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丟人小說】太陽明天升起

(全部虛構(gòu)全部瞎編,流水賬式文筆警告)

今天是三月初三。

苗生十六歲了。

苗司有些笨拙地替兒子系好離脖子只有一寸的盤扣,這是他第二次主持一個男人的成人禮,上一次是苗生的哥哥—苗山。

他略顯呆滯地望著苗生。他已經(jīng)十六歲了,是一個應(yīng)當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他的皮膚被山間泉邊的太陽曬成了小麥色,這個年紀的小伙子像雨后的莊稼一樣“噌噌噌”向上長個兒,由于漫山遍野的奔跑,他渾身的肌肉線條優(yōu)美,手臂腿肚的腱子肉結(jié)實而充滿力量。此刻他昂著頭與阿爹對望,像林間身姿矯健的鹿。

多像啊.......苗司心想著,苗山當年也是如此,連嘴角的弧度都如出一轍。

“苗山.......”

在座的所有人神情都古怪起來。

像是漲上的河水帶走泥沙,苗生的笑蕩然無存。

苗生成人禮的第一步便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中結(jié)束了。

先送賓客上宴,再一桌桌招呼好來賓......苗生跟著阿娘前前后后忙活,在一切都已安置妥當后,她鄭重地在房內(nèi)取出一個黑漆木匣,寨子從千年前就定下規(guī)矩,每個少年都會在成年禮上收到屬于自己的佩刀,從此他們將作為守護寨子和太陽圖騰的利刃。而這份榮耀是從娘胎就帶著英勇好斗的少年所期待的。

苗生屏著氣將匣子慢慢打開,紅色綢子中靜靜地臥著一把黑金短刀,刀鞘沒有太多花哨的紋路,只是正反各有一個太陽蚩尤紋,苗生拔刀,刀身在太陽下閃耀著凌冽的刀光,他輕輕撫摸著刀身,不由贊嘆,這絕對是把千錘萬煉的好刀啊。

見苗生喜歡,阿娘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這是你爹找城里最好的刀匠打的,別怪....”

苗生朝阿娘扯出一個笑,露出一顆尖尖的虎牙:“阿娘,我明白。”

秀蘭松了口氣,把兩鬢垂落的幾縷散發(fā)整齊地攏在耳后,她是一個美麗的婦人,苗生和她五分相似,尤其是眼睛,完全是一個模子刻出的。

“對了,方先生還在外面等著呢!”秀蘭這才想起在外面等候的方宥光。

他?!苗生的眼睛亮了起來,忙跑出門,而方宥光已等待多時了。

遠遠就知道那遠處站著的是方宥光,因為方圓百里只有他一個人會穿這種麻煩又不耐臟的白色長衫,他纖瘦修長,白皙清秀,有寨子里所有莽撞小伙子沒有的儒雅氣質(zhì)。幾個從他身旁經(jīng)過的年輕姑娘都躁紅了臉,走出老遠還不時望著他。

“宥光哥!”

方宥光看見來人,溫潤一笑,待苗生靠得夠近,他輕聲說:“將手伸過來。”

苗生乖巧地將手心朝上朝向他,方宥光把一個小物件兒放在他的掌間,一股清涼的觸感便從手心傳遞到全身。

那是一枚通體剔透的白玉玉佩,羊白的玉被雕刻出精美的花紋,最中間是一個端正的“苗”字,苗生剛把這玉佩握在手里就有些愛不釋手了,只是.......

“玉有五德,君子無故,玉不離身,不必多言收下吧。”許是看出了苗生的猶豫,方宥光溫言勸說。

聽方宥光都這么說了,苗生也不再矯情推辭,嬉皮笑臉地打諢:“那便謝謝方先生了。”說完他還裝模做樣地行了個禮。

突然,苗生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奇事一樣叫嚷起來:“宥光哥,我有你高了!”

