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這么冷,你們居然把它叫‘春’節。”一個英國朋友曾這樣問我。
我笑笑,沒有說話。人們之所以低估溝通的難度,常常是因為不知道兩人之間的對話其實是兩個攜帶不同文化基因的人“狹路相逢”,而基因間的差異是潛藏在最底層的沖突,很難通過三言兩語來化解。遇到這種情況,最簡便有效的方式是友好的“呵呵”。
英文春天(Spring)的本意是“跳躍,迸發,泉水噴涌”,“春天”是其引申義,指大地迸發出勃勃生機的時節。在一本英文詞典中有這樣一個例句:Blossom is a sure sign that spring has arrived(繁花似景是春天到來的確切標志)。有時,英文直接用May(五月)來指代春天,因為在英國的氣候下,鮮花盛開常常是在五月(我們自然會想到那艘在美國史上扮演重要角色的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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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中的“春”字,本來寫作“芚”。作為“春”的本字,“屯”(古音即chun,今天含“屯”的字也有讀chun的,比如“純”)是個象形字,描繪的是還帶著殼和根的種籽從地里剛露出芽的樣子。由此可見,“屯”(微微的、弱弱的顯露)與Spring(奔放的涌現)相差很大。從時令上看,大約有三個月的時差。
“屯”在中國古代是描述事物和事態的一個重要概念。
《周易》六十四卦中,頭兩卦是綱領性的卦(卦中的“王”和“后”),即代表純陽的乾卦(“自強不息”)和代表純陰的坤卦(“厚德載物”)。
接下來的六十二卦才是“正文”,展現和描述事態發展的六十二個階段。此六十二卦,始于“屯卦”(三)和“蒙卦”(四),終于“既濟”(六十三)和“未濟”(六十四)。
屯、蒙代表開啟(屯)又尚未開啟(蒙)的階段——“啟蒙”狀態,“既濟”、“未濟”代表既完成又尚未完成的狀態——每一種“完成”都自帶缺憾,同時又意味著新的“開始”。
關于“既濟”與“未濟”之道,我們以后再說,現在單說說“屯”與“蒙”。
“屯”指的是草木萌生(“物之始生”),“蒙”指草木生而未成(“物之稚也”)。韓愈的一首詩描述的就是這種生而未長,似有若無的狀態: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韓愈的確精妙地傳達了我們意中有語中無的感受。記得上初中時第一次注意到一種現象——枯黃的草地泛出了隱隱的綠色,走到近處看見的卻還是枯草,我興奮地把這個“規律”告訴一個同學,他不緊不慢地背出這首詩,我頓時驚為天人。
多年以后,當我讀一本名為《Competing on the Edge》(《邊緣競爭》)的管理學著作時,對Edge一詞苦思不得其解,之后突然想到了“草色遙看近卻無”這句詩,有一種頓悟的感覺:所謂Edge(權且譯作“邊際”),就是在無形與有形、混沌與有序、已感知與未感知之間的一種微妙的中間狀態,一種幾乎有又幾乎無的存在。
這種存在狀態,《易經》稱之為“幾”(“接近于沒有的有”)。現代漢語中的“幾乎”一詞還保留著這個意思。
老子把這種存在狀態直接稱為“道”。《道德經》第二十一章是這樣描述“道”的:“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在老子眼里,只有這種在恍恍惚惚、渾渾沌沌中的“象”,才包含著值得相信的真相和真理(“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邊緣競爭》的兩位作者用現代的混沌理論和復雜理論的學理和論據,表述了一種對于競爭戰略的新見解。
對于戰略,通常有兩派截然相反的主張,一派相信戰略是依據大量信息和知識規劃出來的方向和路徑,一派則認為根本就沒有戰略這種東西,有的只是在一片混沌和黑暗中誤打誤撞碰巧湊效的權宜之計,所謂戰略,不過是因好運氣而成功的人事后總結出來表現自己有遠見卓識的話術。
而《邊緣競爭》從學理和案例告訴相信誤打誤撞和堅持未卜先知的人們:在一片漆黑和光天化日之間,還有一種東西,那就是Edge;在焦慮、抓狂與成竹在胸、志得意滿之間,還有一種東西,那就是深切、精微的感知和醒悟。
這個世界贏家之所以少之又少,少到只有百分之一二,就在于百分之九十八九的人在焦慮與舒適之間二選一,他們似乎在競爭,在打拼,實際上是以不同的方式扮演著形形色色的韭菜。
回到開頭的話題。有兩種“春”,一種是作為“屯”的春,一種是作為Spring(“勢如泉涌”)的春。與“屯”有關的漢字還有“囤”(積,蓄,引而不發)和“沌”(不明朗,不成形)。
中國的古人看到的是“春”的這一面:尚未明朗和成形,引而未發。它只是一種“意”,“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意。中國古人的春,是“春意”,即未來卻已來的春,是蓄而未發的春的意向。
這,才是最有意味,最值得關注的,遠遠勝過繁花似景的那種人所共知、共見的春景。
還是韓愈說得好,“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春節期間,我加入了幾個討論區塊鏈的群。凌晨三點鐘,大家在熱火朝天地談論著區塊鏈帶來的大機會。有人在說,“這個春節是屬于區塊鏈的”。這讓我想起二十年前一群人討論互聯網的情景。那時候,全中國上網的人只有幾萬人,互聯網的機會到底是什么,大家只能像一群摸象的盲人,很認真很熱烈地爭論。那時候就有人在說:“中國互聯網的春天來臨了。”那時候聽起來像個笑話。而且,能聽見這個笑話的人也只是極少數的極少數。
現在看來,中國互聯網的春天就是那個時候來臨的,雖然離“煙柳滿皇都”的互聯網的春天還好遠好遠,而且,不久之后,就出現了第一次互聯網泡沫的破滅,中國早期的互聯網創業企業在互聯網的嚴冬里衣不蔽體,馬化騰從深圳趕到北京,把自己的公司開價200萬人民幣,要賣給張朝陽。張朝陽哭笑不得,對馬化騰說,“搜狐200萬賣給你,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