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墨色中天。
烏青色厚重云海向前緩慢推移著。
那些曾旋轉不停的霓虹燈光,和安然矗立的摩天樓宇,立交橋上的車水馬龍與購物中心的喧鬧嘈雜,所有的一切被毫不憐惜地裹入其中。
陷入進無限濃稠的混沌黑暗。
街口拐角處路燈,用它昏黃光線剖開一隅微亮。
走過晚歸行人,梧桐枝椏稀疏落影搖晃在衣衫。
而不遠處漆黑一片的深巷中,流浪的幼獸正抬起稚嫩指爪輕輕劃過墨綠色鐵皮箱。
莫名其妙的。
彌散蔓延著,不知名的,悲傷情緒。
公寓里。
我和沈燁又偷開了一瓶他父親珍藏的紅酒。
“喂,等他回來你真的不會被家暴么。”
我緩慢搖晃著手中巨大的玻璃醒酒器,對他說道。
而此刻的沈燁正仰躺在對面的皮質沙發上。修長的雙腿交叉搭在棕褐色大理石茶幾,右手拿著花紋繁復的精致紅酒杯。再加上身披歐式絲綢睡衣,一副享樂資產階級模樣。
“管那么多干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說著,小酌一口,品了品,“再者說,他存了那么多,誰知道什么時候被發現,而且就算被發現我也可以一口咬定是他記錯,或者,嗯,推到盜賊身上。”
“哪個賊吃飽了撐的拿你這玩意。”
“那就不一定了,這可是Lafite誒。”
“Lafite都是炒出來的,真正做紅酒還得是Romane Conti。”
“哎,個人品味。”
“…”
“對了,我昨天見到顏川了。”
“誰?”
“顏川。他說要我把這個帶給你。”
說著,我走回房間,取來那牛皮信封交與沈燁。
“你在哪兒看見他的。”
“學校對面。我想,他應該是專程去找你的。”
沈燁接過撕開。里面果真只有些紙件,然而翻閱后他的臉色逐漸欲發陰沉。這些是什么,我想我大概是猜對了。
看完,他揚手便將酒杯砸在墻上。
猩紅色液體淌過白潔墻壁,蜿蜒而下。
之后立刻被地上鋪展的織毯吸收進腹腔。
迅捷貪婪。
2
“果然只要有錢就行。
凌晨十分,和沈燁吃著外賣剛剛送來的夜宵,我這樣想到。他們還應該開發個網購倒垃圾的業務,那就可以徹底宅在家了。
之后,直至開學我們都沒再出門,而是在各自房間學習。
應試教育制度下所謂的社會主義科學文化知識。
周一清晨。
和沈燁走在去學校的路。
街道兩旁枝繁葉茂的法桐陰翳匝地。
一邊的長木椅上,坐著翻看報刊的中年男子,他穿著整潔干練的職業套裝,銀絲鏡框,星巴克咖啡和電腦包安靜地擺在身旁。
偶爾有晨練的老人擦肩而過,他邊走邊揮舞著手臂,精神矍鑠模樣,似乎隨身攜帶著一份窺破紅塵后與世無爭的愉悅。
路口處,停下來等紅燈。
身旁,跑來的小男孩越過我徑自地繼續向前跑去。我抬頭看了看眼前絡繹不絕的車流,趕忙伸手拉住他。
“小心點,沒看見紅燈,都是車嗎。”我蹲下身,對他說道。
他還是一臉傻笑,撲閃著大眼睛,用稚嫩的童聲對我說:“可是,紅燈就不能過馬路嗎?”
“不能。”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
“為什么沒有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沒有為什么。”
“為什么沒有為什么沒有為什么?”
“…”
徹底無語。
而一邊的沈燁倒是笑得燦然。
“小朋友,你家人呢?”他問道。
“呃…”男孩茫然地向四周看了看,一臉沮喪地抬頭對沈燁說:“我應該是…又走丟了…”
“什么叫應該是啊…”我問他:“那你和誰一起出來的?”
