼓箏,二客競目送之。一曲未終,人翩然不見。公因作此長短句戲之。
《江城子·密州出獵》是蘇軾于密州知州任上所作,此詞有別于“柳七郎(柳永)婉約風格”,成為東坡豪放詞代表作之一: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此時正值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西夏頻犯宋西北邊境。詞的上闕敘事,下闕抒情,氣勢雄豪,淋淳酣暢。結尾直抒胸臆,抒發殺敵報國的豪情?!疤炖恰奔措[喻西夏。
密州時期不能不說的另一首詞作更是膾炙人口,那就是被稱作悼亡詞之千古絕唱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軾十九歲時,與年方十六的王弗結婚。王弗聰明賢惠,二人恩愛情深,可惜二十七歲就去世了。熙寧八年(1075)正月二十日,蘇軾夢見愛妻王氏,便寫下了這首傳誦千古的悼亡詞。全詞思致委婉,境界層出,情調凄涼哀婉,情真意切,可謂字字出肺腑,句句斷肝腸。
今天我們家喻戶曉的中秋詞《水調歌頭·丙辰中秋》同樣創作于此間:
引: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熙寧九年中秋佳節(1076),此時蘇軾與胞弟蘇轍分別已七年未見。面對當空的皓月,遍地的銀輝,乘著酒興,蘇軾揮筆寫下這首千古流芳的傳世之作。
熙寧十年(1077年)蘇軾調任徐州知州。四月到任,七月就碰上澶州黃河大堤決口,淹沒四十五個州縣。河水深度達到兩丈八尺,水面一度高過城內街道。蘇東坡奮不顧身,幾十天住在城墻上的棚子里,并請來禁衛軍協助一道搶救城池。城中富有之家紛紛逃難,蘇軾在城門口勸阻他們不要走,以免引起人心驚惶。他說:“吾在是,水決不能敗城!”經過兩個多月艱苦奮戰,徐州保住了,徐州的百姓保住了。大水過后,蘇東坡又提出“筑堤防水,利在百世”的主張,繼續帶領民眾筑堤“七百九十丈”。
為紀念此次抗洪事跡,在外圍城墻上,蘇軾組織興建了一座樓,高一百尺,名之黃樓。后來“黃樓”一詞成了蘇軾在徐州所作詩歌總集的名稱,正如他在密州建筑的超然臺,成了密州詩集的名稱一樣。
黃樓落成,蘇軾邀請蘇轍、秦觀、陳師道等名家作賦寫銘,蘇轍作《黃樓賦》由蘇東坡親自書寫,并刻碑留存。后來蘇軾因“元祐奸黨”案遭貶,崇寧二年(1103)朝廷下詔:“應天下碑碣榜額,系蘇軾書撰者,并一例除毀”。當時的徐州知州不忍心毀掉《黃樓賦》碑,就把石碑丟棄到附近的壕溝中,“黃樓”也改名為“觀風”。宣和末年,禁令稍懈,連皇家也開始收集蘇軾的手稿,東坡文字身價倍增。此時的徐州知州是苗仲先,他令人把石碑從壕溝里撈出來,制作了上千份拓本。事后他又說:“蘇氏之學,法禁尚在,此石奈何獨存?立碎之”。黃樓石碑被毀,蘇軾手跡拓本便成為絕版,苗仲先也因此而發了一筆橫財?,F存《黃樓賦》碑是后人重建的。
在蘇軾調任湖州臨行時,徐州百姓紛紛自發從四面八方趕來送行。蘇軾激動不已,揮淚寫下了《江城子.別徐州》: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摧手佳人,和淚斬殘紅。為問東風余幾許?春縱在,與誰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歸鴻,去吳中?;厥着沓?,清泗與淮通。欲寄相思千滴淚,流不到,楚江東。
烏臺詩案——此災何必深追咎
湖州這年(神宗元豐二年1079),發生了一件足以改變蘇軾命運的大事,這便是著名的“烏臺詩案”。
