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了解南美文學的寵兒和驕子——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這不是一部自述性質的傳記作品,而是一部回憶錄。這就決定了你無法像從杰拉德.馬丁為馬爾克斯寫的官方“正式”傳記中那樣(那本書花費了作者17年、進行了大約300場的采訪才寫成)清晰掌握這位偉大作家的生平脈絡、客觀了解當時的社會政治軍事格局以及洞悉每一部作品的寫作背景及專業評價。誠然那樣的作品,對于研究一個作家是不可或缺的甚至是一個研究成果的輸出,然而惟有通過這部回憶錄,一個獨特的靈魂才能夠如此赤誠直接的撲面而來,展現在我們面前,畢竟正如題目所暗示的那樣——活著為了講述,只是講述卻絕不僅僅是為了活著(所有原文引用均用引號標識)
“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
? 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
? 我們為了講述而在記憶中重現的日子”
童年是記憶的寶庫
回憶從青年馬爾克斯陪同媽媽去看位于阿拉卡塔卡的老宅講起,直到他28歲離開南美前往歐洲戛然而止。老宅觸發了馬爾克斯對童年期間經歷的種種事情和各色人物的回憶,而童年往往是一個作家取之不竭的情感素材庫,捉襟見肘的生活、復雜繁多的家庭成員、頻繁搬遷的動蕩,這一切并沒有如我們想見的那樣在馬爾克斯身上留下什么現實苦難的印跡,相反倒都成了他身上魔幻色彩的根源,幾乎所有《百年孤獨》中的人物,或許是他所有作品的所有人物,都可以在個人生活的印跡里找到精神原型,有些甚至直接用了原名,比如被布恩迪亞在斗雞場用長矛殺死的對手普魯鄧希奧,實際是一位曾經驚嚇過馬爾克斯的一個人。《霍亂時期的愛情》的原型就是馬爾克斯的父母,此外,他富有傳奇色彩的外公、堅韌不拔的母親、神神叨叨的外婆以及各具特色的兄弟姐妹,都一一成了加西亞筆下素材的靈感來源,“千日戰爭”、“香蕉公司的繁榮”、“三千人大屠殺”,一系列在童年期間留有印跡的歷史事件也深深沉淀在他的腦海中,再富有想象力的作家也無法憑空創造一個富有感染力的角色和構思一起天花亂墜的驚人事件,在他的童年里,“要是沒有聽說巴蘭卡斯誰出生了、豐塞卡的公牛殺死了多少人、馬納烏萊誰結婚了、里奧阿查誰去世了、病重的索拉卡斯將軍病情如何,這一天就不完整”。以至于這令后來的馬爾克斯意識到“我無法想象還有哪種家庭環境更適合培養文學志向”。
“好學生”馬爾克斯
不修邊幅的穿著、放蕩不羈的氣質以及煙不離手的慵散形象,這一切都很難讓人把馬爾克斯和兢兢業業、踏踏實實讀書的“好學生”形象聯系起來,但別不相信,他的確是這樣的“好學生”。和他的在東方大陸的影響者莫言一樣,馬爾克斯對書本的熱愛近乎癡狂,“嗜書占用了我的業余時間和幾乎所有的課堂時間,我能背出哥倫比亞所有膾炙人口的詩作,以及西班牙黃金世紀和浪漫主義時期的佳作,其中很多詩也出現在正在學的中學課本里”。海量的閱讀使他一度走出了寫作上的瓶頸,而日漸成熟的作家意識令他“開始像真正的小說家那樣讀書,不僅出于樂趣,還出于對聰明人如何進行文學創作的永不饜足的好奇”。“我先把作品從前往后看,再從后往前看,然后開膛破肚,挖出結構中最深的奧秘”,這些幾乎可以被奉為作家讀書的圭臬了。事實上,馬爾克斯在學業上的表現也相當不錯,以至于后來父親將他視為全家脫貧致富的希望,一心指望他能從法律系畢業,為家庭帶來地位和保障,只是對文學的渴望壓倒一切,在“好好讀書,好好寫作”的這條路上,馬爾克斯從未因任何因素有過動搖,做了一輩子的“好學生”。
馬爾克斯是個“話癆”
事實上,看完這本三十萬字的回憶錄并不輕松,里面的人物和事件足足比《百年孤獨》多了幾倍,而他回憶的方式就如同一本小說,幾十年來各種人的話語歷歷在目,身邊的親人總能被他的寥寥數語勾畫清晰,讓你驚異于他的超群記性的同時,也對他身邊的人產生了無盡的向往,或許這就是作家之眼,總能敏銳地發現生活和人物中最值得矚目的地方。馬爾克斯熱衷于社交,醉心于向跟學長交流,“巴蘭基亞文學小組”成為他文學事業啟航的港口,緊跟時事的馬爾克斯以一個記者的情懷,從來沒有脫離他的國家和他的社會,他渴望表達,“不寫就會死”。遠房親戚卡耶塔諾遇害的事讓他產生了強烈的創作沖動,而母親為了不給被害人的親人造成二次傷害令他不要寫,直到三十年后,被害人母親去世,終于沒有什么理由阻止他了,“再不把卡耶塔諾遇害的故事寫下來,我就沒辦法繼續安安穩穩的過日子”,這就是后來的《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也許每個作家都是“話癆”,只是他們無不用盡畢生的心力在孤獨中打磨著每一句話,好讓講述的事情獲得超越時空的權力,久久讓聽到的人們驚嘆不已。
南美洲的“魔法師”
與其說馬爾克斯引發了南美文學的大爆炸,構建了世界文學的新格局,不如說是馬爾克斯讓世界注意到了南美這片具有魔力的大陸——浪漫熱情到無畏的情懷,充斥著巫師與神秘主義的氣息,被戰火暴力蹂躪的苦難土地,共同滋養繁育著令人驚嘆的想象力,令一直以主流文化代表自居的歐洲人發現了地球另一半的魔幻世界,而其實早在馬爾克斯之前,這片土地上早已大師如數,天才云集,這是文化的結晶也是文學的必然規律,“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文字則讓世界彼此發現,彼此認識,彼此關注,一如莫言讓世界認識了中國的東北鄉,福克納讓歐洲看到了密西西比河,阿列克謝耶維奇讓目光投向苦難中的切爾諾貝利,馬爾克斯,用他活著的講述,讓我們見識了一個原原本本活生生的魔幻南美。
活著為了講述
成名之前,馬爾克斯在經濟上從未寬裕過,但在精神上從來沒有貧瘠過,“父母對我寄予了很大期望,家境貧寒卻不惜任何代價供我讀書”,然而盡管如此,他最終還是沒有隨了爸爸的心愿——領回一張大學畢業證掛到墻上,當然,是為了成為一位作家,為了講述。從他對往事的回憶中,看不到絲毫因生活的貧困而造成的心理壓力,也看不到因家庭壓力而出現對文學事業的懷疑,的確,這就是天才,因為腦海中涌現的東西和持續的創造力足以讓他充滿把握生活的信心,講述成了他活著必須要完成的事業。在他的講述中,事情永遠都不會平淡,人物絕對不會按照既定想法發展,描寫夸張卻不浮華,感情浪漫卻保持克制,情緒悲涼卻從來不悲慘,這些特點出現在幾乎所有他后期成熟的作品當中(《藍狗的眼睛》實在有些矯揉造作),形成了他無與倫比的獨特風格,與其說他講述了充滿魔幻的現實,不如說給我們戴上了看待現實的魔幻眼鏡。
活著為了講述,一位偉大小說家用生命踐行的文學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