方宥光一愣,旋即一笑:“你別說,還真是。”

真是快,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方宥光是五年前來到寨子的,寨子里來過拖著個油亮辮子的清兵,也來過腦袋毛茸茸帶著槍的革命軍,唯獨沒來過像方宥光這種看起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貴少爺,寨子里出去見過世面的人都說方宥光是從外面的世家大族來的,至于是哪個世家,哪個大族,誰也說不上來 。

方宥光來的兩年前,革命軍端著槍桿從北向南掃蕩過來,他們才知道世道變了,韃子被趕了下來,現(xiàn)在又是漢人當家,那些革命軍的頭子是一個鼻孔外翻微微駝背的男人,他跟寨民說什么自由和民主,但在寨子蕩了一圈后卻白著臉,咬牙罵了句:“蠻子就是蠻子!”

革命軍頭子一聲令下,把寨子外的毛旗燒了,所有的奴隸全部放了,所有他看不慣的東西要被拆干凈。寨民起先硬著脖子不肯拆,那個男人黑著臉朝天打了三個槍子兒,那些用慣了冷槍冷箭的寨民最后還是服了軟,一個千年的寨子幾天便分崩離析。

苗生還記得阿爹在屋子里抽了一整天旱煙,煙霧繚繞在屋內(nèi),好像永遠都無法散去,一貫愛笑的阿娘皺著眉沉默不語,不止是苗家,整個寨子都陷入一種死寂。

大祭司在寨子門口上吊死了,像是害怕自己死不透,或是嫌自己死狀不夠壯烈,他狠狠在腕上割了一刀。第二天給他撿尸時,他的血全部滲進了泥里。

寨子就這么毀了,寨民對外界充滿敵視和憎恨,方宥光剛來時也難免被波及。他并不惱,在寨子角落荒廢許久的舊屋安了家,還開了間私塾。他用字正腔圓的官話一家一家問過來,勸寨民將孩子送來私塾讀書。寨民大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加上方宥光外人的身份,即使方宥光不收取費用,大家還都是邊用土話罵著邊將他推搡出去。明明是收了侮辱,方宥光卻總是云淡風輕地整理好衣物,繼續(xù)去下一家勸說。

首先是孩子們喜歡上他的,十多歲的孩子正是好奇心重,聽說外面來了人,便有事沒事地成群結(jié)隊往方宥光屋子里跑。方宥光會講一些他們從沒聽說過的話本故事,那些孩子在故事里第一次接觸到了五光十色的外面世界,好奇,渴望,他們開始回家死皮賴臉地打滾撒潑,想要讓長輩松口讓他們?nèi)シ藉豆獾乃桔由蠈W(xué)。

慢慢地,也許是孩子的軟磨硬泡起了作用,也許是方宥光身上并沒有讓寮民厭惡的侵入者的氣息,寨里人改變了對他的態(tài)度,先是友好后是尊敬。有人聽見駐守在寮里的革命軍畢恭畢敬地喊方宥光為“方先生”,許是先前“大人”之類的稱呼,于是他們也一口一個”方先生“地喊了起來。

苗生喜歡方宥光。

苗生第一次見到方宥光是在他來寨子的一個月后。

一個多月前苗生上樹掏鳥窩不小心摔下折了腿,聽說從外面來了個什么方先生,他早就好奇得心里癢癢,卻又不得不在家乖乖養(yǎng)腿。

等到傷快好差不多了,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去了方宥光的屋子,想要一探究竟。

可是方宥光聞見敲門聲后打開門時,他卻打起了退堂鼓,看著方宥光干凈的白衫,他有些窘迫地扯了扯自己有些臟的粗布短衣。正當他打算扭頭跑掉時,面前人居然面露驚喜地說:“你就是苗生吧?”

“啊??我、我是苗生。”苗生覺得自己臉發(fā)燒似的燙。

“是他跟我說的。”

他?莫非是那群臭小子?