因為王安石變法而引發的新舊黨爭異常激烈,時值新黨得勢。御史何正臣上表彈劾蘇軾移知湖州到任所作《湖州謝上表》中暗藏譏刺朝政之詞;御史舒亶經過四個月潛心鉆研,在剛剛出版的《元豐續添蘇子瞻學士錢塘集》中找了幾首詩,上奏彈劾說其中多有不滿新政之內涵;御史中丞李定甚至指出蘇軾有四大可廢之罪。
被押解進京路上,途經揚州江面和太湖時,蘇軾甚至想過跳水自殺。他的第二任妻子王潤之在家燒毀了他大部分手稿,家人到了安徽宿縣,御史臺又派人來搜查行李找蘇軾的詩、書信等文稿。后來蘇軾發現自己的手稿殘存不過三分之一。
蘇軾入獄后生死未卜,長子蘇邁負責每日送飯。二人約好平時只送蔬菜和肉食,如果有死刑判決的壞消息,就改送魚,以便心里有所準備。一日蘇邁外出,便將送飯之事委托別人,卻忘記告知約定規則。偏巧那人給蘇軾送去了一條熏魚。蘇軾大驚,以為自己兇多吉少,甚至為弟蘇轍寫下訣別詩兩首,其中有“與君世世為兄弟,再結來生未了因”的慘別之句。
李定、舒亶、王珪等欲置蘇軾于死地而后快,但神宗一時舉棋不定,然太祖早有不殺士大夫的遺訓。同時,正直人士也仗義相救。宰相吳充直言:“陛下以堯舜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猶能容禰衡,陛下不能容一蘇軾何也?”已罷相退居金陵的王安石也勸神宗說圣朝不宜誅名士。重病中的曹太后出面干預:“昔仁宗策賢良歸,喜甚,曰:‘吾今又為吾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蓋軾、轍也,而殺之可乎?”甚至屬于新黨一派的章惇也積極出面力挽,并不惜與宰相王珪翻臉。蘇軾終免一死得以從輕發落貶謫為“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轟動一時的“烏臺詩案”就此銷結。
林語堂說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他在獄中度過四個月又二十天,最終可謂有驚無險。然而他明知是因言獲罪,卻仍舊“積習難改”,當天即賦詩二首。其中有“卻對酒杯渾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的句子。寫畢,蘇軾擱筆笑道,“我真是不可救藥!”
東坡居士——莫聽穿林打葉聲
謫居黃州的四年又四個月,卻是蘇軾文學藝術創作的高峰。散文前後《赤壁賦》《記承天寺夜游》,以及詞中極品《念奴嬌·赤壁懷古》等都誕生于這一時期。
元豐三年(1080)春,蘇軾初到黃州時寄住一個名叫定慧院的寺院中,生活困頓寂寞。著名的《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便是他貶謫生活中苦悶、孤獨心理的寫照: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醒。揀盡寒枝不肯棲, 寂寞沙洲冷。
缺月、疏桐、孤鴻、沙洲,蘇軾借物抒情。這首詞是他清冷生活和凄涼心境的生動寫照。
黃州通判馬正卿是蘇軾的故人,他從州府要來50畝荒蕪的軍營舊地給蘇軾耕種?;牡匚挥邳S州東門外的山坡上。在次年春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蘇軾于其上筑成幾間用于會客的房屋,并于墻壁繪畫雪景,故命名曰“東坡雪堂”,作《雪堂記》。而當年白居易貶謫四川忠州時,也曾在其地的東坡種植花木,并寫了不少閑詩,如《步東坡》、《別東坡花樹》等。蘇軾仰慕白居易,故自號曰“東坡居士”?!疤K東坡”一名自此千古傳頌。
黃州是蘇軾仕途不幸的開始,卻也是東坡文學的一大幸事。如果說之前他是才華橫溢的蘇子瞻,到黃州后,他才真正變成了我們喜愛的蘇東坡!
