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個破敗的小院子,三面都是土圍墻。因為年深日久,土墻已經陳舊的面目全非,豁口縫隙隨處可見,瞇眼透過去,院里的擺設一目了然。還有那隨風搖曳的雜草在墻頭、檐下、屋頂、墻角頑強地荒蕪著,使這個本就破落的小院更添了幾分凄涼,尤其在那夕陽如血的時刻,一個人默默地從這里經過,稍不留神就可能帶入幻境,濃郁的寂寞,朦朧的凄迷,淡淡的惆悵,就那么滿滿地盛在這個空蕩蕩的院子,愣怔之余的感嘆,可能會使一個年輕的心境瞬然老去幾歲吧。
院子里住著兩位老人,他們是一對夫妻。在這個院子里靜靜地生活了五十多年。他們的感情很好,稱得上相濡以沫。在生活的瑣碎面前,他們的爭執是難免的,可是誰也沒有給誰甩過臉子,動過手,或者回了娘家一去不回。他們在他們的那個年代的人看來,感情好的簡直有些“異類”,而且,越到生命的暮年,他們的感情仿佛更進一步。那種誰也離不開誰的樣子,讓那些后生晚輩看著都有些好笑。此時做丈夫的患半身不遂已經多年,說話還沒有五歲小孩利索,走起路來,看著就讓人捏一把汗,好像他隨時可能會一不小心跌倒在地,從此再也爬不起來。做妻子的那位老婦人,身體尚健。推個小平車去地里拉幾捆柴,回來是不見氣喘的。只是耳朵有些背,一兩米的距離,她能看見你在張嘴,卻不知你在說什么。村里人見到她,就很少打招呼。
老婦人是黃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可是那份對生活的熱情卻是不輸年輕人的。早晨起來一睜開眼睛,手腳就沒見停下過。打掃庭院,為丈夫準備一日三餐,為家里的一頭羊準備足夠一天吃的青草。有了空閑,就推個平車去地里撿柴火,那對她來說就是休息了。那些整日里窩在陰影里閑聊的老婆老漢們,看見她就不禁嘖嘖稱奇:這老太太了不得,八十多了,還這么沒命地干!平時也沒見她有個頭疼腦熱的。真是個怪事!
今天是個好日子,有清爽的風,有艷陽的天,這對一個普通老百姓來說就足夠了。不用翻黃歷都知道,今天是適宜出門的。
老婦人把自己收拾整齊,提著個小布包,里面有十個白溜溜的大雞蛋,從老人那安詳的神態可以看出,她今天是去看人的。對,東頭王貴的老三家又添了個孫子,她這是去道喜。
老婦人步幅小,走的穩重,每步都踏得實實在在。不小心不行呀,路上的一個不起眼的坑洼,都可能讓她走個趔趄。老婦人不想摔倒,她總覺得自己有好多事情沒完成。不過,同她平常推平車下地里干活相比,現在的心境可是平和多了。干活時老婦人覺得自己后面好像有東西在催逼著她,一刻不得稍閑。而現在她去的地方能看到一張張笑臉,一句句互相道喜的關懷的話,想起這些老婦人心里很愉快。十個雞蛋不算什么,我家的老母雞三四天就生下了。老婦人幾乎把所有的雞蛋都給了丈夫吃,她有個奇怪的想法,覺得自己的身體是鐵做的,不用吃雞蛋照樣身體棒得很。雞蛋對別人是營養,對老婦人卻是靈丹妙藥,有個身體不適,她就為自己煎個荷包蛋,保證“蛋”到病除。
見到村里的熟人,老婦人就停下嘮叨兩句,說說身體,道道家常,三言兩語帶過。沒人了,她就用頗閑適的目光瀏覽周圍的風光。她近來有個發現,覺得自己住的這個小鄉村美麗而動人,這在過去她是不曾注意的。按說老婦人在這個偏僻的地方生活了五十多年,出門不是回娘家就是走親戚,從沒有長久地離開過這塊土地,對小鄉村的熟悉是無法形容的,也許套句“司空見慣”才頗適宜。
