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崇光注意到韓琳琳，已是高二。那時候，他勉強進入優等生的行列，成績可以穩定地排到班級前三，年級前十五。因此開始關心起從前他認為遙不可及的八卦來。
小縣城執著地重理輕文，所有的老師、家長、學生都對理科有些盲目的好感，對文科抱著執拗的偏見。
崇光縱然知道自己喜歡并且擅長文科，思及遙遠卻又似乎觸手可及的未來時，還是在文理科意向表上理科一欄后的框框里用力地畫了一個勾。
分科后的學習生活，煩悶壓抑挫敗感都遠遠超乎崇光的想象。沒了政史地三門課程，排名也是一落千丈。
從前他在排行榜上找自己的名字，只要看第一張成績單的第一列就好，現在卻要在人群里被推推搡搡，一張一張，一排一排，仔仔細細地用目光搜尋，因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的名字該在哪里。
前幾次看排名時，崇光總覺得周圍的同學都在沖著他指指點點，小聲議論著些什么。他討厭這種形式的關注，厭惡非過程親歷者對結果的評頭論足，也不屑于此。
故而最后一次月考時，等到了晚自習后，操場上的燈一盞又一盞地滅了，崇光才帶著手電來到了宣傳欄前，偷偷摸摸做賊似的。
微茫蒼白的光一圈一圈地打過去，崇光的名字卻始終沒有亮出在他的視線里。看到第十張的時候，額頭上已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輪廓分明的臉上卻顯出格外的冷漠和平靜，砰砰的心跳聲在寂靜的夜里聽得格外清晰。
崇光沒有勇氣再看后面的紙張。他知道自己剛才看得仔細，不會忽視，只好用手電把前十張紙一圈又一圈地重新照亮了一遍。
一遍，兩遍，三遍，還是沒有。崇光扭頭就走，走得飛快，仿佛后面有什么在追趕著他一樣。手電筒的光跟著他的手臂前后晃蕩，照亮地上一團一團的慘白。
回到單獨租住的小屋，胡亂地在鑰匙孔里捅了許久，門才被打開。書包在空中劃了一條笨重拖沓的弧線后，重重落在床上。
“喂，你明天來學校一趟！我要轉文科。”
“什么，你小子，你說轉就轉啊！你以為學校是你家開的嗎？”
“你不是有錢嗎？不給我花拿去干嘛？難不成你還有別的孩子要養啊！”
“老子有錢也不……”
崇光已無心再與手機那端的人爭辯。他知道，他明天會來的。
2.
果然，第二天，當崇光被同學喚進年級主任的辦公室時，已有一個男人站在了那里。
瘦高個子，穿一身西裝，眼角的皺紋依然擋不住和崇光如出一轍的帥氣，只是眉眼都顯出一種討好的低斂。是崇光的父親。
“唉，孩子不懂事，還沒有責任感，不懂啥叫擔當……是我沒盡到父親的責任，還希望您能再給他一個選擇的機會……”對面的男人手中夾著一根煙，斜倚在椅子里，桌上擺著幾盒層層包裹的禮品。
崇光很少見到父親這樣點頭哈腰，從來都是他對下屬指手劃腳的。縱然他有一千個不好，就如心愛的物品一樣，只有他可以嫌棄，外人多說一句都是不可以。
轉科成功了。那之后的崇光顯出了比以往更甚的沉穩，骨子里的優越感難得微微收斂了幾分。
高一最后一天，崇光走進教室的時候，響起了一片女孩子青澀的驚呼聲，男生也不禁投來目光。崇光仿佛什么都沒看到聽到，簡單的自我介紹后徑直走向了最后一排的位置。
因為感受過跌落谷底的頹喪，所以更加渴望登頂的酣暢。整整一個學期，無論上課下課，崇光都像是粘在凳子上一樣，很少離開，心思也是，連結果都不過多關注。
轉眼就到了高二下學期，崇光的努力終于明顯地顯現了出來，他也重新開始關注起排名。
其實“韓琳琳”這個名字崇光幾乎每天都能聽到，班里每天總會有人提及它，并且知道它總是排在成績表上前三的位置。但他從未關心過，反而因為它在心里又默默蓄了一股力量。
每天被各種試卷作業狂轟亂炸的時間里，最能成為課下談資的不是明5星綜藝偶像劇，而是那些所謂的“尖子生”，能夠“一覽眾山小”的人。
山腳下仰望的人，山坡上奮力爬行的人，都不會有人去在意。唯一意外的可能性是你登上了山頂，才會有人替你回顧這一路的足跡。
所以明白這個道理的崇光，只是在努力做好他自己。
3.