苗生無暇想這么多,他只覺得腦里一片空白,方宥光把房門“吱嘎—”一聲打開,側(cè)身:“進來坐坐吧。”

他的屋子并不大卻干凈明亮,客堂齊整地擺著十來張桌椅,墻壁上掛著幾幅大字,苗生不識字,看不出啥名堂,只莫名覺得那字很好看。

方宥光與他講了許多新奇有趣的故事,臨走叮囑他以后可以經(jīng)常過來,這樣一來一去苗生就跟他熟絡(luò)親近起來,他不像別人叫“方先生”,而是叫他“宥光哥”,至于為什么只有苗生心里清楚,方宥光倒也應(yīng)得自在。

“苗生?”

方宥光溫潤的嗓音將苗生從回憶中拖出,三月的太陽并不十分炎熱,但一直呆在大太陽下,苗生看見汗從方宥光的臉龐滑入白皙的頸內(nèi),他才慌忙說:“宥光哥,先進去吧,已經(jīng)開宴了。”他拽著方宥光跨過門檻,走進院里。

滿院的人望見壽星都歡呼雀躍起來,兩個壯實的漢子從外面扛來一只被五花大綁的膘豬,將它倒吊在木杠上,那只豬察覺到自己的命運,邊掙扎邊發(fā)出慘烈的喊叫,其中一個漢子將一把刀利落地捅進了豬脖,原本掙扎到有些虛弱的豬更加劇烈地掙扎起來,所有人都興奮地等待這一刻,它叫得越大聲,周遭的人越發(fā)大聲歡呼:“殺了它!殺了它!”刀光,血影,所有人沉醉在這場原始的血腥舞蹈。

那只豬眼睛睜得很大,被擺出詭異的姿勢望著太陽,老人說豬是既聰明的又有靈性的,它知道自己和同類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為那團炙熱的火球而死,于是會死死地盯著它。

不過今天不一樣。苗生面無表情。

你是為我而死的。苗生的臉像被石頭砸破的鏡面,他忽然笑了,那是屬于一個男人真正的殘忍的笑。

一旁目睹一切的方宥光臉色越發(fā)蒼白,從五年前踏入這片土地以來,他越發(fā)絕望,那株他想修剪的花,早在根部就爛了。

“苗生,我先走了。”他勉強站立頷首,腳步有些發(fā)虛,快步出門離開。

苗生疑惑他的突然離開,本想攔下他,但許多醉酒的賓客圍上來,他忙于應(yīng)付,待閑下來時已是半個時辰之后,也就無心特地上門詢問方宥光為何中途離席。

林里,苗生瞇眼對準茂密叢林間的獵物,待獵物松懈時,他毫不猶豫地射出弩箭,接著就聽見箭頭進入皮肉后的慘叫。苗生背好弩,飛奔向獵物的方向。

那是一只毛色雪白的狐貍,山里狐貍并不少見,但毛色這么純正的少之又少,周遭圍上的少年們面上流露出都或多或少的羨慕,小六用胳膊肘撞了撞苗生,語氣不乏嫉妒地說:“你小子今天運氣可真夠好的。”

苗生笑了笑,不語,只是拔出腰間的黑金短刀,利落地把那只狐貍的皮毛剝了下來。這只狐貍剛好冬天給阿娘做一件圍脖。那些少年開夠了玩笑便各自散開去打獵,畢竟誰也不想落在后面,苗生皺著眉,望著沾著一團血漬的雪白狐毛。

還不夠。

方圓百里一直有一個傳說,白鹿只會被最好的獵手捕到。

苗山十五歲便是遠近聞名的捕獵好手,一架弩,一把彎刀,當苗山提著尚未斷氣滴血的獵物回寨子,他是全寨的驕傲。苗山自小打獵,獵到的獵物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唯獨欠一只白鹿,白鹿心性怪異,行蹤神秘,老天爺若是不肯幫忙,再好的獵手都只是空有一身好功夫。

