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皮這么不冷不淡的回應，小埃也沒覺得有啥不正常。這么深藏不露，老皮也并非刻意為之，他相信這點判斷，老皮就是那種技術派的作風，不好投機專營之事，他一直是這樣，里外都是。

但小埃也不會放棄一個機會，和老皮聯絡聯絡感情，畢竟，誰知道呢，是吧，人會怎么樣。在這樣的一個全球都領先品牌的公司里，業務誰行，而誰又不行呢？很難說。小埃就這么想。有機會他做到了偉哥的位子上，甚至是Billy總，偉哥的老板的老板的位子，他都敢說自己一定也不會差到哪里去。說不定還比他們強呢。是吧，有啥呢，個人的能力在這里，其實并沒有像人們嘴上顯擺的那樣關鍵。把一只狗放在那間辦公室里，說不定業務照樣爆單。反過來，這市場若是不行了，放誰在哪里，也可能都是白給。

這話小?？刹桓以趥ジ缜懊嬲f。偉哥他天天跑步，天天如動物園籠子里的狼一樣，可也沒看到他們負責的這個區域好轉，反而是他自己擅長的市場里面，節節敗退，被老東家打得抬不起頭來。看來狼離開了草原，即便是還會呲牙，表面上還是條狼，卻只是呲牙咧嘴而已，連唬人也不住了。

半年早就過去了，偉哥已經轉正，可他自己心里卻越來越發虛。看看自己在老東家，從純潔無暇到狼性十足，那些亮瞎人眼的績效，到底是因為自己彪悍的能力呢，還是因為萬華的平臺優勢呢？如果說是自己的能力，為啥到了這里，有更好的產品，更好的品牌，反而業務就這么萎靡呢？

他越想越沒把握，也越糊涂，越想越驚心。這樣接連不斷的思考，像閃電一樣一次次地撕開他的大腦。他心中的不安變成了懷疑，懷疑變成了驚懼。他幾乎可以斷定，原來的自己，不過比誰口號喊得更響、文攻武斗比誰斗得更兇，“東風吹、戰鼓擂，當今世界誰拍誰”，用看誰把鼓擂得更響的那種方式，讓人覺得他比別人更努力、更優秀，貢獻更大，如此地欺世盜名而已。偉哥自認自己人不壞，甚至在內心深處，還是一個自省自知的好人的。

要說在萬華，由于業務流程的差距，還需要他這種大呼小叫，咋咋?；５纳a隊長式的小管理人物的話，那么在這里，在當前，他自己感覺存在的意義更虛無縹緲了。業務上的衰退，讓他感到頭上那光環的電壓越來越低，和永久了的熒光燈一樣，不時吱吱拉拉地閃幾下，不能那么穩定地光輝四射了。

特別是每月例行的匯報之前，那一個星期，偉哥不由得要提起12分的精氣神來。他早早地拉了Joyce，那位從美國留學回來的助理，把自己的ppt一字一句地審查，每天都能從里面找到些地方，可以換成更有表現力的用詞。就像在萬華的那些日子一樣，他在辦公室里踱來踱去，專家在邊上伺候著，像賈島揣摩和尚開個門是“推”，還是用“敲”那樣，思考著ppt標題里那個“牽引”好，還是換成“拉動”更好。他想好中文，再讓Joyce翻譯成最貼切的英文，這樣幾遍下來，他看著自己的ppt，就像儒林外史里考場發揮出色的周進看著自己的文章一樣，“三篇文章做得花團似錦”，自己怎么看怎么滿足，怎么看怎么高興，興奮得問Joyce，你看我的ppt會不會讓這些領導們感到震憾？Joyce后來給老皮吐槽，說到這個事情，一向文雅干練的Joyce突然失態，說那一剎那老娘都不知道該出什么表情了。

背后的吐槽沒啥不好，實戰證明有助于恢復工作上的耐性。Joyce要是不吐槽，她就沒法度過那每個月的那一周。文字修飾到位，可偉哥那膠東海蠣子味的英語口音，就不是Joyce能幫上忙的了。不過偉哥上會前習慣要練習好幾遍，不能對著老皮和小埃他們講，Joyce只好成了陪練，她裝模作樣地模擬領導們提問題，給偉哥指出哪里要加重語氣、哪里要手勢到位，哪里要運用感染力影響即將聽他匯報的領導們，邊上還要用手機錄下來，那是偉哥的要求，好讓他自己能仔細看看，反復練習幾遍。每月這樣來上一周，Joyce快感覺自己干不下去了。

好就好在外企的領導還講點武德，并不會逮住他的小發音或者小失誤批個沒完，但是說到團隊的業績，偉哥還是頂不住話里話外傳遞的不滿。偉哥是個響鼓，不必用重棰，他每天夢里都在思考如何將團隊的戰斗力再提升一大截。他自己也很清楚，外企就是外國的民企，天底下沒有白給你坐的位置，要是自己不能把業績搞上去，讓領導認可自己的價值，僅靠一時間所謂狼性的光環，那是不能長久的，只能證明一件事，你狼性也好，羊性也好，結果才是最好的證明，到底是自己的能力，還是大勢、平臺的實力是真正的決定者。

有這些事兒壓在心里，偉哥的步天天跑，可他的心神怎么就不安寧。就在他轉正之后的第三個月，Leo突然給他提了離職，說是工作壓力太大，醫生診斷他精神上有些抑郁，要回家休息兩年。鬼才信他是去休息。偉哥去問了小埃，小埃下午就給了消息，是去AWS謀到了更好的職位，不想明說而已。

又過了沒幾天，老皮也申請調動到技術部去做售前顧問，偉哥好話說盡來挽留他，老皮還是毅然決然地申請換了崗。畢竟在這里，是允許人員自由流動的，偉哥也沒有辦法不放。Peter過了沒多久也調了個地方。團隊里只有他和小埃兩個人，一時間沒有人員補充，業務又不等人，公司便把區域做了重新劃分，把空出來的客戶劃給了其他團隊照料。

HR那天過來找偉哥談話，說幾個人的離職調查結果出來了，主要的原因是團隊領導方式不合理，不符合公司公司倡導的文化，造成了資深員工流失嚴重，團隊坍塌。

偉哥的辯解雖然鏗鏘有力，可改變不了上面的決定，從那天起，偉哥變成劉偉，和小埃一樣，負責自己的一片客戶去了。

那天我找小埃喝酒，小埃借著酒勁說，完犢子了，估計不久于外企矣。

2021.4.16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