“奶奶,她帶我出來買好吃的。奶奶不見了。哥哥你們這么早出門干什么?”
“我們,去上學啊。”
“可是,我為什么兩小時之后才可以上學。”
“因為你還小。”
“很小么。”
他嘟嘟嘴,說道。
我摸了摸他額頭散亂的濃厚黑發,柔聲說:“是啊,等你長大,就要天天這么早去上學了。”
“可是我不喜歡去上學。”
他突然安靜下來,低頭看向地面,眨了眨眼,細密而長的睫毛,小聲嘟囔道:“而且,而且我一點兒也不想長大。”
看著他憂傷,我突然想起了幾年前和林亦辰逃學的時候。
那次不巧趕上小學部放學,正在站隊的一年級小孩看見我們兩個坐在圍墻上頓時沸騰起來,快下來,真厲害,或是叫老師,總之喊什么的都有。而站在隊伍最前端的小男孩更甚是興奮。
旁邊的同學見狀對他說,這有什么長大后你也可以。
而他聽后頓時黯然,想了想,說,那我也不想長大。
不想長大。
我們都不想長大,長大是殘忍的童話。
可我們最終都長大,長大成最討厭模樣。
逃不掉的。
當某天那個為你遮風擋雨的男人倒下,你便已失去了繼續做那個飛揚跋扈少爺的資格。
誰都在逼你成長說愛你的討厭你的還有這個社會,獨自面對寒來暑往間人世苦難的你也終歸會在風霜中學著去獨當一面。
兒時不分朝夕的天真爛漫無憂無慮,所有的桀驁任性與輕狂,它們在無限漫長蒼白的歲月里燃燒成碳黑色灰燼呈放進一些人叫做童年的木盒中放入祠堂。
封存。供奉。
縫進記憶的篇章里。
3
陪小家伙玩了許久,才等到尋他來的家人。
把他還給焦急萬分的老人,又叮囑了他幾句以后別亂跑,便和沈燁離開了。然而他一直嘻皮笑臉地,也不知是否有認真聽。
不出所料,趕到學校時已然遲到。
索幸校門還開著,便和沈燁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車棚里外已是滿滿當當擠滿了各種款式的自行車,而與之對比鮮明的,是空寂無人的校園,只有晨讀聲單調地四處飄散。
“你們兩個,給我過來!”正欣喜著無人看見,執勤教師卻是從警衛室走出來,對我們喊道。
“跑?”
“跑。”
和沈燁對視一眼,簡短的交流之后果斷選擇分開,各自向兩個截然相反方向跑去。而老師竟毫不遲疑地選擇向我逃離的方向追趕而來,氣得我不由在心中問候了一遍他家人。
“站住!”
“給我停下!”
“高三七班顧北城,你等著,我一會兒去你們班抓你!”
聽到這個,頓時一陣無力。
“老師,我不認識您吧。”我停下腳步,一臉無奈地說道。
“沒事,我認識你就夠了。”
“…”
4
沮喪地走近教室,卻見里面空無一人。
轉頭看到寫在黑板角落的通知,才想起今天第一節是化學課,老師說去實驗室上課,回顧高中課程里所有的實驗。
把書包扔到桌上,直接往隔壁樓走去。
等我走到化學實驗室,老師正站在門口。
你們自己看看儀器的擺放,不要亂動,有什么問題來問我。他說。
教室里墨綠色的方形長桌上,擺滿了各個實驗所需的儀器與說明海報。前后數排,中間只留了很小的縫隙,供人通行。
“誒,這是啥啊。”
蘇牧澤走到一組器材邊停下,轉頭問道。
“智障,這不是平衡球么。里面裝的二氧化氮和四氧化二氮的混合氣體。那兒寫著呢,驗證平衡移動實驗。”
紀天宇說完,無奈地翻了翻白眼。
“這顏色也沒移動啊。”
“可能是熱水不熱了吧。”
“哦...”