走過貴才家院門前的老榆樹,別看那樹老的渾身結結巴巴,可它是幼苗的時候還是她去娘家捎的呢,她至今還能依稀記得,那小樹苗握在她手心里那種涼絲絲滑溜溜的新鮮的感覺。那樹苗現在可今非昔比了,牛腰粗,磕巴巴的樹皮,雜亂無章的枝杈,葉子灰白相間,樸素別致,這哪里還有過去那個小樹苗的影子?看見這些東西,老婦人就能想起許多往事。
進的老三家的門,院子里已站滿了人,說話聲,笑語聲,此起彼伏。老婦人往里屋走,老三家的看見了她,她也看見了老三家的,兩張笑臉貼在了一起。
“嬸子,你來就行了。還帶什么東西!”老三家熱情地招呼著老婦人。
老婦人連連擺手,“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家里也沒什么東西。”話音未落,老婦人就把手里的雞蛋放在柜子上,小小的柜子上堆得雞蛋跟小山似的。
老三家的兒媳婦躺在炕上,頭上裹著條藍白相間的格子樣手帕,一副疲倦又很滿足的樣子望著懷里的孩子,炕上還有兒媳婦的娘家人,都親熱地圍著那個好像從天而降的小寶貝。那小家伙睡得很香甜,輕輕地閉著眼睛,仿佛還不適應這外面的世界。那粉嘟嘟的小手尤其可愛,在這間稍稍有些陰暗的房間里放著薄薄的光。在這小手的周圍,聚攏著一張張十元二十元的鈔票。
老婦人忍不住了。她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內衣口袋,才放心的往前走。娘家的親戚看見老婦人往炕上爬,都知趣的往旁邊閃。
“這小臉......真耐看,細皮嫩肉的。”老婦人的眼睛閃著喜悅的光芒,下意識的,老婦人把她的手伸了過去,她想摸摸那小孩的臉蛋。
老三家的兒媳婦好像恰好為兒子捏弄衣角,把老婦人的手擋了一下,老婦人沒摸著,巴巴的又望著那可愛的小孩。右手緩緩地從內衣口袋把那十元錢放在小孩的手邊。停了停,老婦人又把手伸了過去,這下她感覺到了那小孩溫溫的肉肉的粉粉的小臉。
“孩子長的真象他爹,大眼睛,濃眉毛,長大了肯定是個帥小伙。”老婦人的聲音溫厚,但卻不時有些唾沫星子往外飛濺,亮亮的。
兒媳婦丟給婆婆一個眼色,婆婆有些難為情,猶豫了片刻才上前對老婦人說:“嬸子,你歇歇,到外面吃點飯。”
“我不餓。”老婦人興致不減,依舊用她的老手撫摸著小孩的細滑的皮膚,這種說不清的感覺好像能讓她回到已經淡如影子的過去。
婆婆用手暗暗地拽了拽老婦人的褲腿,老婦人隱約感到那力道的不尋常。
老婦人戀戀地走出了門外,布滿皺紋的臉上還時不時地往炕上瞅著。
“這老太太真討人嫌,渾身一股羊騷味兒,還有,”那兒媳婦壓低嗓門說,“那唾沫星子亂濺,我真怕她有什么傳染病。”
婆婆沒接話,可是胸部感覺不舒服。家和萬事興,家和萬事興,這位老三家的隱忍著,眼睛盡量不往兒媳婦那兒看。經歷了世事滄桑,人學會的也許就是:克制。老三家的臉上在短暫的漠然后重又有了笑容。
院子里的人很擁擠,嗡嗡的聲音充溢在四周,誰也聽不聽誰的話,但都興致很高的彼此打著招呼,老婦人只看見那嘴巴和表情在動著。
