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
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
卻又半信自己是塊美玉,
故又不肯庸庸碌碌,
與瓦礫為伍。
——中島敦《山月記》
我想以詩成名,卻又不進而投師訪友,相與切磋琢磨。與此同時,又不屑與凡夫俗子為伍。這都是我那怯弱的自尊心和妄自尊大的羞恥心在作怪。
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卻又半信自己是塊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與瓦礫為伍。于是我漸漸地脫離凡塵,疏遠世人,結果便是一任憤懣與羞恨日益助長內心那怯弱的自尊心。
其實,任何人都是馴獸師,而那野獸,無非就是各人的性情而已。于我而言,這種妄自尊大的羞恥心就是野獸,就是猛虎。它毀了我自己,害苦了我的妻兒,傷害了我的友人,最后,又如此這般,將我的外形也變成了與內心相一致的模樣。
如今想來,我自己僅有的那么一點才華也都付之東流了。我常賣弄什么‘無所作為,則人生太長;欲有所為,則人生太短’的格言,其實我哪有什么遠大的志向,無非是害怕暴露自己才華不足之卑劣的恐懼和不肯刻苦用功的無恥之怠惰而已。
才華遠遜于我,卻憑磨礪精進而卓然成家的詩人,不知凡幾。只可惜變成老虎后的今日,我才終于明白這個道理。每念及此,我便心如刀絞,悔恨不已。到如今,我已經無法再過人的生活了,即便在腦中吟成多么出色的詩作,也無法公之于世了。更何況我的頭腦正在日益趨近于猛虎。我該如何是好?我那虛擲了的往昔的光陰!每念及此,唯有跑上山巔,面對空谷咆哮。這種撕心裂肺的悲哀,我極想找人傾訴。昨夜,我還在那里對月咆哮,希望有誰能理解我心中的苦楚。野獸們聽到了我的咆哮聲,唯有驚恐萬分,跪地求饒而已。山巒樹木、明月白露,也以為僅僅是一只老虎在震怒狂吼。縱然我呼天搶地,哀嘆連連,也絕無一人懂我的內心。正如我尚為人時,沒人懂我那極易受傷的內心一樣。淋濕我這身皮毛的,并非僅僅是濃重的夜露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