苗生需要一只白鹿,他不想再玩這種苗山眼里過家家般的打獵了,他絕對會是比苗山更好的獵手。

距離上次見到白鹿已是三十多年前,只有寨北的谷四爺捕到過它,他將白鹿鹿首作為勛章留在墻上。苗生很想去看看傳說的白鹿時什么模樣,可是自從谷家兒子兒媳孫子三人溺死,谷四爺暴斃,已經(jīng)有三十年沒人見過谷四奶奶了。谷家的田地因為無人管變成了廢田,有人疑心谷四奶奶是不是早死在了屋里,鄰里去看望她是死是活,可回來的人都慘白了臉,哆嗦著身子:“別管了,那老婆子邪門得很!”沒幾年,谷家附近的人家全部搬走,寨北幾乎成了荒地,多年來只有谷家院子孤零零地守著。

苗生敲了敲門,沒人應(yīng)。

說沒有一點害怕是假的,谷家屋子早就破爛不堪,好像只要有一陣強些的風便能讓它散架,寨里的那些混小子平時也沒少聽關(guān)于谷家的鬼故事。

阿哥會害怕嗎?一個疑問突然浮現(xiàn)在腦海,苗生沉下心,硬著頭皮又敲了敲門。

等到第七次敲門,門終于打開了一道縫,露出一只渾濁蒼老的眼睛,那只眼睛盯著這個不請自來的毛頭后生,苗生下意識后退了一步,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你......是苗家二佬?”那只眼睛的主人的聲音像捻雜了沙一般讓人耳朵不適,過于蒼老嘶啞的聲音甚至讓人分不清男女。

苗生勉強點了點頭,咽了口口水。

“你來做什么?”

苗生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讓自己的聲音不那么顫抖:“我想看看那只鹿。”

門后的眼睛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那不是好東西,你會后悔的。”

苗生忙說:“不!不!我絕不會......”

“你也想獵白鹿?”她打斷了苗生,語氣帶著嘲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痛,“他后悔了,我們都后悔了,你也會后悔的......你若執(zhí)意要看,看看就是,乘早打消那念頭吧。”

門開了,屋子里很暗,借著一點微弱的光,苗生終于看清了谷四奶奶的模樣。

她花白的頭發(fā)梳得整齊,老人斑如藤蔓爬上她松弛的臉,苗生這才發(fā)現(xiàn)她只有一只眼,不是盲不是瞎,而是右眼整個眼眶空蕩蕩地凹陷下去。她的衣服顏色十分艷麗。不要說是像她這樣七八十歲的老嫗,就算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穿這樣的顏色也太過浮夸了。幽暗的燈光下,鮮紅艷綠讓她的臉越發(fā)顯得沒有活人色彩。苗生覺得那衣服有些眼熟,卻怎么也說不出是什么眼熟法。

“燈在柜子里,你自己點火,看好了就進里屋。”老太顫顫巍巍走進里屋。

望著老太蹣跚的背影,苗生突然想起為何那件衣裳如此眼熟了,原來他是見過的,四年前苗生的婆婆辦喪事,他最后望了一眼棺材里的婆婆,也是這樣一件艷麗至極的衣服。

原來她穿的是壽衣。

苗生覺得有一股寒意從腳底一直盤旋上升到頭頂,狹小破舊的房間里他甚至可以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怎么可能呢?他極力勸自己冷靜下來,他一向是不相信怪力亂神的,人死了便是一堆肉,那老婆子再怎么詭異也絕對還是個活人。

昏暗中,苗生摸索著翻箱倒柜找出了一盞落灰的煤油燈。擦火柴,點燃,亮了,明亮的燈光讓他安心了許多,那只鹿首正在不遠處靜靜地等待著他。

明明是死去許久了,但這只白鹿鹿首雪白的皮毛仍像生前一般水滑,它昂著頭顱,一對六岔的強壯犄角直指蒼天。許多獵手會把獵物的頭顱掛在家里以此顯示自己的本領(lǐng),苗生見過許多這樣的頭顱,它們的眼睛大多是憤怒、憎恨或是死氣沉沉。但這個鹿首卻眼睛圓睜,憂傷地望著苗生,它的一對眼珠子甚至看著濕漉漉的。