蘇牧澤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彎下腰仔細看了看,說道:“老紀,你站這邊來,給我擋下,別讓化學老師看見。”
“你要干嘛?”
“做實驗。”
“做...實驗?”
紀天宇還沒反應過來,蘇牧澤已經捏起平衡球,掏出打火機開始給左邊的玻璃球加熱...
“我去,這他媽都行...”紀天宇震驚地說道。而我也是一臉懵逼地看著蘇牧澤手中的平衡球里的顏色界限逐漸鮮明。
“有趣。給我玩玩。”
說著,杜天宇伸手就要去拿。然而兩人在空中交接后杜天宇一聲怪叫,手中的平衡球也隨之墜落下來。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兩個智障,不知道這玩意兒有毒啊。”
徑直落下的平衡球,最終靜止在沈燁抬起的右腳上。
“你怎么不拿住。”
“明明是你突然放手好嗎。”
“差點沒燙死我,能不撒手么。”
“靠,你非得碰那里。”
“廢話,你捏著管兒,我不碰那里怎么接過來。”
“...”
從化學實驗室出來,紀天宇和蘇牧澤還在喋喋不休地爭吵。
外面天很藍,十七歲少年。
課間回到教室的時候,被告知課間操取消。
短暫的錯愕之后,蘇沐澤立刻歡蹦亂跳地跑到講臺。打開多媒體,放上了NBA的籃球比賽,隨即一群人亂亂哄哄地圍了上去。
而我靠在墻角看著他們,閉上眼,有些輕微的暈眩。
身后吵鬧的教室里,有人在看書也有人在聚在一起打游戲。
他們談天說地的模樣,像極了我們年少時的無憂無慮。
5
傍晚,輪到我和沈燁去學校操場旁的圍墻處取外賣。
回來時迎面走來兩個身著校服的男生。
其中一個面容英俊,眉眼凌厲。一頭干凈利落的短發顯得人畜無害。然而目光相接時,我似乎能感覺到他漆黑瞳目里,遮掩不住的鋒芒。
在側身而過的一瞬,他似乎有意無意地撞了我一下。
我并未留意地繼續向前走去,然而沈燁卻突然停下腳步,等等,他邊說邊回過頭,用平緩的語氣叫住方才的兩人,把他的手機還給他。
什么?我回過頭,卻見男生手上,赫然拿著我的手機。
男生邪魅地咧嘴笑了笑,抬手將它遞給我。期間嘴角上揚的模樣,似乎并未覺得尷尬,仿佛被拆穿的不是自己。
他誰啊,我以前怎么沒見過這號人物。
蕭軒。九班新來的轉校生,底細我也不太清楚。
怎么還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
你看他的穿著、氣質,舉止修養,哪里有做賊的樣子。
那他...
大概是沖著我來的吧。
說著,沈燁徑直走進了教室。
見我們回來,后門口坐著聊天的一幫人便一窩蜂圍了上來搶食吃。
你要的漢堡。
蛋撻呢?
先把可樂拿走,別灑了。
番茄醬直接都弄在上面就行了。
…
誒我跟你說,就剛才,學校局域網被黑了。蘇牧澤邊往嘴里塞薯條,邊含糊不清地說道。
你說什么?!
沈燁抬起頭,神情嚴肅地追問道。
就是,學校的網絡被黑客入侵了。
操,沈燁聽完立刻跑回自己座位,從書桌里拿出了筆記本電腦。
果然,黑屏了。
沈燁抬起胳膊,細而纖長的手指開始飛速地在鍵盤上來回敲擊,電腦黑色背景下上一排排白色字符隨之不斷刷新。
哇,這手速...沒少鍛煉吧…
蘇牧澤不知道什么時候抱著零食湊了過來,一臉猥瑣地調侃道。
而沈燁只是面容冷峻地緊盯著屏幕,沒有接話。
在火山爆發之前,我知趣地把蘇牧澤拖走了。
片刻之后,再回來看時,沈燁已經收起了電腦。
弄完了?