老婦人從西檐下的筐子里拿了一副碗筷,為自己的碗里盛了小半碗白米飯,白米飯騰著熱氣,香噴噴的。然后走向那口黑油油的大鍋,鍋邊圍攏著好些人,年輕人居多,老婦人微閉著氣,她實在聞不慣那爐子里洶涌噴出的煙氣,每次聞著她就想咳,明知不好,就是忍不住,所以到這時候她總是告誡自己要少出氣。偏偏這時候正是吃飯的時候,你推我擠,都想快點把肚子填滿。
老婦人忽然看見在她的右手不遠處有兒媳婦和孫子在那邊吃飯,三人的目光正好碰到了一塊,啪——得一聲輕響,三人都趕緊把目光移向了別處,都生怕被那目光再電著。
老婦人垂下眼簾,心頭發出涼涼的悲嘆,她想不通自己的晚年竟然會是這樣,遇到孫子了卻連招呼都不能打。
好不容易挨著了老婦人,她匆匆的打了兩碗飯,盛在塑料袋里,沒在院子里安閑的吃,就急急的回家了。
回來日頭正旺,進的門檻,院子里的那棵槐樹的影子沉在地面上,無精打采的雞們蹲在草窩里打盹,那只老母羊拴在西墻角,悶著頭吃草,那幾只剛生下來的小羊在院子追逐奔跑。老婦人感覺好累!她想找個板凳好好的休息。
進了耳房,老漢還窩在炕上,直直的眼神直瞅著門口。老婦人趕緊把塑料袋的米飯兜進兩個碗里,把放著小勺子的碗端到老漢面前。
“咋......這時候才回來?”老漢笨拙的提起小勺子,神情冷冷的帶著慍怒。
得重病的人,有不少總覺得別人不關心他,脾氣在疾病的折磨下好鉆牛角尖,凡事老往壞處想。老漢有時也不例外,只不過這種情況近來越發的多了。老婦人能忍則忍,一方面她無緣無故的覺得老漢的病跟自己有關,心里欠著他似的,這讓老漢越發認為自己是對的。
“院子里人多,總得說點話吧。”
“光知道說話,我的飯就......就忘了。”
老婦人以沉默回答一切,她不知道該說什么。老婦人有些懶得和老漢爭辯。
老婦人沒吃,從早上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她也是滴水未沾。她扶著門框走到院里,只感到身上有些冷,有些乏,腦袋木木的,看什么都沒了熱情。坐在小板凳上,呆呆的望著自己的小院,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婦人有時覺得自己這輩子活的好冤,辛辛苦苦不說,到頭來連個“好”也沒落著。幾年前,老兩口和兒子的關系還不錯,過不了幾天,兒子就從新院看看他們,幫著干點活。老兩口知道兒子現今不容易,供養著兩個兒子,他們不指望兒子使他們想多大的福,只要兒子孫子能經常過來看看他們,就覺得心滿意足了。直到有一天,老兩口認為他們在世上的時日不多,就決定把祖上的一對金蛤蟆傳給下一代。按說這一對寶貝都該傳給兒子,可老兩口有心給女兒一個,因為在老漢犯腦血栓的時候,是女兒女婿忙前忙后找車送到縣醫院,還為老漢看病墊付了一萬多元,當時兒子在外地打工,兒媳婦又說家里沒錢,末了這一萬多快錢就讓女兒女婿挨了,老兩口都很過意不去。
當時還沒等老漢把話說完,兒媳婦“啪”就把一只碗給摔了。
“你要是死了,不要我們管!就這么干!”
屋子里的空氣頓時緊張得要命。兒子垂著頭蹲在地上,不言語。女兒女婿在小板凳上坐不住了。女兒站起來,左手拉著兒媳婦說“嫂子,你別急,金蛤蟆我不會要,家里的任何東西我都不會要。你放心。”
“你少給我假慈悲,我還不知道你是什么居心?早就惦記著老兩口的那對金蛤蟆了,現在終于如愿以償了,對吧?”
“你怎么能這樣說?”
“還要我怎么說!嫁出的姑娘潑出去的水,現在這地方哪有你說話的份!”