有一瞬間,苗生以為它還活著。

仔細瞧夠了,苗生按照谷四奶奶說的走進里屋。

谷四奶奶正坐在一張破舊的椅子上吸著旱煙,瞧見苗生進來,她把煙管在地上磕了磕,接著又燃上第二口,黑暗里只見得著那一點紅色火光。

“別怕,我倒是想死,只是命硬還死不成。”

被人看穿心思的苗生有些手腳無措,里面太暗,他不敢輕舉妄動,只好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門口。

方宥光趴在桌案上,他有些醉了。他其實并不愛喝酒,身子不好也喝不得酒,但酒能讓他麻痹自己回到過去,能讓他見到再也見不到的人。

方宥光是十九歲那年遇見苗山的。

那天他從外省歸家,途遇山匪,眼看無路可走,苗山出現(xiàn)了。

他就像突然降落的天神,方宥光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待山匪全部倒下,方宥光忙上前感激,執(zhí)意報答。

他救了他一命,無論是榮華富貴還是高官厚祿,方宥光都可以給他。可是苗山思考許久,只是說了句:“我想有個住處。”

于是苗山就跟方宥光回了方家。外面的世界苗山不懂,方宥光便給他安排了個清閑事務(wù),每天能在自己身邊。苗山不爭什么,他好奇外面的一切卻又樂得清閑自在,他會給方宥光講些寨子里的故事,而這些故事離方宥光同樣遙遠新奇。

他們是不同世界的兩個人,而命運卻讓他們奇跡般的相遇了。

苗山在方家待了整整兩年。

一日,伴方宥光十余年的下人嚼舌了幾句:“少爺,那南蠻子可是殺人飲血的......”

門突然打開,苗山在門外,他像往常一樣笑,方宥光以為他沒聽見,松了口氣,當天方宥光把所有下人叫來,警告他們不許嘴碎。

苗山第二天就說要回寨子看爹娘,方宥光應(yīng)了。他想和苗山一同去,苗山忙搖頭:“不成,你絕對會后悔的。”

可是方宥光較真起來太倔,苗山也拗不過他。兩人輕裝拾點便上路了。

一路上,方宥光能感受到苗山的焦灼。

快靠近寨子時,方宥光發(fā)現(xiàn)天上突然出現(xiàn)了許多黑中泛紅的怪旗,那旗看著極輕,看不出是什么料子。

“這叫毛旗,是頭發(fā)做的。”苗山面無表情地望著那旗,“幾百年前一場大戰(zhàn)后,寨子從敵人尸體上把頭發(fā)拔下來,叫他們的女人一面面織的,那些女人沒日沒夜一邊哭一邊織旗,眼淚流干了就開始流血,血落在頭發(fā)上就成了這副怪顏色。”

“為什么......”

“為什么?”苗山的笑眼瞇成一個小小的彎,“當然是為了活命了,方少爺。”

“所有人都是這樣的,只是我們勝利了而已。如果是我們輸了,那跪下來當奴隸的就是我們。”苗山講述這些的時候語氣平靜,仿佛只是在說“今天天氣真好”。

他瞥了一眼旗:“別看了,走吧,這兒晦氣。”

“我早就說過,你會后悔來這里。”

“現(xiàn)在你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覺得我這種人骯臟?罪惡?惡心?”

“我沒有!”方宥光激動地反駁他,他果然還是聽到了。

轉(zhuǎn)了個彎兒,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飄散過來,一個臺子兀地出現(xiàn)在路口,上面擺著被大卸八塊的肥豬,方宥光感到一種惡心感從胃一直涌到嘴邊。

“從前這上可不止是牲口。”苗山嘴里叼著根野草,草根含在嘴里有股清甜的味道,“你們喊我們什么來著的?南蠻子?”