“哎哎哎，韓琳琳，韓琳琳！”
“是去辦公室交作業的吧，跑這么快，小馬尾一甩一甩的！”
“就喜歡她這種神氣勁兒！”
前排一個男生遞出眼色小叫一聲后，又有幾個男生附和著，齊刷刷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崇光扭過頭去，卻只看見半空中一閃而過的一個小黑影，是韓琳琳的馬尾吧？韓，琳，琳，這三個字的主人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女生呢？崇光眼神飄向窗外，難得的咬著筆桿開了個小差。
崇光心里一直是憋著一股勁兒的，和自己別扭著。明明想關注的人事，卻用理智克制著自己。像是一場賭局，把這些籌碼通通都壓到最后，等待著結果揭曉，送給自己作為一個獎勵。
那天下午的體育課，操場上難得的出現了崇光的身影。他坐在健身區的仰臥起坐器械上，腿上放了一本書作為掩飾。從他的視線望過去，是隔壁班的區域。隔壁文（一）班，是韓琳琳在的班。
韓琳琳長得不算漂亮，但精致。皮膚白嫩，卻因為是長臉，下巴尖俏，不顯分毫柔弱。鼻梁像是一條直線，眼角微翹，英氣中帶了一絲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嫵媚。
班上一個女生叫了韓琳琳的名字，她便笑著朝這里走來。步伐有力，卻不夸張，收放自如。后腦勺上的馬尾隨著左右擺動，不到令人厭惡的弧度，恰恰好地顯出青春氣息。
“哎！小心！”
“快躲開！”
韓琳琳從籃球場旁邊走過的時候，這樣的叫聲讓崇光倒抽了一口涼氣。整個人往前躥了一點，膝蓋上的書順著腿滑落到地上。
縱使他緊緊盯著，卻還是沒能快速反應過來眼前發生的事情。
“臥槽！太帥了”
“帥氣！”
“來一個！來一個！來一個！”……
崇光的目光似乎此刻才落定，韓琳琳旁邊幾個女生窩在一起，臉上一副驚魂未定的表情。籃球，在韓琳琳伸出去的雙手里。回想剛剛，她似乎也就是淡定地走著。崇光才覺得自己方才的擔心都是多余的。
“來一個，來一個！”
聽到這樣聲音的韓琳琳，嬌俏一笑，把籃球微微舉起，輕輕用力一跳，隔著近十米的距離，一條完美有力的弧線后，籃球在框上打了個轉，然后穿過籃筐落地。
“哦哦哦，好！”
“干得漂亮！再……”
“丁零零……”
下課鈴聲適時地響起，韓琳琳輕輕捋順被風吹亂的劉海，繼續朝崇光班的活動區域走來。
4.
那天之后，崇光平整如綢緞的生活里終于有了些小褶皺，每一道都甚是可愛，像是尖尖的喙，啄進了心里，癢癢的，但不甚明晰。
偶爾無聊的語文課上，窗邊一閃而過的身影；低頭走路時，眼前突然出現熟悉的鞋子；早晨排長隊買早餐時，輕輕拂過的發絲……
高二期末成績出來時，是崇光的名字離“韓琳琳”這三個字最近的一次。他忽然覺得學習可以脫離“未來”、“人生”、“自控力”這樣沉重的詞語，只帶著一種奇妙的樂趣。
高三的到來顯得有些急促，和炎熱的夏季有得一拼。沒有小說里的蟬鳴，也沒有現實中異性給的冰淇淋，有的只是無聊的刷不完的題以及講臺上老師嘰嘰喳喳個不停。
“好了，下課。都高三了，都打起精神來，下課出去走走也好，別都往桌子上一趴，像一堆肥肉……”
“起立！”
不知后排哪個淘氣的孩子叫了一句，班主任才終于舍得停下話頭，在一陣桌椅摩擦聲中離去。
“哎哎哎……韓琳琳”
崇光似乎有一種超能力，下了課依然可以一心一意全神貫注地做題，卻唯獨不會屏蔽“韓琳琳”這三個字。
每每聽到這個名字，他都要裝作有解不出的題，眉頭緊皺，仿佛不經意地抬頭思考，其實不過是為了遮掩住追隨著窗外那道日漸熟悉的身影的目光。
崇光喜歡韓琳琳身上那種活力，仿佛她的世界里沒有任何棘手的事情。她瀟灑得像是看山是山的老者，卻又有著一股拼勁兒。
比如，英語第一的位置，從未被別人占去；年紀前三的排名里，“韓琳琳”永遠都有一席之地；再比如，清晨六點鐘山腳下的小操場，一定會有她的身影……
但卻從來不見她的面容閃現出一絲疲憊，她似乎永遠都是有活力的，笑著的，和整座高中里的人都不一樣。
崇光雖然開始格外注意韓琳琳，但與她的實際接觸并不多，也不曾幻想過會與她有什么切實的交集。能和她說上話的機會也就只有每次月考，按照考場分布的規律，文（二）班的第一名要坐在文（一）班的后面。
離她最近的一次，是高三下學期的開學典禮上，同她一起作為學生代表發言。
上臺前，崇光和韓琳琳一起等在教室里靠窗的位置。看著廣場上陽光下依然凍得瑟瑟發抖的身影，兩人在心底暗自慶幸平常的努力。崇光也因此格外珍惜這一點溫暖的間隙。
“哎，我聽說你們英語老師新交了男朋友呢，還好帥氣。”
韓琳琳望向崇光的眼神里滿是好奇，眼底依然是張揚卻不放肆的笑意。
“啊，對，是啊……”
崇光愣了幾秒才接上話來。她看著眼前的韓琳琳，似乎她做什么都是和班上那些個嘰嘰喳喳的女生不同的，舉手投足間總有自己的氣質在里面。就連談論老師的私人生活，都難得的讓他不會生厭，反而給他一種更接近真實的她的錯覺。
5.
