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離開人世二十多年啦。一直想寫母親,但是由于害怕自己對人生的體悟不深和傷感而寫不好,造成心靈永久的遺憾,所以一直沒有動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增長的年齡與母親在世的年齡相仿。我常常對比著想著母親辛勤操勞的一生,想著母親留給我們的寶貴的受用不盡的精神財富,在想念之中,筆端下流淌出幾讀幾泣的文字。
母親是一位家庭婦女,沒上過學,參加工作的歷史僅僅是在解放之初的幾年里在街道上干點那個時候青年婦女都在干的事情。母親在家庭生活發生困難的時候常常抱怨自己沒文化,大字不識一個,要不怎么的也可以有個工作,不致于父親因為受政治迫害,全家失去了生活來源。這段我們在小時候經常聽的母親既是自責又是教導的話,常常給我們敲警鐘——人在生命之初就應打好打拚未來生活的基礎。
母親孕育生產了七個嬰兒,四男三女,成活長大了兩兒三女。夭折的兩個男嬰中,第一胎男嬰就是因為營養不良死去的。算起來他是我哥,他在人世間僅僅活了十個月,對世界還沒有感受地永遠地走了。他的死在母親的心中留下了創傷。母親一提起他,就抱怨我的父親,甚至牽怒年青時就守寡、性格十分剛強的我的祖母。我的這個未曾謀面的大哥屬龍,我屬羊,這中間差四歲。這四歲的年輪就是母親對父親的抗議。在我長大之后我還能常常聽到母親與別人嘮嗑時流露的無奈的情緒。
父親因為政治運動的沖擊,失去了工作,人幾乎跨了下來,什么也不干,什么也干不了,家里的生活頓時窘迫起來。母親知道指望父親不行啦,就與鎮上幾個搗騰農副產品的人結伙去“搗騰經濟”。“搗騰經濟”在現在看來那真是簡單,農民手上有家養的雞生下的蛋舍不得吃,而城里人想吃雞蛋卻買不到,母親就做收購和販運工作,從中賺個差價。雞蛋易碎,父母親想了很多辦法,最常用的就是用報紙把雞蛋卷起來,放在旅行袋里。用旅行袋裝雞蛋破損率很大,但是又不能不這樣做,而且要裝扮成是旅行的樣子,躲過那個時候生產大隊、公社、火車站、城里專門抓“搗騰經濟”的人的檢查。如果挎個籃子明晃晃地裝著雞蛋去販運,那準保被抓,而且還要受到處罰。
從我家到長春,要走上十多公里路到一個名叫陶家屯的小站乘火車。每次去,父母親都要起大早,有時東西多還要帶上我當幫手。趕早的路總是黑的,只有星星冷冷地看著我們拎著沉重的旅行袋步履艱難地行走在鄉間小路上。我人小,膽子也小,有時走過路邊的墳墓,害怕得不敢抬眼睛,大氣也不敢出。這個時候,總是母親緊緊拉著我的手,使我走過那令我膽怯的路。現在我寫下這段話的時候,依然能回想起那一路上哪座墳墓在哪個地方。
為了節省六角的火車票錢,母親常常是購一張站臺票乘上火車。拎著兩個大大的旅行袋,在人群的擁擠中,機智地一次次地躲過出站口的檢查。
賣掉雞蛋后,母親常常從城里購買一些鎮上好賣的東西帶回來。我和父親在傍晚時分趕到陶家屯接母親。母親奔波勞累了一天,當從火車站出口走出來時,看到我就親切地喊我:“生,快過來!”接著臉上就有了笑容。我每次聽到母親這么喊我,十分開心,無論身子背的的物品有多重,走上多遠的路,我從不感覺到累。
我記得母親生我三妹的時候,因為家里斷了收入,生活更加困難,母親在三妹哺乳期間,再操舊業。一個旅行袋里睡著三妹,另一旅行袋里裝著雞蛋,繼續奔波在農村與城市之間。母親回來說,多虧有這個閨女,一旦被管理市場的人捉住了,還能引起人家的同情之心而不受罰。少賣一旅行袋雞蛋,保險系數增大啦,損失反而減少了。
母親的樂觀地對待艱辛的生活,著實讓人佩服。想想世上還有什么難題和不順心的事讓我們悲觀和不快呢?
