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南,有三件事情是不可以用科學邏輯和普適價值來去看待的。
第一件事是無論海南的天氣作什么妖——驕陽烈日、暴雨臺風,亦或者是冰雹加雷鳴,總有一群上半身裹著外套、下半身穿著沙灘褲的漢子;
第二件事是無論這群漢子下半身的沙灘褲的種類和色彩是多么琳瑯滿目,腳丫子上也總會跟著一雙人字拖,兩瓣腳趾一夾起就能仗劍走江湖——在海南,好好穿鞋,似乎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對,即便是在警校的休息日;
第三件事就是這群看似不正規(guī)的“雜牌軍”,在祖國南疆的邊防線上祖祖輩輩與海盜纏斗,與列強廝殺,與天地斗勇。天人造就的淵源給予了這群人足夠堅毅的生存技能——人字拖一邊擺好,兩只手臂摟著椰子樹,蹭蹭幾下你就能仰頭看到頭頂上三角固定,騰出一只手來揮動刀子的動作,緊接著就是用懷抱摟著、用嘴巴銜著長熟了的椰子,下到地面拆殼扒皮給你吃。
不管是男是女,他們一旦認準你這么個人,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動了真格的,而你大多數(shù)時間是可以無保留地信任這些朋友,尤其是海南的漢子們,那是一群母系基因里走出來的雄性圖騰。
阿坤就是這樣的一個存在。
大概是9月中下旬的時候,王大明他們的軍訓已經(jīng)進行了小半,阿坤才搬進來的。
當時宿舍里的幾個哥們剛剛做完自我介紹,整理床鋪相互寒暄的時候,阿坤就進來了。
他夾了雙人字拖,鞋袢兒極細的那種,走動的時候能清晰得看到印在腳面上的“人”字型,后邊還跟著兩個幫他拎著茶壺抱著被子的兄弟。下面是一件沙灘褲,印著海島、浪花、椰樹和藍色的龍。上身那件襯衫印著跟褲衩差不多的圖案,慵懶地松散到第三個扣子。阿坤一只手夾著還未燃盡的煙頭,另一只手在胸口襯衫的里面不知搓著什么。
等他開口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大家才看清了這位仁兄的尊容——差點沒給那“東北小哥”當場嚇哭——他半個腦袋沒一根頭發(fā),另一邊卻飄逸到了脖頸,一嘴牙齒交錯縱橫,呲牙咧嘴沖我們笑時,那邪魅的笑容里似乎能看得出對方的煙齡。
王大明腦子里當時冒出的第一個想法,感覺自己進的不是警校,是看守所。
阿坤沖大家揮揮手,扔掉煙頭,跟旁邊的兄弟用海南白話交代了兩句,那兩位兄弟就點頭退出了宿舍。
他用辨識度極低的普通話告訴大家,比你們都大,叫坤哥就行。
接著招呼大家抽煙,沒人敢去接,王大明接了一根夾在耳朵上,然后介紹自己給對方聽。
大概認識之后,阿坤放下手中的香煙,脫掉人字拖,蹲在自己書桌前的凳子上,就打開了手機里的音樂播放器,旁若無人地聽起了黃家駒。
大概半個鐘頭,給阿坤拎暖瓶抱被子的兩位兄弟回來了,一個手里抱著西瓜,一個手里拎著椰子。阿坤讓他們用隨身攜帶的折疊彈簧刀把西瓜切開,又輕車熟路地拆開了椰子,用筷子攪碎里面的椰肉,挨個遞給宿舍的室友們,點頭微笑示意大家這就算是認識了。
“系惡三宿舍,大家以后一家棱……!”
坤哥的開場白還沒說完,就聽教官在樓下吹響了集結哨。
在那以后的日子里,宿舍里的所有人都盡量不去主動跟阿坤接觸,只有王大明有事兒沒事兒會跟阿坤吵吵著打開手機藍牙傳兩首beyond來聽聽。
“鐘聲響起歸家的訊號
在他生命里仿佛帶點唏噓
黑色肌膚給他的意義
是一生奉獻膚色斗爭中
……”
王大明覺得這個海南仔很有故事,阿坤覺得這個“大陸仔”也有點意思。
“懂得”這種情愫,是一個我給個線頭你扯出布的通透,是一個我敞開口你愿意開扇窗的默契。是兩個人走到一起的根本原因,在愛情里適用,在友情里,也同樣對癥。
大明對坤哥的評價是“仗義”,坤哥對大明的反饋是“懂事”。
“坤哥,夠意思……”
“哈,明哥,懂事有教養(yǎng)的唻……”
這一直都是423宿舍里的舍友們都很好奇的場景,王大明究竟如何說服自己不去抗拒這個像是從戒毒所里跑出來的漢子,而這位“坤哥”又是如何能對王大明這樣一個北方不北,南方不南的人達成了認可,且做到如此惺惺相惜互不嫌棄的,這是個問題。
其實,這中間的原委,只有這倆人知道。
阿坤在進入宿舍的第一個周末,在校外逗留,被人從腦后勺用棒球棍開了瓢。他捂著腦袋,給王大明打電話說學校里自己的衣柜里有一頂棒球帽和一個藥箱,讓他務必幫忙都給他帶去府城。
府城之于剛到海南的大學生,意義有點類似成都的“寬窄巷子”,武漢的“戶部巷”,除了沒有景點之外,暗黑料理一應俱全,是真的暗黑的那種,搞不好拉個三天三夜都不成問題。這是個待久了會讓人心生嫌棄的地方,像對人一樣,但嫌棄和嫌棄是有區(qū)別的,在另一種解讀維度上,它是一個人對外界釋放出的最大的溫柔。
其實,它更像是海南瓊山人的“九龍城”。
王大明趕到府城的時候,阿坤正用襯衫捂著腦袋躲在肯德基沒有監(jiān)控的角落里大口地抽著煙。
王大明沒多糾結阿坤受傷的緣由,領著阿坤去開間房。但無奈周末的大學城,空余房間實在不多,且兩個人都沒帶身份證。轉身便又扶著阿坤去找了個KTV,開了個包間,兩個人在房間里展開了簡單而粗暴的頭部護理工作。
原來,阿坤在六七年前高中輟學的時候交往過一個黎族的姑娘,叫小智。
兩個人都很喜歡彼此,從相知相愛到準備相守,倆人互相守護了三四年的時光。
等到阿坤騎著摩托車帶著禮物來到小智家提親的時候,女方家族里的男性長輩和哥哥們拎著魚叉和割膠的刀子將阿坤連人帶物趕到了寨子外面。
“系沒有人愿意把醬紫的一個好擬(女)孩子托付一個濫仔的阿明……”
阿坤捂著頭跟王大明說叨著過往,像講別人的故事。
“那不用說了,你今天這傷,指定跟小智有關了是不?”
