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黎松松
眼下明明是一個耕種忙碌的季節,我卻獨自在意識的深海里下潛。我向來不是一個擅長潛水的人,在意識的海洋里,能夠讓我順利下沉的動力,其實是放松。
最近,我常有一種停滯不前的感覺,好像潛水時,潛到一半,忽然潛不下去的感覺,可我也不想就這么回到海面,畢竟,潛到現在這樣的深度,我是花費了一番功夫的,所以,我只能就這么當不當正不正,上不上下不下地待在原處,待在大海深處某個不知名也沒有坐標的地方,就這樣靜靜待在這里,被整個世界遺忘。
耳機里放著英國音樂人Laurence? lpsum的專輯,令人著迷的“夜”,散發著一種破碎,平靜又疏離的氛圍感,旋律輕盈卻又直抵人心。直抵人心,是一種什么感覺呢?我問自己。我覺得那是一種能讓靈魂下潛的力量。聽著Laurence的作品,我好像忽然明白一直以來我所渴望卻又說不清楚的東西是什么了,就是一種不斷下潛的狀態。我渴望在內心深處的意識海里不斷下潛,下潛,再下潛......沉入深不可測的海底,看看那里究竟有什么。
我想要知道關于自己的秘密。除此以外,我不想知道任何事,我對任何事都不感興趣,除了它。我只想經歷一場關于自我的探險,這是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其他一切,不過是手段而已。這種渴望,早在20多歲時就已經萌生了,潛入深邃的意識海,找到它,看看它,僅此而已。不,即使找不到它,也不重要,也許,下潛的過程就是在認識它,了解它。它沒有名字,我還不想倉促地為它命名,它是不可名狀的。
我的下潛一直很順利,但最近,身體卻好像被什么東西卡住,無法動彈。可能是因為不想,可能是因為害怕,可能是因為懶惰,可能......是一些我也不知道的原因。或許,夏天就不是一個適合下潛的季節,它有它的炙熱、沸騰、生機勃勃,有一種比其他季節更加濃烈的生長之氣。這個季節,適合上升,適合攀登,不適合下潛。難道,這就是我被卡住的原因嗎?
原來如此,夏天是膚淺的季節,適合淺薄,適合娛樂,適合狂歡。可這個季節,卻讓我多眠。比起冬天,我更加不想出門,不想動彈,不想思考,只想睡覺。我懷疑自己是一只夏眠的動物,如同非洲肺魚,每當旱季來臨,河水干涸,它們就鉆進淤泥里,為自己建一座小屋,藏身其中,一直睡上6個月,等到雨季來臨,才會從泥屋里鉆出來,暢游在河水中。奇怪,寒冷的冬季都沒有凍結住我的意識海,倒是生命最旺盛的夏季,卻令我的靈魂干涸無比。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現實世界和心靈的世界,果然是顛倒的嗎?夏季是個熱鬧的季節,可以做很多事,陽光炙熱,生命繁盛,充滿干勁,但在精神的世界,在我的意識海里,這個火一樣的季節卻讓我感到疲憊、干枯、消極、停滯......原來,精神世界和現實世界是截然相反的。
春夏是從外界汲取養分的好時節,而秋冬,則是深挖內心世界的好時節,是發現自我的好時節,是挖掘自己的好季節。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件事,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精神世界原來是陰性的,不然,它就不會在陽氣如此旺盛的季節如此干枯、停滯、淺薄。它沉不下去,潛不下去,也是因為陰氣不足吧。
《佛遺教經》里說,人若想求得寂靜無為、安然自在,應當遠離城市喧囂,擇僻靜的地方獨居。深以為然。只有屏蔽掉外界的雜音,才能著手處理我們內心的雜音,處理意識的汪洋。有些微妙的感受,唯有在靜中才能發現。
美是讓人平靜的好東西,藝術也是,尤其是音樂。哲學家夏爾·佩潘曾經說過,音樂的復調是讓內心的雜念變得和諧最簡單直接的辦法,比繪畫、電影、文學、裝置都要直接。除了音樂,大自然的美景也有相似的功效。不過,對于我這個生活在都市的人來說,鮮少能見到大自然震撼人心的極致之美,但,還好有音樂,還好有Laurence? lpsum,還好有Christoph Richter 、Gavin Luke......。
被音樂的神秘深深吸引的我,忽然想起迷戀音樂的村上春樹,他的作品中常常會出現各種樂曲的名字,甚至,他會直接采用歐美流行音樂的歌名作為他小說的書名,他小說中的主人公,也往往對音樂情有獨鐘。就連他的御用翻譯林少華都說,他的作品中潛藏著一種超越世俗價值,超越外部束縛的來自靈魂的力量,而他最最重視的,就是音樂作用于靈魂的力量。
有一次,他跑去夏威夷火奴魯魯的威基基露天音樂廳聽布萊恩·威爾遜的戶外音樂會,當時,天下著大雨,越下越大,威爾遜獨自坐在鋼琴前滿懷深情地演唱《愛與悲憫》,村上春樹聽后感嘆:“他正在將一切負面情緒拼命推向哪里。那種痛切的心緒徑直抵達我們的心。”
直抵人心,被認為是村上春樹對音樂的最高評價,林少華用了另一個詞來做注解,即“安魂”。這個詞用得十分準確,安魂,就是在安慰我們內心的嘈雜,混亂,將我們無法處理的混亂不堪的雜音,以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方式平息了。一如Laurence? lpsum的音樂帶給我的感覺,于無聲無息中,攫取了我意識里所有的矛盾,嘈雜,不安,甚至暴力,將其柔化,散落,消失.....帶給我深邃的平靜。
爵士音樂家溫頓·馬薩利斯總是強調技巧的重要,村上卻對此不屑一顧:“他所表述的,作為語言,作為理論都是明晰而正確的。可是對于人們的靈魂來說,則未必正確。在許多情況下,靈魂是吸收超出語言和道理框框的、很難說是含義明確的東西并將其作為營養而發育成長的。”
這也是我喜歡音樂的原因,對我來說,好的樂曲,必然具有安魂的元素。缺少安魂元素的音樂,只會令人感到枯燥。我曾讀過一本很有趣的小說《干燥》,作者用“干燥”形容一種微妙的感覺,一種靈感枯竭,靈魂干涸,精神貧瘠的感覺,就像小說的主人公林野,表面上是個萬眾睹目的音樂家,實際上卻是個才華已盡,內心枯燥,乏味,靈魂荒蕪一片的空洞的人。
也許,我們靈魂中的那片土地,也會有干燥、貧瘠的時候,好的音樂就像一場及時雨,能夠滋潤整個精神世界,就像Laurence的音樂。如果不是聽著他的音樂,我能夠下潛到意識的更深處,寫下這些文字嗎?我不知道。
所謂的安魂,就是一種能讓靈魂下潛的力量。當我不再手忙腳亂,不再焦慮不安,不再垂死掙扎時,我才有一動不動待在原地的膽量。保持平靜,坦然,放松,我才能夠繼續下潛。若還有一絲掙扎,我便會向上漂浮。
今晚是個美好的夜晚,我感到自己在持續下潛,我好像恢復了下潛的能力。
詩人魯米在《先前時光之乳汁》中寫道:“每個人都在夜里流向愛的烏有之鄉。”
當千萬靈魂匯合為一條奔涌的長河,我們必會在充滿愛意的烏有之地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