就這樣,靠母親的奔波勞碌擔驚受怕掙得的辛苦錢,勉強維持著一家人的生活。
(二)
我的祖母生了三男一女,父親排行老二。祖父是山東人,闖關東到了吉林,三十幾歲早逝。祖母年輕守寡養育四個子女,家里十分貧窮。父親八歲給地主家當長工。四七年東北解放,父親參加了革命,成了國家干部。他怎么也想不通,對黨忠誠的他,卻在工作十幾年后被政治運動搞倒了,并且失去了工作,斷了生活來源。他的精神受到了巨大的打擊,落下了頭痛的毛病。在我記憶當中,父親天天要服用正痛片,我家正痛片都是整瓶的買,從來沒斷過。父親一生中吃了多少正痛片那是無法統計的了。父親因為有病,什么也干不了,整天在家閑著,精神郁郁寡歡,與誰都不愿意接觸。
文革前“搗騰經濟”雖然不允許,但是偷偷搞還能維持。文革開始后,“搗騰經濟”的都成了被批斗的對象。母親的這番創業史也結束了,家里徹底斷了經濟來源。沒有任何辦法,母親與父親商量把全家人的戶口從城鎮轉入農村生產隊,參加農業生產,一來靠掙工分分點口糧,二來靠分到名下的自留地種點莊稼、蔬菜自用。父親起初不同意,但是在嚴酷的現實面前,不得不做出最艱難的選擇——丟掉城鎮戶口身份,加入農村生產隊,成為農民。這是我懂事時記憶最深刻的事了,深深地影響著我。
在北方,婦女一般都是忙家務,下田干活都是男人的事。剛入隊的時候,父親放不下國家干部的架子,不肯到生產隊干活。母親到生產隊出工,成了當時勇敢地破除北方風俗的新鮮事。在一大堆東北大老爺們當中,母親跟他們一樣播種、鋤草、積肥、割莊稼、打場、刨凍土。畢竟是女人,母親力氣比不過男人,象鋤地,每人一垅,母親跟不上趟,總是落在后面。我放了學,扛起小鋤頭,到田里幫母親鋤地,雖然鋤不了多少,但是我仍然每天都去,給母親接一把力,盡自己微薄之力心疼母親。現在想來依然歷歷在目。那時雖苦,但是付出的是對母親的純真的赤子之情。父親在母親辛苦勞動的感召下,與別人說的話多啦,精神狀態也穩定啦,終于在不久的時間里,走出了痛苦的陰影,毅然地到生產隊出工干活。父親畢竟是苦孩子出身,干農活不在話下,很快就成為一個掙全工分的整勞力。
父親在經歷了人生的巨大挫折之后,心態終于抺直了,能夠養家糊口了。這得益于我母親,沒有我母親最初幾年在生活底層的苦苦支撐,就沒有父親的重新站起。后來,父親還被鄉親們選為生產隊長,這一干就是干到人民公社終解。
我們家成為了農民,日出而做,日暮而息,不再為生活整日去籌劃去煩心了,生活上反而安定了,精神上也輕松了,我和弟弟妹妹也能夠安心上學啦。
(三)
母親是在長春去世的,火化后,父親把骨灰捧回家。鄰左舍右以及鎮上熟悉的人絡繹不絕地到我家來悼念我的母親,述說母親的為人,有的說著說著就哭起來,引起我一家老小哀痛不止。父親說,在鎮上從來就沒見過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能引起那么多人的哀思。
母親去世后,我每次從部隊回家探親,每逢見到熟悉的鄉親,事隔多年了,他(她)們仍然在惋惜聲中念叨我的母親,給我心靈以安慰——我有值得驕傲的母親。
母親是個十分爽朗的人,樂觀的人,在我的記憶中,沒有見過母親因為遇到困難而唉聲嘆氣,總是積極地去想辦法。其實細想想,母親有生之年都在勞碌中度過的,沒吃過好的,沒穿過好的,為家操碎了心。
為了解決一家老小穿衣問題,母親讓姐姐幫著買了一臺縫紉機,開始學著用縫紉機做衣服。裁縫是靠手藝吃飯的,從來不把手藝傳給外人。母親總是老著臉到裁縫家串門嘮嗑,偷看人家做活。回來后,就學著做。慢慢的,母親能做簡單的衣服了,消息傳開后,常有熟人來找母親幫助做衣服或是借用縫紉機。縫紉機經常是從白天響到半夜,吵得我和弟弟妹妹們時常睡不著覺。母親從沒有抱怨過,而且都是仔細地把每件衣服做好,并且不收一分錢,不收一份禮。我和大妹,心疼母親,學會了踏縫紉機,給母親打下手,減輕母親的勞累。正因為有了這段苦難的經歷,我也跟著學會了一點縫紉手藝,在兒子小的時候為他縫紉了幾件小衣裳。
