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炎熱退散之后,我通常會坐到咖啡館外面的涼亭下面,晚風清涼,樹影婆娑。涼亭下,二手煙煙霧繚繞,到了晚上七八點鐘,蚊子會如約而至,咬得我滿腿都是包,忍不住都抓破了,腿上早已傷痕累累。
很快我就發現,有個韓國人,每天下午四點,幾乎準時出現在這里。沒過幾天,我發現我們的路徑一致。
我坐到外面的涼亭下,他也坐到外面。韓國人喜歡微笑,像韓劇里那樣。禮貌又克制的微笑。
沒過多久,我又發現韓國人其實是做玩具生意的,有一天,我看到他約了幾個合作伙伴,在這里交流業務,他們從袋子里拿出幾個可愛的、蠢萌的玩偶,彼此交流著玩偶的設計與面料,這些玩偶應該是韓國某個IP形象的周邊產品,但我并不知道,我只看到幾個三十多歲的大老爺們,看起來開開心心,韓語與漢語交錯,有笑聲不斷傳來。
這家店唯一讓人受不了的是磨咖啡的聲音巨大,仿佛不是在做咖啡,而是在搞裝修。
裝修聲音間隔著來襲,大家都閉了嘴,等待噪音過去再聊。只有旁邊一桌,提高了聲量與噪音抗衡。
那是一名女律師,和她一起的,是她的客戶,一個即將離婚的中年男人。
女律師聲調很高,聲音也很大,男的每隔一會兒,會提示她小點聲,小點聲。
但女律師說著說著就會忘記。
女律師說,法律問題交給我,你只需提供事實。
男的說,撫養權問題,也要爭取。
女律師從法律和道德層面重新教育了這男的,聲音依舊很大。我覺得她入戲太深,即便她是這男的請來的律師,但在情緒上,她仍然在為這男的的妻子所遭遇的事情,而憤憤不平。
這幾天天氣更熱了,夏至那天下午,韓國人沒來,他習慣坐的座位上重新坐滿了人。
這將是2020年夏天里最長的一天,我眼神空蕩,不太習慣,而目光所及,是新的人來人往。
晚上七八點鐘,韓國人推開咖啡館的門。很明顯他有些醉了,他的眼神、嘴角都顯示他醉了,他醉了可能只是因為他累了。
他褶皺的襯衫和發福的肚子,都表明了他的疲憊。他的包里依然充滿很多毛絨玩偶。這點小小的可愛,裝點在這個三十多歲來異國他鄉跑生意的男人身上,讓氣質曖昧不明起來。
我知道韓國人和我一樣,有著同謀般一致的目的,不過是躲在這里暫時避難而已。
韓國人說,你是個詩人。你在讀布勞提根。
我舉起一杯氣泡水,說,敬你。
韓國人很開心,也開了一瓶檸檬氣泡水,猛地喝下一大口,眼睛看著車水馬龍的大街,打了一個長長的嗝。
他送了我一個小玩偶,白色的毛絨,像個兔子又像一只狗。我說,這是什么玩意兒?他有些迷惑,但微笑地說,這是柔軟。
我想,他可能沒聽懂我的東北話,但他表達再精準不過了,這不是別的什么,這確實是平凡日子里的一塊兒柔軟。
我想,漫無目的的人與滿是目的的人,都躲到了咖啡館,喝了同款咖啡,因此尿液里也擁有同樣的成分,他們商討著新的創業風口、新的失業風口,他們在聊著在線教育、離婚官司、OKR與deadline、生活與類似生活的東西?;蛟S只有在此刻,得意的人與失意的人才能并肩作戰。
我遞給韓國人一塊帕尼尼,我想他餓了,這已經是晚上八九點鐘的北京了。韓國人笑笑,重復著這句話,帕尼尼,帕尼尼。
他遠離國土,飛往這里,在咖啡館,吃了一塊中國女人分享給他的食物,又與她碰杯,喝了整整一瓶的,氣泡水。
我手里捏著那個白色的“柔軟”玩偶,想起早上和媽媽通過的電話,我簡單而粗暴的闡述了近況,像在播報別人的人生。這是我認識我媽媽的第二十九年。
輕舟已過萬重山。
服務員送來一瓶花露水,我噴了全身。韓國人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在這個或許是因為疲憊而麻木,因為無所事事而善良的夜晚,大家即將各自走進自己的被窩。
我想,再也沒有蚊子會咬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