嗯,他點點頭,面色陰沉。
6
之后的課上,沈燁一直在靠著墻轉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蘇牧澤竟是變魔術般拿出了一副微型象棋,問我要不要玩。
我沖他擺擺手拒絕的功夫,前座紀天宇便聞言轉過身來,一臉興奮地加入了他的游戲。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氣氛甚是熱烈。
誒你會不會啊,你的兵不能往回走。
我過河了啊。
靠,你就是過了冥河也不行。
可能他那是特種兵。
什么玩意兒就特...種.....
意識到情況不對的蘇牧澤緩緩轉過頭,果然看見班主任笑瞇瞇地站在身后。你說你們倆都多大了,不好好學習在教室下象棋...
7
我知道,陰天會下雨,將白有潮起。
紅燭暗,月影寒,夢醒會想你。
可卻永遠無從知曉,下一秒鐘命運的安排。
覆雪下的鋒冰,荒原斷崖。
似乎天災人禍與機遇良緣總是在一念間傾幻。
而我們只能選擇去接受,這冥冥之中近乎必然的巧合。
他手中權杖揮舞過千年,風羽般紛披成碎葉。
末世孤城煙沙。
誰又是誰的浩劫。
就像我從未料想,會在此時此刻的此地,以這種方式再次見到顏川這個陰魂不散的家伙。
然而他就是這樣現實地站在面前,自習課間,在學校樓道里。
數日之隔,他蒼白的臉上變得胡渣凌亂,蓬頭垢面,愈發地落拓不堪。
眼白被網狀遍布血絲割裂而顯得通紅,似乎多日未曾安眠。衣衫破舊,角落處更甚有斑斑血跡。是廝打過后的痕跡。
“顏…顏川?”
蘇牧澤瞇了瞇眼,似乎很費力才想起他的身份。
而顏川邪魅地朝他笑笑,“嗯,好久不見啊。”
“你來干什么。”沈燁不耐煩地打斷他。
“當然是找你啊,燁。”
“呵,找我。”
“怎么?”
“這里不方便,出來說。”
“好。”
說著,顏川便跟在沈燁身后,兩人一同向外走去。
對于顏川的出現,我心中隱然有些不安,于是決定跟去看看。
“你去干什么?”蘇牧澤看我也要走,問道。
“不放心,去看看。”
“那我也去。”
“不行。”
我看著他,嚴肅地說道:“我去就行了,這件事你還是不要摻進來的好。”蘇牧澤一副忿忿不平的樣子,還想反駁些什么,被我制止了。當然知道他不會就這么聽我的話,沒辦法,只好拜托夏安看著這家伙。
我看著他離開,很失落。我總感覺他們有事情瞞著我。這種感覺,很難受。就像是站在岸上的人,不知道面前水下的是非,想要跳下去卻總被一層無形的隔膜彈回。可是,我們不是兄弟嗎。
-----------------蘇牧澤
入夜的致意樓,寥落無人。空曠走廊陰森森一片,直至盡頭亦無絲毫的光亮,就像是,幽深狹長而詭異的洞穴。
通往地獄盡頭,森羅殿堂的洞穴。
我站在窗邊陰影之中,向外看去。
沈燁坐在門前臺階上,路燈昏暗光線墜落在發梢將輪廓染成棕黃,睫毛遮擋下的眼眶猶如峽谷般深不見底。
而顏川則是背對著我,站在旁邊。
我看不清他們的神情,只能聽見彼此間語氣陰沉的對話。
你還敢回來,沈燁抬頭,對他說道。
怎么不敢。
所有人都在找你。
找唄,我既已落得如今這般田地,生死便已是無所謂的事了。
那你來這兒干什么?
