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愛默生的隨筆,處處都是智慧。有些閃耀的句子,就像暗夜中的一束光,照在我的魂靈深處。他說有兩件事他最憎惡:沒有信仰的博才多學和充滿信仰的愚昧無知。我讀他,深知他是充滿信仰的博才多學者。同時也即刻審視自己,是否是他最憎惡的人。
他在19世紀出版了《隨筆第一集》和《隨筆第二集》。他的隨筆熱情開闊,氣勢恢宏。他講歷史,從歐美到亞非,無所不知,無所不思。他說讀歷史書的時候,我們必須變成歷史人物,如變成希臘人,羅馬人,土耳其人,教士,國王,殉道者和劊子手,必須把這些形象拴到我們秘密經歷中的某種實體上,體驗他們的遭遇如同我們自己的遭遇,這樣我們才能敏銳地洞察我們的高尚和冷靜地看到我們自己的罪惡。
想想這真是一場不尋常的體驗。歷史從來就是暴力與血腥的場面。壓迫,反抗,斗爭,革命。一部一部的血淚史。如果讓我體驗高貴的人物,我會毫不猶豫,但如果讓我扮作卑劣人物,我會極度不爽。但是愛默生說沒有歷史,只有傳記。每一個心靈必須親自汲取全部教訓。
想要了解什么,就要讓自己變成什么。他說有個畫家告訴他要想畫樹,就要變成一棵樹,否則就畫不了樹。同理,如果僅研究小孩的輪廓體形也畫不了小孩。只有細致觀察小孩的動作性格,才能畫出逼真的形態來。所以各樣的工作都起源于某一種思想狀態。相同的是精神,而并非事實。
在現世,做到博才多學是不難的。無處不在的互聯網,讓讀書學習輕而易舉。但是弊端也顯而易見:嘩眾取寵,流于形式,浮于表面。透過事實去看精神和本質才是我們應該努力的方向。就如這幾天跟著龍七七學畫禪繞畫,一下領悟了很多東西。
首先,我畫的不是一個一個絲毫不差的具體的實像。在畫的過程中我已經突破了具象,去關注心靈的重建。比如畫羽毛。我想象自己就是那根浮飄在空中的羽毛,時而盤旋,時而墜落。仿佛有一陣風推送我,讓我去周游世界。我可能來自一只孔雀,也可能來自一只鳳凰,還可能來自一只山雞,或者一只翠鳥。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為自然展開一片一片的風景。我旋轉,就像地球圍著太陽轉。我知道有一股力讓我保持現有的姿態。我完全進入羽毛的境界,飄著,渴望被一雙溫暖的大手托住。
其次,在畫漩渦填滿羽毛的邊際時我發現盡管是簡單的漩渦,畫多了,成了一片一面時已不再是漩渦的本相,反而像堆集的卷毛,猛地一種氣勢,無可阻擋。由此我想到有些事情簡單地重復,最終確會達到令人震撼的效果。
再者,最初我是怕自己畫不像,不敢動筆。結果每一次我都對我的畫作十分滿意,因為我體驗了不一樣的生活。畫海灘時,我變成了邁阿密的海灘,而不是我那次去海灘玩耍的心情。我感受到人們對我的狂熱。有人把浴巾鋪在我的身上,有人把我挖個坑,自己鉆進來,還有人在我身上烙下孤單的腳印,我仿佛偷聽到了他們的心事。漲潮了,我的身體濕了,潮退下,有貝殼在我的懷抱。艷陽高照,一把把湛藍的傘插入我的身體,但我并不疼痛。
這些新奇的體驗都是在畫禪繞畫時最美妙的時刻。涂色也不單單是涂色。而是畫作的重生。例如畫了一只鳥,我一開始是黑白的鳥,無印良品的風格。我想我這只鳥不能不高興,生活要多姿多彩起來。我想鳥就是要飛翔,飛翔的時候要漂亮。于是色彩已不是色彩,是為飛翔做準備。飛翔就是我的信仰。
如此這般,我讓自己成為自然,成為我愿意成為的樣子。如今,我們的生活日漸浮華,遠離自然。人類墮落了,自然則挺立著,檢驗人類是否有神圣的情操。所以我要撲向自然,不給墮落留下余地。
在畫心中的花園時,我變成了自己的心臟,我看到自己一直在縮,在變形,在跳動。在跳動的心中種下一顆愛的種子,生根發芽,有枝葉滿滿長出,花蕾含苞,花瓣盛開。這個過程很漫長,長到我快要失去耐心。可我最終還是堅守,因為耐心也是我信仰的一部分。面對信仰,我唯有忍耐。
從來沒有畫過畫,甚至沒有想過去畫一幅畫。但如今這樣畫著,想象著,體驗著,努力著,深感欣慰。即使不能做一個懷揣信仰的博才多學者,至少不要做愛默生憎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