“你太過分了!”
“過分什么!三天兩頭的往這邊跑,我還不知道你那鬼心思?”
......
結果不歡而散。老兩口整天看著一對金蛤蟆發愁,都給了兒媳婦,不甘心;按原來想的給女兒女婿一個,又真怕以后有個三長兩短,兒子兒媳來個不管不問。一對金燦燦的金蛤蟆如今成了老兩口的心病,沒事有事就是長吁短嘆。
在老三家發生的那件事,老婦人越想越是心煩。過去孫子對她可親了,一到星期天就往這邊跑,沒進家門,那一聲聲爺爺奶奶就響徹了院子。老兩口怎能不喜歡呢?現在連孫子的安慰都沒了,幾個月了,孫子一直沒過來,他們還以為是孩子學習緊張呢?老婦人耳背眼卻不花,從孫子的神情看來,她知道兒媳婦肯定給孫子說了什么。
院子空蕩蕩的,老婦人從這頭望到那頭,又從那頭望到這頭。斑駁的土墻下,那只黑藍色的母雞點著丑陋的腦袋,在尋找土里的小蟲;槐樹曬倦了,蜜蜂嗡嗡的在槐花上打轉。中午的大太陽將悶熱送給了人間。
老婦人拿起鐮刀和柳條筐,笨拙的走出門外。腳步怎么這么沉?老婦人晃晃滿頭白發,她想使自己清醒點,但是沒用,連呼吸都感動困難了。
低著頭,麻木的走到田地里。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心胸還是不舒服。老婦人頹然的坐到在田埂上,茫然的望著四周,一股死氣的陰影悄悄爬上老婦人的心頭,在寂寞的時間里籠罩著一切。
老婦人頻繁的喘著氣,這種情況過去還沒有過。她覺得一切都沒了希望。
就在那刻,她想到了死。“死”從來沒有那么強烈的逼迫著她。她想自己這一輩子過的真是冤枉。小時候,父親死的早,母親一個人忙里忙外,八九歲的她就下地干活了。好不容易長大了,結婚了,還是成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在地里刨,只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挨餓。沒黑沒白,終于熬到了兒孫滿堂。還沒等享福,老伴就患了病,小心小心的伺候著,辛苦不說,還撈埋怨。現在連兒孫都不喜歡她了。
說死就死,老婦人沒那么猶豫。活到這把歲數了,死算什么。
二
老婦人瞅著四周,想找個東西,好結果了自己這條老命。
可惜,沒什么發現,除了手上的這把鐮刀。鐮刀上面沾滿了綠色的草汁和厚厚的土跡,但老婦人知道它的鋒利,割腕自殺綽綽有余了。老婦人端詳了一會手中的鐮刀,她不怕疼,卻受不了體內的血液往外噴涌。老婦人見過一次殺豬,長長的尖刀捅進去,霎時血流如注,好好的一團血紅凝成了烏黑,還有豬臨死前那絕望的哼叫。這些她都受不了。
老婦人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很奇怪,下完死的決心后,她竟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望著湛藍的天空飄蕩的棉花似的白云,老婦人笑了。
老婦人想到了通往歸途的那條路。
轉過一溜土墻,一片頗具規模的果園展現在眼前。但是果園和它一樣,都無奈的走進“老”的行列,一排排的果樹少則也有二十多年的樹齡了,機體的敗壞已非人力所能挽回,那可怕的腐爛病觸目驚心的盤踞著樹干。有不少胳膊粗的枝條開始萎黃變干,樹皮整塊的脫落,失去綠色的葉子沙沙作響,聽起來象老鼠爪子在撓人的心。樹底下盡是一人多高的荒草,鉆進去就跟被草吃了一樣,不會發出任何的聲響。平時這里是很少有人來的,但是老婦人卻經常光顧,因為她那可愛的小羊老羊們喜愛吃這里的草。
