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1
這是2016年深秋里最熱的一天。天空一片湛藍,干凈的像水洗過一般。
柴月爬下黃色的塔吊,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在地面等了許久的鄧亮眉開眼笑地迎上來,他遞過一瓶水,又接過柴月脫下的安全帽,看著她濕漉漉的劉海貼在額頭上,心疼地說:“媳婦,渴了吧?”
柴月給他一個白眼,接過水擰開蓋子,仰頭咕咚咕咚喝到差點換不過氣來,那股爽勁,如綠林大漢喝酒那般豪邁。她用手背抹了抹嘴角溢出的水,把手上僅剩兩口水的瓶子沒好氣地塞回鄧亮的懷中說:“你想媳婦想瘋了吧?”
柴月前面走,鄧亮后面一臉笑意地緊緊跟隨。到了空曠的地方,他一路小跑趕到柴月前面,回過頭倒著走說:“媳婦,咱中午吃頓好的行不?你看我蹲著干了一上午的活,腰都斷了?!闭f完還不忘兩手叉腰扭它兩圈。
“誰是你媳婦?和你說多少遍了,別亂喊!”柴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想吃啥,就去吃!又沒人攔著你,”這時她看見鄧亮腳下有半塊黃磚,柴月來不及提醒,指著黃磚只發出一聲:“哎……”
鄧亮已經被磚頭絆倒在地。他故意擺出疼痛的表情,希望柴月能朝他伸出一只救援的手。哪知柴月不但沒有上前拉他一把,甚至對他伸出的手視而不見,掩嘴一笑,閃開了。
鄧亮無奈地收回手,站了起來,拍拍并不疼痛的屁股跟上。
柴月走出工地,斜穿馬路,自顧自地加快腳步朝著“老鄉面館”走去。人剛進去,就舉起手機掃了付款碼。
面館老板娘左手拿著見了底的空碗,右手拿著一塊抹布不停地在桌面畫著圈圈,她抬頭見柴月進來,便朝后廚喊道:“雞蛋肉絲面一份!”話音剛落,就聽見傳來清脆的電子女聲:微信收款6元。
“又吃雞蛋面!”鄧亮進門就聽見收款語音搖了搖頭。
“你若是不知道吃什么好,要不也來一份?”柴月撿個空位坐下,反正她最喜歡面食了,而且是百吃不厭的那種。
鄧亮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坐到她對面說:“我今天要換個口味,都跟著你吃了一個多星期的雞蛋面了。”
老板娘走過來笑著問鄧亮:“那你想吃點什么?”
鄧亮看著墻上的菜單干瞪眼,誰讓他進的是面館呢!這里除了面,還是面。猶豫了一下后說:“就來一份三拼吧,我要牛肉,爆魚、炒豬肝,外加一碟花生米,一瓶啤酒?!?/p>
不一會兒,柴月的雞蛋面上來了,鄧亮搶先端了過去,插入筷子一邊吹氣一邊吃,伴著嘴里的食物,口齒不清地說:“今天餓死老子了。你不知道,我早上就吃了一個肉包,本來有兩個的,結果第二個還沒咬就不小心掉地上,被旁邊一只虎視眈眈的大黃狗叼走了。剛才等你,又等了那么久!”說完又撈起面,搖著頭吹了幾下,吃得呼嚕呼嚕的。
柴月心里想:誰讓你等了?餓了也不知道自己先去吃飯。
當老板娘端上油色通紅、香氣四溢的三澆面時,見鄧亮已經吃上了,便笑著心知肚明地替他把這碗面放在了柴月前面。
“快吃吧!媳婦。”鄧亮咧著嘴,高興地眨了下右眼。
柴月拿起筷子擺出一副要敲打他的樣子,見他迅速端起碗喝湯,怕嗆著他,于是縮回了手。
一根煙的功夫,鄧亮把見底的面碗推到一邊,打著飽咯開了啤酒。他抓了幾?;ㄉ椎阶炖铮苯訉χ靠诤壬狭恕Q劬s一直舍不得從柴月臉上移開,看著中午成功的給柴月改善了伙食,心里愉快極了。
鄧亮舉著酒瓶,像是主持人拿著麥克風,自言自語似地說:“你說,你一個女人家,干嘛來工地受苦?還跟個猴似的,天天爬五六十米的塔吊!”