你說呢。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顏川明顯加快了語速,說罷俯下身來,與沈燁對視著,一字一頓冷漠地說,你少他媽給我裝傻充愣。
緊張的粒子開始在空氣中擴散,火藥味漸濃。
呵,白面兒么,良久之后,沈燁笑了笑,說道,我現在手上也沒有。
沒有,騙鬼呢,沒有那玩意兒你能受得了?
怎么就受不了。倒是你,那批貨不是剛被你黑下,這才過了幾天,你他媽就都用完了?
那批貨一共也沒多少,早就用完了。
他抽身停止與沈燁的對視,邊來回踱著步邊說道,所以現在,趕緊,趕緊給我點那玩意兒。
憑什么。
你說憑什么,幾天前老子好像還剛放過你一命吧,忘性夠大的啊。
呵呵我說顏川,真好奇你他媽逼臉咋長的,這么厚實,這話都好意思說出來,明明是下藥陰我都能說成欠你的。
還有么,我他媽倒想看看你還能腆著逼臉扯出什么。
我操你媽的,還有憑這個。
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把漆黑色金屬制品指向沈燁頭部,帶著肅殺之氣,在涼薄月光下泛射出猙獰色澤。
槍?我不由心中一凜。
這家伙還真是個徹頭徹尾的亡命徒啊。
而沈燁只是笑笑,嚇唬誰呢,有種你他媽現在就弄死我。
呦呵,你他媽的還挺硬,我再問你最后一遍。顏川似乎失去了耐心,他擺弄了一下手中物體,看上去是在將子彈上膛。
沒有。
沈燁直接打斷他的話,言語間帶著三分寒氣。
很好。
…
見此情景,我趕忙從窗扉中跳出了來。
誰?顏川明顯受到了驚嚇,回頭看向我。
而在他回頭的空隙,沈燁暴起將他撲倒在地,不管不顧地揮拳一下一下砸在顏川頭顱。
弄死我,啊?就憑你,誰弄死誰還不一定!我操你媽逼的,當年還不是你拉我下水,還他媽有臉來找我要毒品…
顏川掙扎著反抗,但奈何身體早已被毒品腐蝕得脆弱不堪,一切都顯得無力而徒勞。
在我看來現在的他就如同一具行將風枯的木乃伊,毫無生機,僅剩干癟褶皺的皮囊艱難撐持著支離破碎的內臟。
我見他拼命將喪尸般干枯的指骨伸向掉落在一旁的槍支,便走上前去,抬腿將它踢到更遠些的地方。
之后,端起手臂默不作聲地冷眼旁觀這場血腥鬧劇。
罡風吹起夏蟬鳴聲一浪高過一浪。動物不懂得人世糾葛,視若無睹地依舊在天性驅使下悠哉娛戲。
而上帝,又是站在云端的何處悲憫地看這兩個絕望的靈魂的撕扯。
似乎是知道自己不敵,顏川呻吟著不知在說些什么,只是口中含著大團血塊僅能發出斷續模糊的音節。
沈燁卻完全沒有要停手的意思。
8
“沒氣兒了。”
伸在顏川鼻孔處的手指,感覺不到絲毫氣流的涌動。我看著顏川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對沈燁說道。
“哦。死掉就死掉吧。這人渣,留著也始終是個禍害。”
“你殺人了啊拜托,還他媽能說得這么輕松。”
“不弄死他,早晚會被他弄死。再者說這家伙現在就是個亡命之徒,沒人會管他的死活。尸體處理好就行了,沒人會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處理掉。”
“讓那些毒販來做好了。”
“你倆上回那事都說不清,人家憑什么給你擦屁股。”
“我錄音了。”
說著,他從口袋里掏出小巧而精致的錄音筆,沖我揚了揚,“他也是被通緝的,我們站在相同的利益層面”。
我沒有回話。
他果然還是我認識的沈燁,他不會因為沖動而殺人,很明顯一切都是考慮周全的。我想大概沈燁也早就想殺掉他了吧,只是需要在一個適合的時機,以一種可以逃避罪責的方式。
液晶顯示面板上定格的,鮮艷帶血的數字,和還在不停閃爍著的紅線。就像是一份宣判死亡的訃告,靜默地審判了上一個生命的終結。