方宥光的臉因慍怒而越發(fā)蒼白,他聲音有些顫抖:“我從沒有......我一直把你當作.......”

“沒人會把他們當作人看,當時講的是:‘走,殺羊去。’”他完全沒有在意方宥光的臉色,自顧自地說著。

“六歲那年我親眼看著他怎么死的,寨子里的祭司把他的肚子剖開,他知道疼最后力氣大得竟然可以掙脫繩子,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破著肚子掉出一截腸子還能繼續(xù)跑,它叫得越厲害,周圍的人笑得越開心,太陽是喜歡血的,他們用血與肉......”

“夠了!”方宥光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他臉上恐懼與憤怒交織著。

苗山一愣,又照例對他扯出一個燦爛的笑來:“我說過了的,你和他們一樣。”他的眼里是一灘死水。

好暗啊,沒有光。苗山背過身仰起頭,閉眼,頭頂太陽散發(fā)的光芒灼燒著他的眼睛,有點疼,他不知為何想起寨子里那個獨眼的老太,兀鷲從天空俯沖,啄瞎了她一只眼睛。

他們把所有的都獻給太陽,豬羊、人血、人命這些貧瘠的土地上孕育的所有血腥果實,一一進獻給那團最神圣的火。他們終究是像他們的先祖一樣,骨肉切碎被人分食殆盡。

“喂,明朝一早走吧,我送你。”他不顧方宥光的反應(yīng),就笑著將雙手交叉背在腦后,哼著小調(diào)朝歇腳的山洞走去。

“苗山......”方宥光只覺得喉嚨干澀,他沙啞地喊出苗山的名字,他想苗山應(yīng)該聽見了,可是他沒有回頭,只是哼唱著那首不成調(diào)的曲子。

多年以后,方宥光想起那個故作吊兒郎當?shù)谋秤埃瑓s想象不到,若是苗山轉(zhuǎn)過身來,自己又該說些什么。

旦日一早,二人原路返回。

到達方家已是下午,苗山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他要離開。

背著包袱出方家的大門,苗山覺得胸口空蕩蕩的,自己仿佛躺在祭司的刀下。

”苗山!苗山!”方宥光氣急敗壞地追出來。

苗山第一次見到方少爺這副不顧儀態(tài)的樣子,只見他氣喘吁吁地站定,指節(jié)分明的手抓著膝蓋前的布料,半晌才緩過氣。

方宥光有一堆話要跟他說,但一啟唇卻什么也問不出口。

“你準備回寨子嗎?”過了許久,方宥光才開口打破這種寧靜。

“沒,還想多走走,世界這么大總歸有一個去處。”望著方宥光,苗山又認真添了句,“大概是一直往東走吧,那兒是不是叫旸谷?”

夸父逐日還是方宥光跟他說過的故事。

“路上有什么好的景我就記下來,以后回來帶你去看。”

方宥光望著那個熟悉不過的笑,勉強扯起嘴角。

夕陽下山了,像是有一只金釵在女人姣好的臉蛋上劃破了一個口子,霞光如血慢慢從傷口滲出,滴在苗山的俊臉上,遠遠看,苗山像水墨畫一樣被晚霞暈染開,恍惚間,方宥光覺得自己有些看不清他的模樣了。

“那后會有期了,方少爺。”苗山轉(zhuǎn)過身,從背面輕快地揮了揮手。

方宥光回想起來自己所見的都是他的背影,從第一個那個從天而降的背影,到現(xiàn)在這樣決絕的背影,他們兩個好像相交的直線,在短暫的相遇后又各自朝著自己的方向延伸。

方宥光握緊手中的玉,他邁出小小一步,想大聲喊住他,追上他,把玉塞給他,叫他好好收著。

天漸漸黑了,苗山的身影縮成一個愈來愈小的黑點,早就看不見了。方宥光仍佇立原地,注視著他遠去的方向。他還緊緊握著那塊玉,似乎想把它捏碎融進骨肉里,讓他們永永遠遠不能分開。