老婦人知道在果園的東墻角有一口水井。這眼水井因為果園的荒廢也跟著走向了末路。井臺很平整,是用水泥澆筑的,井口用一塊石頭壓得嚴嚴實實。老婦人咬著牙,努著勁,那石頭只不過微微晃動了一下。這塊石頭好像一個睡死的巨人,在老婦人的呼喚下瞇瞪了一下眼睛,然后厭煩的扭過身,繼續黏在床上做他的春秋大夢,根本不搭理老人懇求的目光。老婦人又用鐮刀塞進那石頭縫里,一點一點的撬著,陪伴她多年的鐮刀變了形,才將那石頭挪動了一半,這時候她的力氣乏了,手上稍一遲鈍,石頭又恢復了原狀。老婦人癱坐在地上,西下的溫暖陽光照得她的面容濕漉漉的,她用衣袖擦了把汗,長長吐出一口氣,望著那死硬死硬的石頭想了一會。
她把鐮刀扔在井臺上,腳步匆匆地往家趕。進了家門,就直奔放家什的東廂房。拿起一把鋤頭,頭也不回,就又往門外趕。老頭看見了,連喊了幾聲她也沒聽見。老頭氣的不知罵了她一句什么。
老婦人神經質的又往地里趕,她好像忘記了自己的過去、現在和將來。但是她能夠聽到感到自己的心跳和喘息,那個固執的念頭點燃了她沉寂許久的熱血。死是什么?死就跟割草喂羊,伺候老頭子一樣,是她現在必須要辦的一件事,刻不容緩。辦完了,也就了了。
如此老婦人又來到了果園的井口邊,這次沒費什么勁,老婦人倒拿鋤頭把撬開了那塊蓋井口的石頭。吁——。老婦人朝天深深地吐了口氣,然后身子晃晃的走到井口,往里探了探。老婦人曾從這里吊水澆過地,知道它的深淺。水還有多半井。井口錯亂的罩著密密的蜘蛛網,有幾個零星的碎葉粘在上面。
老婦人把雙腿伸進井里,屁股半坐在井沿上。不一會功夫,腳上就涼涼的,怪舒服的。說來也許讓人不能相信,老婦人在世上過了幾十年,只洗過一次澡。那還是她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母親燒開半鍋熱水,倒進那口藏青色的甕里。水汽蒙蒙的往上騰,沖的被煙熏火燎的屋頂也有了濕氣,母親微笑著站在旁邊,手里握著一條干凈的白手巾。那天,母親的眼睛分外的明亮,像那清澈見底的水。她喜歡母親為她高興。母親養育她操碎了心,她不想她出嫁的時候母親依舊為她擔心。她沒念過書,可她希望母親為她驕傲。那次她整整洗了兩個多小時,溫暖愜意的水泡得她全身酥軟發白,像過年吃的棉花糖。她真想就那么泡一輩子。
現在又可以洗澡了。老婦人望著發亮的井水,癡癡的想著。
老婦人撐起手,往前又挪了挪,一種欲罷不能的沖動誘惑著她。汪汪汪,汪汪汪,一只野狗在果園里吠叫了幾聲。她抬起頭朝野狗吠叫的地方望過去,什么也沒看見。在恍惚的片刻,她忽然想起她喂養的那只羊。“我的那些可憐的老羊小羊今天還沒吃草呢。”老婦人的心揪了一下。活了幾十年,老婦人依然抑制不住對饑餓的瘋狂恐懼。樹皮,草根,她都吃過,但是在那個歲月里連這些東西都填不飽肚皮。她像理解自己一樣理解羊的痛苦。
“時間還早,讓我給羊再割把草。”老婦人抓起鐮刀,飛快的揮舞著,由于著急,鐮刀割破了她左手的食指,赤紅的血霎時染紅了綠草,白森森的骨頭露在外面,一些肌腱組織和皮膚耷拉著。老婦人用嘴吸了吸,鮮紅的血還是止不住的往外流,情急之下,老婦人拾了塊干土抹在傷口上。土治百病,這是鄉間的習俗。血很快又侵淫出來,好在總算緩解了。