站在老梧桐樹寬厚蔭翳下,我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幾人清理現場。先前他們拿了巨大的褐色粗布麻袋將尸體裝走,而此刻,正小心地擦拭著灑落在地上的血跡。
真是脆弱。
小時候,看著倏忽跳落到書頁上的青綠色幼蟲,我總是這樣想。
似乎它們總是會在不經意間,平平常常地死掉。
可現在看來,我們的生死,又有如何的差別。
上一秒還在為禍世間的顏川,下一秒就成了地上冰冷的尸體。
世事無常。
而想來這脆弱,亦無關乎罪孽深重抑或是至善心腸,生命本身便是易碎的刻石。就像我們總是有那么多的可能性會在某一刻突然地死掉。
無論是天災,人禍,甚至偶染的疾患都可以輕易剝蝕去生命。更何況,這一場草木枯榮里,牽扯不清的孽緣恩仇。
“既然是深淵的人,就讓他,埋在深淵里吧。”
清理完現場,為首一人向沈燁點了點頭,而沈燁甩下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后,便帶我離開了。
什么意思?黑話么,不過,他們大概聽懂了吧。我想。
縹緲空靈的涼薄雪片,紛亂飛揚在彼世今生間蒼白色天幕,偶然墜落在地,便會瞬時不留痕跡地消泯于無形。
卑微的,渺小的,脆弱的,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輕。
9
半夏午后,流金鑠石。
即使閉上雙眼,也能清晰地感覺到周遭涌動著的,泛濫成災的熾熱白光。它們包裹并灼痛著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膚。
窗外,老梧桐枝葉愈發繁茂。
聲嘶力竭的夏蟬在樹影斑駁中,燃燒著它本就微薄的生命。
而教室里,化學老師仍舊神采飛揚地講解著枯燥乏味的習題,身后黑板,堆滿了彩色粉筆書寫的亂七八糟的反應式定理。
似乎記憶里的他總是這樣精力充沛,甚至主動地擠占各種自習課間來講課。只能說,林子大了,總是很多怪胎。
就像我以一個正常人的角度,完全無法理解那些以學習為樂趣的人一樣,很難理解他竟然對講課這種事上癮。
與他對比鮮明的,是講臺下一片昏昏沉沉。
有人在補覺也有人在刷題。而我用左手撐著下巴,同大多數人一樣,熟稔地記下一行行筆記。
頭頂老舊風扇緩慢地吱啞轉動,帶不來絲毫的風。
我艱難地眨動睫毛,以避免困倦的上下眼皮合在一起。
意料之中。
顏川的死,終究未掀起任何的波瀾。
就如同拋入漠海的砂礫,了無痕跡,無人發覺。
生活還是如舊。上學,下學,吃飯,睡覺。精密咬合的齒輪推動它日復一日不斷機械地重復進行著。
10
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總是喜歡抱怨,命運的不公與人生的艱難。
可哪怕再坎坷的朝暮,也會有簡單的小確幸讓人欣喜。
宛如夜幕中星辰,沙海湖泊。
它可以是趕上的最后一班公交,買到的最后一雙限量,或者僅僅是再來一瓶的蓋子,甚至傾心之人不經意間的回眸。
抑或是,像現在這樣,連日陰霾后,突如其來的假期。
還記得接到接到通知的時候,是在自習課上,放假的消息一經宣布,班里瞬間炸開了鍋。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霧霾的親切。蘇牧澤一臉興奮地對我說完,轉過身便開始四處找人聯絡假期的安排。
對他這種心態的人來說,放不放假,有什么區別么。
第二天,購物中心的臺球廳里。
沈燁邊說邊嫻熟地做出一個漂亮的拉桿,臺球桌上最后一顆花球應聲入袋。
站起身,他順手拿過放在木框上的Chalk,開始動作優雅地擦拭起球桿。
明天晚上十一點,讓夏安把洛年帶去學校旁邊的如家,1408號房。
隱晦地透露,我想,你知道該怎么說。
干什么?