”你相信報應(yīng)嗎?”谷家四奶奶念叨起來。

“為什么非要抓它不可呢?那東西邪門,侵犯不得。”

“我是十七歲從外面嫁到寨子里的,我男人一心想抓住它。他是最有本事的獵手,他們都說我嫁了一個好男人,可是我知道他心里憋著一口氣。”

“他找了幾十年,老天還真讓他找到了。他扛著一只還喘著氣的白鹿回來了,全寨的人都樂壞了。那鹿通人性,流著眼淚朝我們叫。”

“我覺得不對勁,勸我男人還是將鹿放了吧。可他高興壞了,怎會聽我的,他滿心歡喜砍下鹿的腦袋,把這只鹿當作祭品獻給了太陽。”

“前一年還相安無事,可是接著報應(yīng)就來了。”

“我的兒子帶著女人孩子去省城,路上發(fā)了大水,船帶著三條命翻了下去,那可是谷家的獨苗啊。”

“我男人聽到消息,當晚七竅崩血沒了氣。”

“老婆子我?guī)е目诠撞纳仙剑焐蠜_下一只兀鷲啄走了我的眼睛。”

“都有罪,誰也逃不了。”

她煙管里的火已經(jīng)全熄了,她咳嗽兩聲:“苗家二佬,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苗生。”

“苗生,苗生。”她反復(fù)咀嚼著這兩個字,”你跟他一樣是個孩子,聽我一句勸,這個寨子早就到頭了。”

苗生皺著眉頭,他?

谷四奶奶點燃一盞燈,她獨剩的左眼目光悲戚:“太陽是永遠照不進來的,孩子,別再呆在這個沒光的地界兒了,快逃吧。”

逃?逃......逃......逃!!

眼前的一切突然和記憶種模糊的身影重疊,他的臉越來越清晰了。他?他?對,對的,他就是阿哥啊,在門外不停敲門的,被白鹿憂傷凝望的,站在谷四奶奶面前的,原來都是阿哥啊。

“苗家二佬,就當你發(fā)發(fā)善心,等哪一天你要走了,就放一把火把這屋子燒了吧。”

苗生踉踉蹌蹌地走出谷家院子,打開門,迎面的光束刺痛了他的眼睛,屋里昏天黑地,屋外確實這般明媚的。

那支從七年前埋進心里的箭被一只手粗魯?shù)匕纬觯洃洆碇怆S箭頭翻出。七年前,天之驕子背叛太陽,破壞祭祀,背叛寨子,丟下一切逃離。

苗生不懂阿哥做了什么,哭著鬧著要爹娘把阿哥找回來,阿哥黑著臉狠狠落下一個巴掌,到底有多疼苗生已經(jīng)忘了,他只記得自己重重摔在地上揚起的灰好嗆人。阿娘尖叫著把阿爹推開,將他緊緊摟在懷里,阿娘滾燙的眼淚一顆顆落在他的背上,苗生卻已經(jīng)哭不出來了,從九歲的那一天開始,他再也沒掉過一滴淚。

苗山這個名字成了禁忌,背叛的恥辱比戰(zhàn)敗更令人不齒。

苗生抬頭看向太陽,那真的是太陽嗎?他忍不住懷疑,太陽要落山了,今天的太陽很大很紅,可苗生卻覺得自己感受不到它的溫暖,那輪紅色像毛旗上的血,像那只狐貍毛的血,像阿爹因憤怒而通紅的眼睛,卻獨獨不像太陽。

苗生失了魂地走在小路上,路過方宥光的屋子,他看見方宥光滿臉歉意地望著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也許在哭,肩膀微微顫抖著。

苗生再仔細瞧了一眼女人的背影,不對,那個女人是阿娘。

阿娘?她來找他做什么?

