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今晚其實很適合對話,或者擁抱著睡去。
如常地在各自的浴室洗漱,然后互道一聲晚安,你先關上了你那扇門。我嘴角硬撐的上揚立時僵硬,嗯,還是這個結局,我其實早已預知,每一次云淡風輕的晚安背后,我小心翼翼地隱藏心底希冀,絕不讓眼神泄露半分。漸漸,失望從年輕時的溢于言表到現今的寂靜無聲……我們這樣,多少年了呢?你臥室里傳出相聲,拿如此嘈雜的聲音來放松神經入眠,又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同一屋檐下,我們之間隔著一道玻璃高墻,對方的一切纖毫可見,觸手卻是冰涼。
(一)
夏風不知心底事,一夜未靜到天明。
我從來好眠,今夜無夢的黑里,竟是斷續醒著的。闔上眼,在這暗里思緒沉浮,前事電光石火、一幀幀流逝,末了串成一個圓。且不論余生何如,在堪堪抵達幸福之門扉時,我曾用盡全力叩響它。雖則,門并未開。
寤寐求之,這半生曾執于何事何人,想來也并不是那么重要了,一人的面孔淡去,影影綽綽里另一人的又浮現,來和去,我自以為是的厚愛,其實早無蹤可尋。
求而不得的,如今想起僅余下微弱的疼痛。去歲在清邁河邊放花燈,雖手工精巧花團錦簇美輪美奐,奈何自重難荷,水流一急,來不及晃上一晃便滅入水中。雖嗟嘆惋惜,亦不過數秒。情深不壽,自古有云也,良辰美景,水月鏡花。
我從疼里,已然活過來了。再碰那傷處,我亦敢。表皮已愈合,曾淋漓的血轍似幻覺,歲月是再好不過的祛疤良藥,溫和到幾近溫柔,十年光景里,從不敢直視、到輕撫出神,無聲間輕舟已過。
你雖羈留于此,然而,不久便成過客。我知道。
(二)
年月的潮汐,日復一日暗涌。
兒時消夏,田間奔跑,小溪野釣,海邊須得夕照時分才去,沿海岸線踏浪拾貝,小小足印不及多留便已沖刷殆盡,像是從未來過。四季和碧海未嘗銘記我這微末塵埃,我卻將它們烙入掌紋視若珍寶。若無來處,我今何在?靈魂里有砂礫,血液里有潮汐,念茲在茲,必有回響。
青青子衿,光陰的故事吟誦一則復一則,任是青澀如梅、慘綠似苔,白衣素凈的少年終將成人。所謂良人,在水一方。年幼遙望的彼岸,卻仍是遠。捧出的赤誠有幸給了對的人么,抑或是在尋覓中冷卻了。漸漸便懂得,錯愛百遍,并不意味下一個得覓知音,誰人平生無憾事,終是渺渺。
入世三十載,并不總是孑然一身。年少時家嚴病逝、踐了生命之約,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病榻上的告別是最后一次身體力行的教誨,點化我醍醐頓開:人與人的際遇,原是一場空歡喜。初生即大哭,若非為歷上一些劫、吃得幾分苦,何須在世走一遭?嘗八苦品四諦,待到闌干拍遍,看青山綠水,方諳也無風雨也無晴。
自問素來敏于行,到頭來仍不免囿于情。挑燈看劍是江湖,大丈夫放浪形骸有之,忠烈肝膽有之,仍逃不開紅袖添香書中趣、巧笑嫣然解語花;吾等女子立身于素年錦時,進可職場退可廳堂,所求惟并轡數寒星的千萬人中那一人罷了。驕傲如張愛玲,彼時立于時間的荒野里,亦要忍怯問上一問,是你么?
(三)
客從何處來?客往何處去?
最好的年華,南來北往的你我相逢于夏日濃蔭下,同桌一餐飯間因眉目流轉而結緣,此后十余年,始終只能于周末相見,距離曾經產生多少美、煽動幾多愛火,便也筑起隔閡幾重、溝壑深深,終變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轉身即是遠方,前路亦是故鄉。
在這個路口,你會怎么選?你先選,然后我便可以平靜地接受了。不訴離殤,一起的債若是時光都已償盡,此后輕裝上路,自當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我懷揣了一整個艷陽盛夏,心安處即吾鄉。
他年回首往來處,莫道此身非彼身。
容我先當一塊沒有記憶的小石子可好,讓那朔風一路把我吹下山坡,在溪邊停留很久,睜著眼睛放空著等時間流走,直至身上的傷在流水中化為烏有。我明白的,想見卻還在等的人已不在,等第一縷春風拂過,我便將重新上路。
你走到哪兒了?不要再當別人的客人了。
我還是那個我呢,我還會再愛的。
那么,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