捉奸。
什么?
讓她徹底死心。
這家由廢棄車庫改制而成的臺球廳光線甚是昏暗,沈燁抱著球桿靠在墻角,淺淡陰影下,面容不清。
她應該有更好的生活,而不是把時間耗在我這條爛命上。
可是你愛她,不是么。
沒什么可是,照我說的做。
那你...
走吧,該吃飯了,去找蘇牧澤。
我想我知道大概可以理解沈燁的做法,但,這種偶像劇里司空見慣的套路,真的好么?
從臺球廳出來,按照蘇牧澤發來的地址坐上了地鐵。
列車上,擠滿了形形色色的旅人,他們總是疲于奔命的樣子,竭盡全力的慕求,也不過只是一寸繼以茍且生存的空間。
換線的時候,走過熙熙攘攘的站臺,我看到角落里賊眉鼠眼的男人鬼鬼祟祟地在跟面前農民打扮的老人說著些什么。
走近,看到老年人飽經風霜的臉上猶豫不決的神情,又聽了幾句對白,便已明曉了七八。不過是個賣手機模型的騙子罷了。
正欲離開,身旁的沈燁卻走上前去。
假的,我說。
知道,他說。
哥們兒,他不要我要,咱們找個沒人的地方詳談。說著,沈燁攬過男子的肩膀,兩人向堆放雜物的工作間走去。
男子一臉欣喜,而老人心有不甘地樣子想要阻止,我趕忙攔住他,三言兩語簡明地解釋了幾句,也不管他如何半信半疑,轉身跟上了兩人。
哥們兒,我跟你說,這,剛弄來的,你懂,咱們這個,2000塊錢,就處理給你了,老在我手里也怕出事兒。
哦,是么,這么便宜。
話音未落,走到門口的沈燁拉開門一腳將他踹了進去,之后把他擒在地上開始拳打腳踢。行了,別弄死了,這地方,沒法收拾。我說。
沈燁應了聲,之后陰沉地趴在他耳邊說道,我最看不起兩種人,偷農民工東西的和騙老人財物的,你他媽占齊了。有種沖年輕人來啊,人家生活那么艱難,讓你們折騰一次傷筋動骨的。
你知道,我是誰么,男子吐出一口血水,猙獰地嚷道,你他媽的等著,看老子不弄死你。
我叫沈燁,我等你來弄死我,但是今天,我先廢你一條胳膊。
話音未落,我便聽見一聲清脆的骨裂與之后陣陣撕心裂肺的哀嚎。
這種事,交給警察不就好了。
很多事,是該由道德去約束而法律無法解決的,這時候,以暴制暴的效果更好。說著,他咧嘴笑笑,朝氣蓬勃的面龐,與方才的兇狠判若兩人。
可是,如果真的這么正義,你又為什么幫他們賣毒品,你知不知道,他騙騙錢毀的是一個兩個人,而他們,使整個社會的夢魘。
你知道,烏布利希么?
知道,絲綢之路的創始人。
他說,毒品的使用與買賣,應該基于個人的選擇。我們應該有一個沒有系統化權利使用的自由世界...
所以他締造了暗網之下的黑暗帝國是么,他在那里販毒、雇兇,賣性奴和軍火,而現在呢,不會有人覺得這是福澤,而他也將在監獄里度過余生。
可是,有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沈燁低下頭,沮喪地繼續說道,當你已經深陷泥沼的時候,所謂的掙扎變成了無功的徒勞,不,不只是徒勞,它反而會讓你越陷越深,真的。
我不知道可以回答什么,只是同樣沉悶地站在廢棄貨架上。
面前他神情黯然的模樣,像是個無助的孩童。
11
半個小時之后,購物中心里。
一臉凝重地隨沈燁走近網咖,蘇牧澤和紀天宇正窩在角落里打著游戲。
誒我靠,你看我們ADC,醉了。是,這個版本AD弱,但他對自己要求也太低了吧!