大明起開兩瓶啤酒,遞給阿坤一個,自己也拿了一瓶。
“媽個雞……我去當兵讀警校就是想做個對謝會(社會)有用的棱啊,她媽個雞她卻跑去做小姐咩?!……”
阿坤丟掉煙頭,灌了口啤酒。
“媽個雞,不懂四哦……”
阿坤在府城看到了眼睫毛打著綹,絲襪高跟陪人喝酒的小智,就用酒瓶給拉她喝酒的男人的腦袋上開了花兒。他不敢去醫(yī)院,怕醫(yī)院會通知學校,然后被記過處分。
“明哥誒,你懂我之前有怕過什么,做個正經(jīng)棱哦,比做個濫仔難得太多……”
阿坤用桌上的濕毛巾擦了把手,帶著棒球帽起身,示意大明回學校啥也別說。
十一假期的時候,宿舍里當時還剩了個阿坤,只是他時常處于游離狀態(tài),有的時候回校有的時候又徹夜不歸。
由于同一個中隊的同學們之間都有存下對方的通訊錄,大明決定做的那件事情,為了避免尷尬,就只好借了坤哥的手機發(fā)一條匿名短信。
短信的收信人是潘月亮,短信的內容,王大明也憋了好久:
初見,如春水梨花,便覺得你就是我的天下。
你不用知道我是誰,是一個愿意給你溫柔和愛意的追求者。
我十一沒回家,料想你那么遠的路程應該也沒回去吧?
我想請你吃個飯,一起逛逛街,如果你愿意的話,這個國慶假期就是我們故事的開始。
短信發(fā)出去的時候是深夜,把阿坤的手機放回了他的書桌,王大明先是忐忑,后是無助,再后面迷迷糊糊等到半夜也沒等到期待的回應。
回應終于還是來了,在第二天的下午,一個男生直接將電話撥給了正在上鋪睡覺的阿坤。
“你他媽還挺會整詞兒哈,還他媽愛意溫柔,還他媽故事的開始,你也不打聽打聽潘月亮現(xiàn)在是誰的妞兒……”
阿坤從上鋪坐正,擼了一把臉,聽對方把話說完,然后跟對方開了口:
“你媽個雞,不懂四哦,你來海南那么久,知道喜(死)怎么寫不?……我是09級二大隊的阿坤,有種就來系惡三找我……”
然后倒頭就繼續(xù)睡了。
為了這事兒,王大明給阿坤道歉好久,阿坤始終都是一副沒所謂的樣子,并且告訴王大明,他要敢繼續(xù)再裝逼,他就安排朋友晚上帶他去操場聊聊。
最后,阿坤跟王大明多說了句,
“明哥唻,這個擬(女)孩子不懂四哦,別喜歡了咯……哈哈哈……”
說著將手機遞給了王大明,對方發(fā)來的是飛信,里面有兩三張潘月亮和這位來自內蒙的學長的旅游合照,有的是牽手,有的是擁抱,有的是四瓣嘴唇相互貼合,眼睛盯著攝像頭……
王大明心像是被人攥著捏了一把,而后又被那種自己眼瞎的羞愧給充斥著,再緊接著就又回到了躺在床上給別的中隊的妹子復制黏貼發(fā)短信的狀態(tài)里去了。
他總有這種能力,他定義為“戲”,進去要快,出來也是。
“明哥唻,祝你萌(們)好咯,在一起的時候也別請我喝酒……”
至于王大明是不是一個能夠及時歸零調整心態(tài)的一個人,每人能懂,大明不懂,阿坤也不懂。
阿坤看著王大明一臉愁容又強裝瀟灑的樣子,扔下這句話,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無論是學校里、府城的街頭,還是江河湖海都音訊全無,有人說他再次輟學去深圳做起了工程,也有人說他去了儋州種起了水果……
他來自于江湖又回到了江湖,王大明并沒有因為坤哥的離開而失落太久。
他明白,前面等著他的,是自己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