柳條筐很快就裝得滿滿當當,老婦人蹲下身,膝蓋一使勁立起來,一步不停地背回了家。回家把筐子放到階沿上,才看見老頭坐在院子的凳子上,脫了右腳的鞋子。村里的小醫生手里拿著蘸有碘伏的棉簽,曲著膝蓋,在為老頭的腳拇指上的傷口消毒。老婦人抓起一把草扔到羊圈里,羊兒已叫得聲嘶力竭,彎著腦袋在啃噬光禿禿的木樁子。看見她來了,好像有些生氣,頭也沒回。老婦人叫了一聲,把草扔過去,羊才轉過腦袋,用一雙埋怨的眼神瞥了她一眼,刺得老婦人心里麻麻的。老婦人堆起滿是皺紋的臉,略表歉意的笑笑,羊這才向她咩咩的叫了幾聲,以釋前嫌。羊很漂亮,她經常用手撫摸它們身上的羊毛,怪不得別人經常說她身上有股子羊騷味兒,可是她聞不著。——她覺得這羊就是自己的孩子。
老頭看見她了,但沒言語。從老頭臉上的表情能看出他是愉快的,他微欠著身,細心的瞧著那個小醫生一絲不茍的用碘伏給他消毒。老頭的右腳拇指上在冬天凍著了,過了整個春天也沒見好,這兩天天氣熱,老頭活動時,那腳上的汗水就蝕得他有點疼,喝了點消炎藥不頂事,這才找來了村里的小醫生。
小醫生很年輕,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白皙的面龐,清癯的身材,說話彬彬有禮,對誰都很客氣。小醫生幾乎整天都穿著件白大褂,著黑布鞋,走起路來,輕輕地,沒點聲響。剛來的時候,村里人沒事就議論他,簡直就把他當做村里的一景。誰都說小醫生好的沒脾氣。在村里人的觀念里,醫生就是先生,那是嘴上長胡子,走路邁八字的人,這醫生全無這些特征,年紀又這樣小,稱醫生和大夫似乎都有些不妥,遂在前面加了個“小”字。
聽見背后有聲響,小醫生扭過頭,未言三分笑,親親的叫了聲,“奶奶。”并問她忙什么去了。老婦人別的沒聽見,那聲“奶奶”卻聽的真真的。高興得心差點從喉嚨里跳出來。她已經好久沒聽到別人叫她“奶奶”了。“我,我呀,我是給羊割把草……你啥時候來的,吃飯了吧……”
小醫生對于老婦人的詢問一一作了回答。老婦人的娘家和小醫生是一個村的,說起來,小醫生的母親和老婦人還有點親戚關系,但是,很可惜的,小醫生的母親已經去世二十多年了,去世那年,小醫生好像剛剛一歲,是患腦溢血死的。
老婦人想和小醫生說說他的母親,可又怕他傷心。那是個善良又美麗的女人。
包扎完傷口,小醫生準備收拾東西走。在和老婦人說“再見”的時候,他看見她的衣襟上有巴掌大一塊血跡。“奶奶,你衣服上怎么了?”
老婦人這才發現在匆忙中她的沾有血跡的手碰到了衣服。“沒,沒什么。”老婦人情急中不知該說什么,只是把受傷的手悄悄的放在背后。
小醫生眼尖,瞧見了那只放在背后的手的端倪,這種情況小醫生時常遇到,他以為老婦人不舍的花錢。“我給你看看,奶奶,不用花錢。”小醫生往前走了兩步,老婦人往后退了兩步。
老婦人的堅決讓小醫生有些好笑。小醫生又迅速地往前移動了兩步,這次老婦人反應稍慢,慌亂中一個趔趄險些跌倒,小醫生一把扶住了她。
“你的手怎么這樣了?”小醫生握起老婦人那只慘不忍睹的手,聲音里透著抑制不住的驚訝。“奶奶,你這樣會感染的。”
老婦人尷尬地一笑,“割草時急了,一下子就弄到了手上……沒事的。”老婦人把手抽回來,想往屋里走,小醫生忙攔住了她。
“我給你消毒一下傷口。”
“沒事的,你看血都不流了。”的確,那厚厚的一層土已經把傷口堵得嚴嚴實實,流出的血已經和那干土凝結在一塊。
“這樣很容易感染。土是很臟的,有不少細菌。”
“有啥呢?我一輩子都這樣,沒事的。”老婦人為小醫生的大驚小怪忍不住笑了。
小醫生沒聽她的,自顧自從出診箱里拿出碘伏和酒精。“那要有個萬一呢?”