高考越來越近，所有人腦子里的那根弦也繃得越來越緊。
陪讀是崇光這個小縣城的一種風氣。用班主任的話來說，家長這個時候一定要做好大后方的援助，要給予最大限度的包容，不能給孩子添一絲亂，否則便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一樣。
離高考還有兩個月的時候，崇光的母親打電話來，問他是否需要陪讀。他說不用，他自己可以，她來了反而是給他增添壓力。母親知道崇光的脾氣，有些執拗，但到底是有主意的，也就隨了他。
韓琳琳的媽媽自高一起便陪在她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她。四十歲的人了，風韻猶存。出生書香世家，知書達禮得很。
可就是這樣的母親，卻在這個時候給她添了亂。崇光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和那幾個他眼里造謠的同學打了一架，事后一連一個星期成了校醫院的常客。
事情傳開來以后，大家都說他是“英雄救美”，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眼前那道剛剛閃現的光芒不見了。
那一天，他剛從廁所出來，聽見韓琳琳班上幾個男生在小聲議論著些什么。聽到“韓琳琳”這三個字，他特意放慢了腳步跟在后面。
“哎，你知道嗎？別看韓琳琳光鮮亮麗的，其實她花的錢啊，可臟了……”
“是，我和她租住在同一個院子里，我聽院子里的人都在說，她媽不干凈……”
“聽說就一頓飯的錢……”
“啊……”
前面領頭說話的那個男生，還沒來得及反應，臉上就挨了一拳，瞬間腫了起來。
“你誰啊你……”
“媽的，打的就是你……”
這是崇光第二次進年級主任的辦公室。年級主任一直問，卻沒人說出打架的原因。崇光自然不愿抹黑韓琳琳。那幾個同學原是興致勃勃的，卻在對上崇光那兇狠的眼神時瞬間安靜下來。
從辦公室出來，一扭頭，走廊盡頭處熟悉的背影匆匆閃過，只是沒了從前的光彩。且那之后，教室窗邊也在沒有過這道身影，默契一笑仿佛也只是南柯一夢，再未閃現。
最后一次的聯考上，崇光依然坐在韓琳琳的后面。向后傳試卷時，韓琳琳躲閃的目光讓崇光的心猛地一緊。
他當時真不該那么沖動的，他后悔了。可是，畢竟它真真切切地發生了，且沒有絲毫挽回的余地。
崇光有時候會想，認識韓琳琳之前，他的意志力是該有多堅定？不需要精神支柱，也不要什么動力，只是依賴自己的理智就可以去做這個年紀段該做的事情。
和韓琳琳有關的事情太多了，多到不需要刻意去記起。喝水時出神的瞬間，浮現在眼前的是她的笑臉；無數個煩悶壓抑的夜晚，最大的鎮心劑是告訴自己，韓琳琳此時此刻一定也在埋頭刷題……
可是如今這一切，他似乎都沒有資格再去回憶。
6.
高考結束后，崇光終于大大放松了一下。ktv，酒吧，網吧，海邊，所有沒做的事都做了……卻一直有事在心里，玩得不痛快。多少次夢里，那張熟悉的笑臉，一次又一次閃現……
崇光想，本來就沒什么的。可又想，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會不會有些不一樣？
崇光最后一次見到韓琳琳，是回學校填志愿表，她的臉上依然漾著迷人的笑，只是和往日有一點不同，帶了幾分羞澀和甜蜜。
她的身旁，還站了一個高高瘦瘦的白襯衫男生，輕輕地把她摟在懷里，聽說那是她高一就交的男朋友，高韓琳琳兩屆。
有人說，韓琳琳一直的努力就是為了這個男生，他是她最大的精神動力。
韓琳琳走過崇光身邊的時候，他耳邊似乎一直在響起這句話。韓琳琳終于又沖他笑了，幸福的，釋然的。
崇光嘴角也扯了一抹笑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