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之城(25)上一章
監區決定了今年監區文化的特色項目——辦一臺民警服刑人員共同的晚會。監區長說,這樣既有聲勢、又有看點,效果也好,最重要的是操作起來實際上也不是很麻煩。
監區長給大家計算節目:罪犯的節目好說,經常排練的就有大合唱、歌伴舞、三句半、快板、相聲……民警也好說,隨便到網上下載一首詩,來個集體詩朗誦,再來個小合唱《監獄民警之歌》,請監區唯一的警嫂吳憂和程城來個夫妻對唱《你是誰》,還有幾個喜歡K歌的小伙子可以上幾個獨唱……監區長越說越興奮,仿佛已經看到這臺完全由他策劃的晚會正在上演。
在單調枯燥的監獄生活中,其實無論是民警還是罪犯都希望有些不一樣的事情,來打破常規的沉悶乏味。而讓民警和罪犯一起辦晚會,聽起來似乎匪夷所思,實際上民警和罪犯一起參與各類節目早已不是新鮮事。每逢春節、中秋、國慶節,監區里幾個愛唱歌的民警也會上臺,唱幾首主題積極的流行歌曲,比如劉歡的《重頭再來》,汪峰的《怒放的生命》,羽泉的《奔跑》成龍的《站起來》都是保留歌目。
程城想起自己初入職時,看到民警和罪犯一起參與表演,震驚之大、迷惑之重。在他的心里,判刑入獄是一種對罪犯的懲罰,而民警是來落實這個懲罰的,和罪犯當然是對立的、敵我的關系。民警依據法律管理和教育罪犯,理論上還應該掌握罪犯全部的思想動態,必要時可以對罪犯使用法律準許的警械和武器,這種管理是強勢的,不對等的,允許有暴力成分存在的。和老師管理學生、領導管理下屬完全不一樣的。因為罪犯必須完全、絕對地服從于民警管理,這種管理在程城看來,絕對不應該有溫情脈脈的一面。
所以最初管理罪犯的程城總是將自己的稚嫩和年青用一幅嚴肅到冷酷的表情隱藏起來,他從不輕易對罪犯露出笑意,和罪犯保持絕對的生理和心理距離,語言、動作和表情無時無刻告訴自己和罪犯:我是監獄警察,你是罪犯,要牢記彼此的身份。
這樣做的結果,罪犯怕是怕他的,可是當他希望深入了解罪犯、和罪犯個別談話時,也感受到了明顯的隔膜,罪犯看起來老老實實地回答他的所有問題,可是當他在談話本上記錄的時候,發現自己什么也沒能得到。
當程城向老民警請教的時候,有人告訴他,實際上民警和罪犯的關系絕對不是管理與被管理者、懲罰者和被懲罰者那么單一。如果從幫助罪犯順利度過刑期、修正錯誤三觀、實現新生重回社會這些目的來說,他們的關系也像是教師和學生、培訓師和培訓者的關系,是合作者和同盟者,雙方有著共同的目標。
可是直到現在,程城仍覺得疑惑,只是他羞于把這種感覺表露出來。因為看起來,除了自己,其他人似乎沒有這種煩惱。
“唱《為了誰》?!”吳憂大笑起來,正咬著的蘋果噴到程城的臉上去。
“你就不能淑女點嗎?”
“你們監區長真想得出來啊,我哪有那么好的嗓了,不是什么人都能唱那首歌的,你會嗎?”
“你不知道我還有一個名字,叫K歌小王子嗎?”程城挑挑眉毛,得意地說。
“噗——”又給程城噴了一臉口水。
“反正我是不會唱那個的,你給你們領導說說,我們換個簡單點的吧,就唱《祈禱》吧,簡單得跟說話似的,主題也健康。”
“這樣一來就不能顯示我的實力,太可惜了。”
一個大枕頭打在了程城的頭上。
晚會如期舉行。雖然“舞臺”就是監區操場,背景就是一塊藍色大布上用A3紙剪出的幾個大字“監區文化節晚會”,燈光就是操場上的幾個大燈,但是大部分罪犯都顯得興致勃勃,拿著小板凳,整整齊齊地排隊進入操場,一臉笑意。
走進操場,吳憂就看到黃平,他因為個子較小,坐在隊伍的第二排正中間。他也很快就找到了吳憂。在燈光的陰影里,他的眼睛無所顧忌地盯著吳憂的方向,讓吳憂感受到逼人的壓迫感,她挪動了一下座椅,讓自己躲藏在前面的民警身后去。
吳憂想,是我想多了,神經過敏?我好像沒告訴過他程城,可是,和一個罪犯,即使他是自己曾經的同學和好朋友,提到自己做民警的丈夫,這真是太奇怪了。
開場節目是罪犯的集體舞《小蘋果》,年輕的臉、光頭、灰色白線的囚服,歡樂的音樂,整齊劃一的動作。如果一個從沒進入過監獄的人看到,肯定覺得這像是一個黑色幽默,有著說不出的怪異。可是,在這個被高墻圍起來的四方之城里,音樂就是音樂、舞蹈就是舞蹈,仍然會給沉浸其中的每個人帶來歡樂,讓他們在這一刻忘記痛苦、后悔和羞愧。
因為監區長什么節目也沒有貢獻,就自告奮勇擔任了主持工作。吳憂不得不佩服監區長勇氣可嘉,操著一口家鄉普通話,每說一句話都要加個“那個”,中間還混雜著無數個清嗓子的“咳咳”音,竟然也敢站上去當主持人。但監區長顯然沒有意識到,因為無論是民警還是罪犯,都非常捧場,他每說一句話,大家都熱烈鼓掌,好像他不是在主持,而是在表演節目一樣。
這氛圍讓監區長很是沉醉,所以當他介紹到吳憂和程城的節目時,非常夸張地來了一大波用法奇怪的成語:“現在要上場的是我們監區唯一的民警伉儷,服刑指導辦公室的吳憂老師大家都認識吧,她不僅工作突出、才華橫溢,歌也唱得神乎其技、繞梁三日,我們歡迎她和程警官一起給大家來個對唱——《祈禱》。”
唉,這都什么跟什么啊。吳憂覺得自己的尷尬癌都要犯了。
程城也一臉難受地看著她擠擠眼,意思是“你就忍忍吧”。
兩人并排站在“舞臺”,靜待音樂響起。
吳憂忽然看到,黃平從隊伍里搖搖晃晃站起來,眼神呆滯,對著自己的方向,似乎在說什么。他身邊的罪犯發現了,將他扯下去,一邊維持秩序的民警也往他那邊走過去查看。黃平沒有再站起來。
音樂節拍已經響起。吳憂趕緊把話筒舉起唱道:“讓我們敲希望的鐘啊……”
才唱了一句,民警和罪犯就開始熱烈的鼓掌,讓她都聽不清楚伴奏的音樂了,只得硬著頭皮唱下去。這首歌,她認真地練習過,可是,現在卻發現無論自己如何認真地準備,到了現場仍然會有很多變數,仍然無法把控節奏。
就像是小時候有一次告訴爸爸,守歲的時候一定要叫醒自己放鞭炮,可是爸爸心疼女兒沒有叫,當她第二天醒來發現時,和爸爸哭鬧了好久,因為她在這一刻發現了人生的真相:這世界沒有什么是篤定的事情,即使是親人的承諾,你能相信的唯有你自己而已。
這真相如此可怕,小吳憂哭了很久,哭到最后她自己都忘記了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