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文章說到了正始時代的七位詩人——“竹林七賢”,今天我們單獨說說“七賢”之一的阮籍。為什么要單獨說他?因為他有太多的故事值得我們去說,還有嵇康,他們的精神與風骨,他們的才情和志趣,為那個黑暗無序的時代,增添了一抹亮色,也為中國文化史留下了濃墨重彩的篇章。
《晉書》中對阮籍的評價是“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于色”。他的志氣有多“宏放”?他曾經登臨過廣武山,那是項羽、劉邦激戰的地方。東城是項羽,西城是劉邦,中間隔著一條廣武澗。阮籍到了這里,望著被戰火洗禮的痕跡,發出一聲嘆息:“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瞧瞧,這就是阮籍的志氣,西楚霸王項羽、大漢高祖劉邦在他眼中都不過是“豎子”而已。
也許,這些普通人所孜孜以求的“皇圖霸業”在阮籍眼中都不值一提,他所追求的東西更加廣遠,不在世俗之中,而在塵囂以外。所以,世俗中人無法理解他的那些任性不羈、那些放浪形骸,“時人都謂之癡”。
歷史上,這樣的“癡人”不多,但還是有那么幾位。阮籍算一個,嵇康算一個,陶淵明算一個,曹雪芹也算一個。曹雪芹應該受阮籍的影響很深,所以在賈寶玉身上我們似乎總能看到阮籍的影子。《紅樓夢》中的第一回有一首詩,“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應該是對他們這些人的最好注解。正因為世人無法理解他們的性情,“不解其中味”,所以才視他們為“癡人”,才覺得他們荒唐。可是,在他們眼中,世人才是真正的“癡人”,才是真正的荒唐。
阮籍還曾登臨過一座山——蘇門山。蘇門山中有一位隱居的高人叫孫登,阮籍想與他探討學術問題,但是孫登“皆不應”,于是阮籍長嘯而退。這個“嘯”可不是一般的吼兩聲,而是那時非常流行的一種技藝,當時的許多才智之士都善于吟嘯,阮籍就是其中的高手,而孫登更是其中的高高手。阮籍長嘯之后,便從蘇門山上下來了,當他走到半山腰時,“聞有聲若鸞鳳之音,響乎巖谷,乃登之嘯也”。也許是從孫登的“嘯”聲中感悟到了什么,阮籍從蘇門山回來便寫了一篇《大人先生傳》。
他在這篇文章中說,那些惟法是修、惟禮是克的所謂君子,總是以禮法道德來標榜自己的行為,言行舉止都追求循規蹈矩。可是這些人其實就跟褲襠里的虱子一樣,躲在褲縫里,藏在敗絮中,還覺得是風水寶地,“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裈襠”,卻自以為很守規矩。這種諷刺,簡直不要太形象,也不要太辛辣。
在那個禮崩樂壞的年代,權貴之間為了爭權奪利,從來都是不擇手段,真正的禮法早已被他們破壞殆盡,而世間眾人依然熱衷于在禮法之下繩營狗茍。所以,在阮籍看來,所謂的禮法不過是外表光鮮、內里糟糠的臭褲襠,只是裝點門面而已,而所謂的君子就如這褲襠里的虱子,既荒唐又可笑。他就是要與那些君子們反其道而行,跳出虛偽的禮法,遵循真正的本心,所以才會做出許多在外人看來十分荒誕怪異的行徑。
鄰家當壚賣酒的少婦長得十分美貌,他便經常去買酒喝,喝醉了便躺在人家身旁睡覺。一位兵家的女孩才貌雙全,可惜未出嫁就死了,阮籍與她素不相識,卻跑過去大哭一場。他的嫂子要回娘家,他屁顛顛地跑去送行,一點也不顧及叔嫂大防。他的母親去世,禮俗之士前來吊唁,他以白眼相對,嵇康抱著酒背著琴過來,他卻十分高興。他總是喜歡一個人駕著車,漫無目的地游蕩,直到無路可走,便慟哭而歸。
這種種行徑,都是他對那個時代的無聲反抗,也是對世俗中人的無盡嘲諷。可是,他畢竟只是一個文弱書生,無法改變當時的社會風氣,甚至在強權面前他也不得不虛與委蛇。
太尉蔣濟想請他做官,他本已不辭而別,但最后在親友的勸說下,又不得不回去。司馬昭有篡位野心,自封晉公,還欲加九錫,讓阮籍寫一篇勸進表,他也欣然應命。鐘會來試探他對時局的看法,他不敢說出自己的心里話,只能選擇酣醉不語。司馬昭想跟他聯姻,他不敢明確拒絕,只好連醉六十日,讓提親的人“不得言而止”。
如此種種,對于蔑視禮法、不與俗同的阮籍來說,自然是有違本心的,但是他又不得不如此,所以他的內心充滿了矛盾和痛苦。他不想同流合污,卻又無法獨善其身,因此只能選擇沉默,選擇隱忍。
他為什么喜歡獨自駕車游蕩,還總是痛哭窮途,也許是因為內心實在是有太多難以明言的感情需要宣泄。他痛哭的是自己的無奈,也是時代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