母親心地善良,同情窮人。鄰居駱家貧窮,常年穿衣補丁打補丁,吃飯有上頓沒下頓。那年的冬天來的特早,母親看見駱家的人穿著單衣,被凍得瑟瑟發抖,就把給父親新做的一件棉襖送了過去。有一年,駱家的大兒子因為干活與當生產隊長的父親吵架,被他母親知道了,大罵他兒子忘恩負義,硬拉著他人高馬大的兒子給我父親道歉。父親感嘆說這些德行都是母親種下的,要不人家大小伙子給你個老頭子道什么歉。
母親生前死后都倍受鄉親們的稱道,說她從不畏權,不畏勢。母親是敢講真話的人,說話直來直去的人,對當時掌握生殺大權的生產大隊干部,只要遇上就毫不客氣地數落他們工作的不是,搞得大隊干部見到母親總是繞著走,免得被數落的尷尬,母親也因此成為鄉親們心目中的代言人,大家有什么事情也愿意說給她。我和妹妹們沒有少勸母親,讓她少惹當權者。母親每次事后都后悔說下次不這樣了,但是一遇上事情,又義無反顧該說就說,該講就講。
至今我仍是佩服當時的大隊干部,他們并沒有因為我母親的直言而進行打擊報復,反而對母親很敬重。當年我參軍入伍時,是大隊推薦我報名參加體檢的。當我離開家鄉的前夕,大隊干部還特意請我去吃送行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酒,水滸英雄般地不知天高地厚地大碗喝白酒再喝紅酒。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醉酒,醉得一踏糊涂,醉得五臟六肺都要吐了出來一樣。我痛苦地躺在炕上,傷心的不得了,我恨自己怎么這么不經事,怎么可以這么喝酒,讓母親為我傷心,也會讓母親在我當兵離開她身邊后更加牽掛!母親用手撫摸我,心疼地一直喊“生,生”我的乳名,還不時地埋怨大隊干部。那一個晚上,母親坐在炕上沒合眼地陪著我,跟我說著話,一直到我完全恢復過來。從那以后,我知道保重自己的重要性。人不僅僅屬于自己,也是屬于親人的。從那以后,我喝酒都是點到為止,再也沒有象第一次醉酒般的醉過。雖然母親離開人世二十多年了,但是每當我端起酒杯喝酒時,仿佛都能看到母親關切的目光,感受到母愛。
我家住的鄉鎮叫黑林子,是公社所在地,居民以農民為主,吃商品糧的城鎮居民不多。那個時候,家家貧窮,就連日常生活和農用工具都置辦的不齊備,干點活,做點事,常常要到左鄰右舍去借,互相幫助的氛圍很濃厚。如今住在城里,常常抱怨城里人關系冷漠不如農村。細想一下,關系的冷熱是建立在互相幫助的基礎之上的。農民需要互相幫助,懂得融洽彼此關系的重要性。貧窮是聯系友情的紐帶。
我們家生活雖然也貧困,但是與周圍的人家相比還算好的。父親有一些在城里工作的朋友,辦個事容易。找在城里工廠工作的朋友幫著做了輛手推車,在當時就算一個大件了。平時農活上要用的鋤、叉、鎬、鍬、鐮,籮、篩、筐等工具也都購置齊全。母親非常好說話,不象有的人家怕工具磨損和損壞不愿外借,只要有人上門來借,沒有拿不走的,用壞了還回來也從不皺眉頭。母親有句口頭禪:“錢不常花,人常在!”農具用壞了,可以花錢再買,而鄰里關系花錢是買不來的。
我記得我家手推車的出借次數最多,到農忙時幾乎都是在一家接一家的轉借中。母親每天要清楚記住車子到了哪一家在誰的手上用,免得來借的人撲空。母親就是因為到一個鄰居家取被借走的農具,不小心被他家的狗咬傷,感染了狂犬病去世的。事后我們常常懊悔,如果母親讓來借農具的人自己去取,而不是自己親自去,不會發生被狗咬傷的事,就可能避免噩運;如果母親被狗咬傷不馬虎大意,及早治療也能渡過這一劫難;如果我在家不去當兵,會用科學道理勸說母親治療,就不會發生這個事。所有的假設在母親身上都無用的,一切一切的如果成了枉然。母親,親愛的母親在壯年的時候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我最小的弟弟才九歲。
歲月悠悠,世事蒼桑,母親走了,她養育的兒女都已長大成家立業,過上了不再為吃飽肚子而犯愁的好日子。永遠忘不了母親,母親的精神已經注入我的血液,激勵我好好做人,珍惜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