老婦人拗不過他,順從的聽他指揮。小醫生先用臉盆盛了半盆溫水,有手試了試水溫,這才讓老婦人洗干凈傷口。老婦人只是呵呵的笑,她沒想到還這么麻煩,不過這“麻煩”讓她心情從未有過的舒暢。過去都是她伺候別人,今天卻是別人伺候她,而且還是個她喜歡的小醫生。
洗干凈傷口,里面就暴露無疑了。表皮被水沖得發白,那道口子好像小孩的嘴巴,觸目驚心的裂著。小醫生的心忍不住地刺痛了,不過他沒說什么,低著頭趕緊用那深黃色的碘伏給老婦人消毒。在用酒精消毒時,小醫生抬起頭對老婦人說:“奶奶,你忍一下,這可能有點疼,一會就過去了。”
老婦人深情的望著小醫生心想:這孩子真好。像他媽。
撒上止血粉,再小心翼翼的為老婦人包扎好傷口,小醫生立起來欣慰的笑了。“好了。”
小醫生走后,老婦人一直望著她手上的那塊包扎傷口的紗布。紗布很白,有一個個小小的網眼,還有那膠布,也是白白的。老婦人無端地望了好久,說不出的感動。
從箱子底里,老婦人拿出一袋蛋黃派。那是女兒上次來的時候給老兩口子帶過來的,他們沒舍得吃,原本是準備等孫子來了給他吃的,結果沒等到。老頭好像看見了,但沒說什么。老婦人找了個小布袋裝進去,步履蹣跚的往村里衛生所走去。
掀門簾的時候,老婦人呆了一下。這門簾是棉的,在中間有一條參差不齊的裂口,幾乎接到門簾的兩邊。這是小醫生早上打掃衛生,把門簾往門框上一搭,而門框犄角的尖銳以及它自身重量往下拽,造成的裂口。剛開始不大,但隨著時間長了,那裂口也在不斷地擴大。
小醫生正在看書,看見老婦人來了,忙站起來。問她有什么事。老婦人沒答話,從小布袋里把那袋蛋黃派拿出來就往桌子上放。小醫生推說不要,自己剛吃過。硬是要老婦人拿回去。老婦人冷了臉子,“怎么?瞧不起奶奶!”
小醫生不好意思的收下,老婦人這才笑逐顏開,慢騰騰的走了。
小醫生望著老婦人漸漸遠去的背影,一股熱辣辣的東西就往鼻子和眼睛里鉆。小醫生回來把那蛋黃派的包裝撕開,取出一個,里面鼓鼓的充滿了空氣,扯開個小口子,空氣就——噗的往外噴,甜甜的清香霎時包圍了小醫生的心房。咬了一口,還沒等咀嚼,就像細雪融化在了嘴里。
吃了一個,小醫生就沒舍得再吃,把袋口用細繩子一扎,藏在桌子底下的箱子里,他要慢慢享用。他剛才數了一下,一共二十個,他吃了一個,還剩下十九個,這“十九個”意味著他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將會潛藏著一個他想起來就很快樂的秘密,這些蛋黃派會把他的單調日子涂上閃光的色彩——老奶奶真好。
就在小醫生遐想的當兒,老婦人又進來了。
“奶奶,你還有事?”