…
匹配?
排位!
那你這戰績也不咋的啊。
還不是因為這破網吧鍵盤太難用。我跟你說,等我畢業一定要開家網吧,給它弄上全機械鍵盤,Razer鼠標!
你敢開我就去給你當網管好了,五險一金管吃管住就行。
我去,杜天宇你這追求也太低了吧。
切,志向這種東西,能當飯吃么。
對對對,跟你說哈,人生苦短,不如及時行樂。
…
蘇牧澤兩人非要打完游戲再走,于是派我先去訂餐。
從網吧出來,似乎總感覺有人尾隨在后。
而當我回過頭看去,卻只能看到神情冷漠的路人來來往往。
也許是多慮了吧,我想,這幾天被接踵而至的破事兒實在是折騰的夠嗆。
下了樓,這種感覺卻愈發強烈。
該不會是派來抓我的吧。
那,該會是哪方的勢力?只要不是便衣就好。
走走停停之后,我更加確信了自己的猜測,身后的人大概卻是沖我而來。于是我撥開人群向安全出口狂奔而去。
身后,果然有兩個黑衣男子追了上來。
跑出購物中心,一頭撞進外面白茫茫的世界。
濃郁的霾霧充斥在四周,絲毫看不清半米之外的如何。
怪不得放假,這種鬼天氣,不戴口罩出來還不得嗆死。我想。
然而此時的我也顧不上許多,只求這霧霾能幫我甩掉身后的兩人。
我跑過馬路,鉆進巷口,在狹窄的小路中穿行。
七拐八拐,身后的人卻仍是跟得緊密。
該死,甩不掉啊。我想。
深淺倉促的腳步愈發凌亂,轉來轉去的狂奔不斷消耗著我的體力。
漫天霧霾中,我也只能竭力呼吸入盡可能多的微薄空氣。
左轉,右轉。
慌不擇路地沖進右手邊的路口,不料被小區的圍墻擋住了去路。
操,真他媽倒霉。
來不及停留,我也只能硬著頭皮,三步兩步手腳并用地踩著鐵板間鏤空的花紋一點點攀爬上去。
尖銳的鐵片在裸露的皮膚上輕易地劃開細長傷口,卻也無暇顧及。
用力翻到另一面的頂端。
我縱身躍下,踩到草地里的石塊滾進了低矮灌木叢中。
樹枝土礫,扎在身上說不出的難受。
吐掉口中的泥土,我吃力地站起身。
轉過頭,只見他們已爬上多半,一襲黑衣在白色霧霾中格外醒目。
來不及多想,我搬起方才地上的石塊便向他們頭上砸去。
一聲慘叫,被砸中的人后仰掉了下去。
而我頭也不回地繼續向前跑去。
也不知是死是活,不過,死了才好。我想。
躲在我也不知道是哪里的角落里。
時間凝固得安靜。
即便是絲毫的聲響也能撥痛我緊繃的神經。
看來,這群人終歸是不打算放過我了。
可我不過是個孩子,他們這般做法,又是何苦?
但不論原因為何,想來我都是身置險境的。
我不知道他們怎樣找到我。
但我想既然他們要抓我,此次不成必然會有下一次。
這次的我可能僥幸脫身,而下次,未必會有這么好運。
那么如此看來,我所能走的,也就只有那條路了。
那條,他們為我準備好的,而我卻是不愿涉足的退路。
許久之后。
確認無人追來,我才松了口氣。
面色沉重地從樓道的陰影中走出來。
拿出手機,緩緩地,撥出了那個我早就存好,卻一直不愿撥打的號碼。
喂?
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