“還沒找到山兒嗎?”阿娘小聲哽咽著。

方宥光滿含歉意地說:“蘭姨,我還是......”似是察覺到什么他突然抬頭朝苗生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眼神深邃,飽含悲愴。苗生太熟悉那個眼神了,他最恨的眼神。

“苗生?!”阿娘慌忙擦干眼淚,紅著眼笑著上前:“你這孩子去哪兒了?害娘一頓好找.....”她其實是不敢直視苗生的。

苗生面無表情地盯著阿娘還沒擦干淚痕的臉,過了好些,他才重新綻放出一個沒有破綻的笑:“那我們回家吧。”

阿娘一愣,連忙“好好好”地應(yīng)了幾聲。苗生轉(zhuǎn)身,自始至終沒有看方宥光一眼。

回到家,苗生沉沉睡了過去,他做了個夢,夢見小時候他騎在阿哥的脖子上,還是個半大孩子的阿哥背著他在寨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阿哥抓著他的腿,還佯裝要將他摔下來嚇唬他,苗生知道阿哥絕不會讓他受傷,不但不害怕,反而還“咯咯”地笑。

一覺醒來,月亮已經(jīng)爬上了山峰,月亮也有光,只是太清了,讓人感受不到溫暖,苗生起身向外走去。

已經(jīng)是丑時了,屋外只有他一人,方宥光的屋子還點著燈。苗生輕輕一推,門沒栓。方宥光神情認真地在案前揮筆。

“宥光哥,你是為了阿哥才來寨子的吧?”

方宥光筆一滯,墨水湮開,一個蒼勁有力的“山”字便毀了,他早料到苗生回來,卻還是有些倉促地抬頭。

苗生咧開嘴:“因為那是看苗山的眼神,而不是看苗生的。”這個十六歲的少年眼眶泛紅,聲音有些顫抖,還強迫自己做出一個僵硬難看的笑。

“我......”

“阿哥在哪兒?”鼻翼翕動,苗生呼出一口濁氣。

方宥光苦笑一聲,垂眸:“我若說我也不知道你信嗎?”

“他就說他往東走了,這么多年我甚至不知他是死是活。”

“中國這么大,他去哪兒尋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旸谷?”

“我尋了他兩年,七百三十天,關(guān)于他的所有消息都石沉大海。”

“兩年后,我來到寨子,心想他總歸是要回來的,況且他應(yīng)當.......”

方宥光斷斷續(xù)續(xù)說著,突然他停下來,失神地望著苗生,那張稚嫩的臉與遙遠記憶里的苗山重疊起來,他的眼眶濕潤了。

苗生一直緊咬著唇,血液的腥甜從牙齒一直傳到隱隱作痛的喉嚨,他低頭沉默一會兒,抬頭:“你要走了。”這并不是疑問句。

方宥光眼神復(fù)雜,點頭:“明早就走,往東再找找。”

“我也要去。”

方宥光想要拒絕,可他知道他的倔脾氣與苗山如出一轍,只能嘆氣,叮囑他去收拾好東西。

苗生笑了笑,從門外拿出包袱。

方宥光無奈地一笑,叫他趕緊去休息明天好上路。苗生搖搖頭,不,還差一件事。

他獨自走去寨北,一路上眼睛流血的女人們,開膛破肚的男人們,還有數(shù)不清的牛羊牲口,他們都朝苗生跑來哭泣著。

熊熊大火將黑夜照耀頓時明亮如白晝,火舌舔舐著每一寸血腥罪惡,陽炎烈焰原來比太陽更慈悲。

苗生抱著鹿首,一滴淚從他的眼里涌出,落入憂傷的鹿眼。

沒事的,太陽明天升起。

(其實我是覺得很羞恥的,畢竟是高三的時候藏著掖著在課堂晚自習(xí)瞎編的故事,劇情很老套,辭藻很小學(xué)生堆砌,第一次自己寫了這么長的還算完整的故事,害輕噴orz,我玻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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