老婦人在聽不清楚的時候,一般都用微笑來回答。她不緊不慢的從口袋里拿出一根針,瞇著眼睛穿上線,沒等小醫生明白過來,她已經開始在那棉門簾的開口處穿針走線了。小醫生呆立著不敢相信,老婦人為什么要對他這樣好呢?這門簾的口子已經好久了,誰進來了都是上下嘴皮一碰,說道說道而已。小醫生也想把那他口子縫上,但他一個小伙子拙于針線,有心無力呀。于是就把這事一直耽擱著,事情久了,便司空見慣,覺得沒什么大不了,因為在外面還有一層紫紅色的單布門簾罩著,過來人不細瞧是不會注意的。
小醫生搬來一把椅子,讓老婦人坐下,老婦人不坐。覷著眼只顧在破口處忙碌,小醫生靠著門框,凝視著老婦人專注的神情。院外靜悄悄的,幾只麻雀在桐樹上嘰嘰喳喳的唱個不停,西下的陽光透過那層單布門簾停在老婦人銀白的頭發上,亦真亦幻。周圍的物件好似都沉浸在老婦人那平靜淡然的面容之下,手握的那根針發著一線的光芒,似有靈魂一般在自由的穿梭來往。豁大的口子在悄無聲息中斂著容顏。
十分鐘,二十分鐘,三十分鐘過去了,那道口子在縮小,但是這縮小在小醫生看來,似乎有些進度緩慢。小醫生想讓老婦人停下來,或者針線走粗點,一針頂三針,五針也成,那怕以后口子又裂開了他也不會埋怨老奶奶的,因為老奶奶還要照顧老爺爺的生活起居。勸了幾遍后,老婦人依然如故,小醫生把剛才的椅子搬過來,非要她坐,這樣長時間的站立,老婦人的腿腳是吃不消的。硬把老婦人摁下來,老婦人于是只好坐著繼續穿針走線,走了幾針,老婦人因為個矮,再加上眼力不濟,一針攮在了食指的肉里,刺紅的血頓時就蹦出在皮膚上,紅得耀眼。小醫生緊繃的心就懸了起來。這一針好像不是扎在老婦人的食指上,而是扎在他的心上。
小醫生只好允許老婦人繼續站著,因為有了這個小插曲,老婦人隱約感覺到了什么,手上的針明顯地飛快了起來,舌頭舔著干裂的嘴唇,仿佛這個微小的舉動能幫助她暗暗地使勁。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一針從下面上來,不偏不倚正好又攮在左手拇指的指面,針尖帶了三分紅。老婦人已忘記了痛,沒有任何停頓,針又飛快從上面穿下去。
“媽!別干了,看你手上的血!”小醫生忽然一把握住老婦人的左手,使勁的吹著那個拇指指面。他好像想起了過去的母親,盡管母親的影子已經很模糊了,可是他記得母親深夜為他縫過衣服
“沒事,快完了,再幾針就好了。”
“媽!別干了,你坐下來,看著我干。”
小醫生說完這話,兩人都愣住了。
“你叫我什么?”老婦人這次支著耳朵細聽。
“我叫你‘媽’。”小醫生竟然沒有猶豫。他后媽逼了他二十年,也沒聽到這個字,可是今天他卻這么順理成章的脫口而出,沒有羞澀,沒有膽怯,而且每叫一聲,那聲音就越是響亮親切,仿佛在比著哪個“媽”叫的美。
“哎,”老婦人竟然也答應了,“我的兒子。”
“再叫聲‘媽’。”老婦人像是上了癮。
“媽.”小醫生也好像上了癮。
“再叫聲。”
“媽!”
……
晚上,老婦人睡覺時,發現在褲腳有一團撕扯的蜘蛛網。“這是怎么回事?”老婦人望著斑駁的墻壁,回憶著。突然,她驚得一下坐了起來,她想起了那口被她撬開石頭的井。
“對,明天把那石頭又掩上。”想的時候,老婦人嘿嘿的笑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