生活步入正軌,蘇東坡逐漸豁達起來,遠離塵世間的浮華,得到的卻是心靈的凈化。他曾寫道:“某現在東坡種稻,勞苦之中亦自有樂事。有屋五間,果丈十數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蠶,聊以卒歲也。”
元豐五年(1082)三月,東坡到黃州東南三十里的沙湖買田,途中遇雨,“同行皆狼狽”,獨東坡杖藜徐步,心定氣閑,并引以為樂,寫下了《定風波》一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同年七月,在黃州城外的赤壁(鼻)磯,四十七歲的蘇東坡觸景生情,寫出了宋詞中流傳最廣、影響最大,也是豪放詞最杰出代表作的《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說此時的蘇東坡變得豁達了似乎也不完全對,或許詩人不過是借文字予以排解心內憂愁吧!正如元豐七年(1084)他在《臨江仙(夜歸臨皋)》中寫道: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這是東坡被貶黃州第三個春天的詞作。“醒復醉”一句非常生動地表現出詩人想逃避現實的矛盾心情。這首詞很快流傳鄉里,甚至還傳到了京城。因為結尾那句“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緣故,第二天人們都傳說蘇東坡昨晚到過江邊,寫下這首詞后順流而下走了。黃州太守因此急了,蘇軾是被流放的犯官,按規定不能離開黃州,于是太守趕忙派人去蘇家了解。結果蘇東坡扔在酣睡尚未起床,根本不是傳說中那么回事兒。由此可見,詩詞只不過是派遣心境,現實依舊是要人來面對的。
次年,出現了一個更嚴重的謠言。東坡因眼疾數月閉門不出,未見朋友。那時期,大散文家曾鞏于它省死亡,于是坊間便傳說蘇東坡也在同日去世。這謠言傳至京師,皇帝為之嘆息。他的老友范鎮更是悲痛欲絕,分赴家人速去吊喪。后又擔心傳言不實,才派人先去黃州打聽,結果可想而知。蘇東坡給范鎮的信里說:“平生所得毀譽,皆此類也?!?/p>
隨遇而安——何妨吟嘯且徐行
在黃州,蘇軾熱心公益,他見當地有溺死嬰兒的惡習十分痛心,于是帶頭捐款成立育兒會。他說若一年能救助一百個嬰兒,則不枉此舉。
在黃州,蘇軾發明了東坡肉。據說蘇東坡認為黃州豬肉便宜,可惜“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他便寫出著名的《豬肉頌》:
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由此可見,東坡文學既可上至大雅,高居廟堂;亦可下至通俗,流于市井。
除去東坡肉,他還專研做魚的方法,還發明了一種以蔬菜為主的東坡湯。這一切又體現了蘇東坡安貧樂道,不拘小節,樂觀曠達的生活態度。
在黃州,蘇軾來往朋友不僅有尊貴賢達的儒雅之士,更有市井人家的布衣之交。黃州四年里,他的至交陳慥(陳季常)來看望蘇東坡達七次之多。
在黃州,蘇東坡開始參禪修道,并與許多僧人道士成了朋友,比如惠勤和參寥。最有名的當屬佛印。因為蘇東坡與他之間的傳聞軼事最多。一次二人同游一座寺院,過前殿見有面目猙獰的金剛造像。
蘇東坡問:“這幾尊金剛菩薩誰最重要?”
佛印答道:“當然是拳頭大的重要?!?/p>
行至內殿,又見一尊手持念珠的觀音圣像。
蘇東坡不解道:“觀音自己是菩薩,手持念珠何用?”
佛印回答:“她也念佛求菩薩保佑呀!”
東坡再問:“她自己不就是菩薩嗎,還要求誰?”
佛印說,“求人不如求己啊!”
“鳥”這個字,在中國俚語中,自古便有不雅的含義。蘇東坡想借此開佛印的玩笑。
他說:“古人寫詩常用鳥與僧相對真是恰當??!比如:‘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儆校骸畷r聞啄木鳥,疑似叩門僧?!鹊取?/p>
佛印說:“沒有問題啊,這就是我用僧的身份與你對坐的原因了?!?/p>
黃州與江西廬山隔江相望,佛印在廬山歸宗寺擔任主持期間,傳說一次蘇東坡寫了一首偈子自覺很得意,便命小童乘船過江拿給佛印看,期望能得到他的贊揚。偈子是這樣寫的:
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
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
這就像今天我們微信發個朋友圈指望別人點個贊什么的。結果佛印看了不但沒點贊,反而評價了兩個字——放屁。
蘇東坡知道后氣急敗壞,自己乘船過江找佛印理論去了。佛印知道他會來,于是閉門不見,寫了條留言貼在門上給蘇東坡:“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來?!?/p>
所有他們之間故事的共同結果均顯示佛印智高一籌,所以林語堂說他疑心這些故事都是佛印自己編的。
仕途巔峰——也無風雨也無晴
元豐七年初春(1084),神宗皇帝親書御旨,將蘇東坡的謫居地由黃州調至汝州,遷汝州團練副使。汝州距離京師較近,生活相對舒適。此舉實為朝廷的懷柔之策,然而蘇東坡卻不希望過于靠近政治中心的汴京。
行將離開之際,官方及市井朋友紛紛為蘇東坡設宴餞行。人們請他題字留念,他也當然一揮而就。值得一提的是,有位名叫李琪歌妓因此留名后世。她收到的贈詩是這樣的:
東坡四載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
卻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吟詩。
據說當時李琪請蘇東坡在自己的披肩上題詩,東坡見李琪發現并不熟識,于是提筆寫下前兩句“東坡四載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比缓缶捅粍e人拉走應酬了。這兩句很平常,看不出什么特別之處,而且并未完成。后來李琪不得已再請蘇東坡將詩補充完整,于是有了點睛之筆的后兩句——卻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吟詩。據說杜甫詩中之所以沒寫過海棠花是為避母親之名諱,這是題外話。
蘇東坡計劃將家眷交由長子蘇邁帶領,自己先去高安探望弟弟子由,兄弟二人已有四年未見。待探望結束一家人在九江匯合。
老朋友陳慥、和尚參寥以及道士喬今,一直陪蘇東坡到九江。蘇東坡借此機會游歷廬山,并留下了計李白《望廬山瀑布》后最好的寫廬山的詩《題西林壁》: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看過子由后,蘇東坡一家順江而下到達金陵。在金陵,他拜訪了已不問政事閑居在家的王安石。蘇東坡見此刻的昔日同僚、政治對手已經是個疲憊頹唐的老人,不禁頗多感慨。
也是在金陵,侍妾朝云所生不足一歲的兒子病亡。這對父母是二人是極大的打擊,尤其朝云更是精神恍惚、終日在床,久久不能釋懷。東坡寫詩有“我淚猶可拭,母哭不可聞”的句子。
鑒于此,再加上汝州路途遙遠,且路費已盡,蘇東坡上書朝廷,請求常州居住,暫不去汝州,后被批準。
神宗元豐八年五月,蘇東坡在太湖邊的宜興縣(時屬常州)剛把自己的退隱之地安頓好,朝廷便下達了赴登州知州的新任命。然而到達登州方才五日,朝廷卻又招蘇東坡進京任職。因為此時神宗皇帝駕崩,而哲宗年幼太后攝政。司馬光亦被重新啟用,新黨勢力遭受打擊,舊黨紛紛回朝。
短短八個月內,蘇東坡被連續擢升三次,官居翰林學士知制誥,這便是東坡仕途生涯的巔峰。然而,在京師他卻與司馬光在廢黜王安石新法方面意見有所分歧。司馬光死后,又不堪“蜀洛朔黨爭”之煩多次上書請求外放。
直至元佑四年三月(1089),蘇東坡才被獲準以龍圖閣學士充兩浙西路兵馬鈐轄知杭州軍事。七月到任,闊別已久的杭州城此時卻逢旱饑,同時瘟疫流行,百姓苦不堪言。蘇東坡想盡辦法潛心救災,甚至自捐黃金五十兩,建立了杭州城史上最早的公立醫院——安樂坊。
蘇東坡認為西湖是杭州的眼睛,而此時的西湖,卻再不似他十六七年前任杭州通判時,那個晴雨各有特色,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西湖。因為淤積嚴重,湖水越來越少。蘇東坡奏準哲宗皇帝后開始疏浚西湖。經過研究勘察,他決定將清出的淤泥和葑草筑一條跨越西湖南北的長堤(全長2.8公里)。然后,蘇東坡又在長堤上造了六座橋和九座亭子,并且還在堤上種植芙蓉、楊柳。這就是著名“蘇公堤”,成就了“西湖十景”之一的“蘇堤春曉”。為了防止淤積再次形成,蘇東坡劃分湖面給百姓種植菱角和茭白之類的水生植物。而為了明確可種植區域,他又在湖上造了三座小石塔,規定石塔以內的水域禁止種植。這又有了“西湖十景”中的“三潭印月”。
元祐六年(1091)三月,蘇東坡再次被召入京,任翰林學士知制誥兼侍讀。同年八月起,又先后知潁州、揚州軍州事,再還京先后任兵部尚書、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左朝奉郎及禮部尚書等職。
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
元祐八年(1093)秋天,有兩個女人去世——一個是與蘇東坡同甘共苦多年的妻子王閏之,一個是當朝攝政的皇太后。
王閏之的死對蘇東坡已是不小的打擊,而一個月后皇太后之死,讓一場更大的災難降臨在他身上。由于哲宗親政,任用章惇為相,遂全面恢復變法新政,元佑黨人紛紛遭貶。
蘇東坡首先被外放知定州軍州事,紹圣元年(1094)四月即被貶知英州。他成了有宋一代第一個被流放到廣東高山大庾嶺以南的官員。然而未到貶所,八月再貶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不得簽署公事。
蘇東坡知道哲宗還很年輕,自覺有生之年再無還朝之日。于是臨行前將家屬交予子由宜興安置,并遣散所有姬妾。唯朝云不肯離去,和小兒子蘇過與東坡同行,于十月二日到達貶所。
王朝云是當年蘇東坡任杭州通判時,王潤之買下的歌女。當時的朝云只有十二歲,聰明伶俐、善解人意。二十年來,朝云追隨東坡始終如一,真可謂紅顏知己。對此,東坡深有感嘆,曾作一詩: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絡秀不同老,無女維摩總解禪。
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板舊姻緣;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蘇東坡還寫過一首《蝶戀花》詞: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在惠州時,朝云常唱此詞,每唱到“枝上柳綿吹又少”時,就掩抑惆悵,不勝傷悲,哭而止聲。東坡問何因,朝云答:“妾所不能竟(唱完)者,‘天涯何處無芳草句’也”。 所以朝云去世后,蘇東坡終生不復聽此詞。
紹圣三年(1096),蘇東坡六十一歲。七月,方才三十四歲的王朝云病故,蘇東坡悲痛不已。后來,他在專門紀念朝云的“六如亭”上親筆寫下一副對聯:
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
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九死南荒——茲游奇絕冠平生
唐代文學家韓愈在貶謫潮州途中寫給侄孫有“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的悲觀詩句。而蘇東坡在惠州則表現得比之前更為豁達樂天。這點可以在他于紹圣四年(1097)所作七絕《縱筆》中看出:
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
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據宋曾季貍《艇齋詩話》說,這詩傳到章惇耳中,以為蘇東坡過得很安逸,于是怒而再貶謫他到遠在海南島上的儋州。
海南在當時是真正的蠻荒之地,而此時的蘇東坡早已歷練到心如止水、隨遇而安的境界。任它天涯海角,又奈之若何?他竟然說:“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這著實令章惇等小人黔驢技窮了。
當然,海南的真實情況要糟糕很多。用東坡自己的話來說:“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耳。”
哲宗元符二年(1099)九月開始,當地一個叫姜唐佐的讀書人拜學于蘇東坡。蘇東坡甚重其才,于遇赦離瓊時,贈其詩曰:“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并對他說:“異日登科,當為子成此篇”。不久,姜唐佐果然中舉,成為海南歷史上第一個舉人。
崇寧二年(1103),他在汝陽遇見蘇轍,時蘇東坡已去世。轍為胞兄給唐佐補足贈詩曰:“生長茅間有異芳,風流稷下古諸姜。適從瓊管魚龍窟,秀出羊城翰墨場。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錦衣今(一作他)日千人看,始信東坡眼力長”。
元符三年(1100)正月,哲宗駕崩,徽宗繼位。前半年太后攝政,所有元佑老臣一律赦罪。蘇東坡再度得以北返,這是他未曾想到過的。由此可見一條有趣的規律,就是朝中每有皇太后臨朝執政時,蘇東坡就自會時來運轉。
過了五月,蘇東坡渡海至雷州,很快又接到朝廷施改舒州團練副使永州安置的命令。六月渡海之時,他回首流放經歷,抒發曠達豪放之襟懷,寫下七律《六月二十日夜渡?!?/b>: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十月,蘇東坡行至廣州,得以與兒孫團聚。離開廣東之前,他接到朝廷下達的可以隨處自由安居的旨意。
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 正月,蘇東坡抵虔州。三月再經南昌、當涂、金陵,五月抵達真州(今江蘇儀征),在真州游金山龍游寺,面對當年自己的畫像,撫今追昔,感慨萬千,遂以自嘲的口吻作《自題金山畫像》詩: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聞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此前,弟弟子由已回潁川居住,并致信蘇東坡前去同住。無奈太后于這年正月去世,蘇東坡恐朝中政策再生變故,不愿住得離京太近。又因常州置有田產,遂決意定居常州。此刻他已寫信給至交錢世雄,囑他在常州城內為其找房子。
六月初三日,蘇東坡還在真州,住船上等待孩子們前來相接。那年夏季炎熱,太陽照在岸邊的水上,濕氣自河面上升,他即感到身體不適。回到常州之后,蘇東坡則一病不起,一個月光景,始終倒在床上。直至徽宗建中靖國元年七月二十八日(1101年8月24日)溘然長逝于常州城內顧塘橋畔孫氏館,享年六十六歲(六十四周歲)。臨終前三個兒子、好友錢世雄以及維琳方丈在旁。彌留之際蘇東坡自言最為遺憾的事,便是自南方迢迢萬里歸來,卻沒能見得胞弟子由最后一面。
用林語堂先生的話說:“在讀《蘇東坡傳》時,我們一直在追隨觀察一個具有偉大思想,偉大心靈的偉人生活,這種思想與心靈,不過在這個人間世上偶然成形,曇花一現而已。蘇東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個記憶。但是他留給我們的,是他那心靈的喜悅,是他那思想的快樂,這才是萬古不朽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