“不跟你說過了嗎?我是來找丁曉風的?!?/p>
“他說不定早就討了小老婆,不想回家呢?!?/p>
“那也要把他找出來,五年沒見人影了。即使外面有女人,要么和我離婚……這樣躲著算什么?”柴月不高興地說:“反正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柴月知道當初結婚的時候丁曉風是不太愿意的。聽人說,他喜歡初中的一個同學,但是父母不同意,原因是對方有一個弱智的殘疾哥哥,還靠她父母養,曉風父母擔心親家百年之后,留下那個弱智兄長不是給自家添累嗎?于是強迫曉風和戀人斷了關系。
后來,在別人的介紹下,曉風父母對柴月很滿意,雖然她的家境也不好,父母早亡,從小住在外婆家,但他們覺得至少柴月沒有額外負擔,外婆一家不但富有還好說話。而且他們認定這樣的孩子更懂事,也不怕她像別人家的媳婦,一堵氣就往娘家跑。
曉風就這樣在父母的勸說下,心不甘情不愿地結了婚,婚后沒多久便去外面打工,這一走便是5年。
曉風本就是一個不善言辭的老實人,見著面也說不了幾句話,更何況打電話,柴月記得曉風總共給家里打了兩三回電話,一次是說自己在杭州的一個工地上,大概這個工地需一年多才能完工。另一個電話是說工地老板并沒有按月發工資,每月到手的是有限的生活費,等要到工資,他就會把錢打入家里的銀行卡,希望他們能理解。最后一次是2011年元旦,他說往家打了兩萬八,請查收。年底工地缺人,活多,車票難買且貴,自己過了年回去。可過了年也不見他回來。只是帳戶上又存進了五千塊。柴月在公婆的安慰下只得把家里的果園、田地打理好。
第二年春節仍不見丈夫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不但柴月急了,連公婆也急了,一點音訊都沒有,不應該??!所以經二老同意,柴月開啟了千里尋夫。
柴月記不清去了多少個工地,一開始她只打零工,這樣比較靈活,這邊做個十天半個月,那邊做個十天半個月,適合找人。缺點,工資少,生活質量差。
她每到新工地,見到每一個生面孔,都會拿起手機,亮出屏保上的照片給人家看,并且詢問有沒有見過這個人。往往都換來對方的搖頭。
當初曉風是說來杭州打工,但過去這么久了,說不定早干完活又不知換了多少個城市呢!柴月常常感嘆:中國那么大,找一個人真如大海撈針??!
一個單身女人在外面漂泊,特別在這種大多數是些大老爺們的工地,像她這樣長得不錯還不到30歲的女人真是少之又少,所以每出現在一個工地總會吸引不少男人的目光。
剛來那會兒,她還不會開塔吊,總混在男人中間做小工,一些男人在她面前開口閉口黃段子,嘴上揩油不說,個別還常常借著遞拿工具材料之時摸摸她的小手,想盡辦法和她來個肢體接觸。
后來她學會了開塔吊,并很快考了證,獨自一人高高在上,和誰也犯不著。但同時她也不拒絕一些善良的護花使者,比如眼前的鄧亮,她允許他坐在她對面吃飯。至少有個人在邊上,可以擊退一批不懷好意的餓狼。
她也有自己的原則不會花男人的錢。因為她是有丈夫的人,所以每次吃飯前,她都先付了款,怕別人替她買單。來這個工地也有幾個月了,每天中午,她雷打不動地來這家吃雞蛋面,所以無須開口,老板娘會提先吩咐下去。但今天她沾了鄧亮的便宜,澆頭很豐富,柴月記在了心上。
柴月頭一回耐心地坐在一旁看著鄧亮,看著他細嚼慢咽。她想,花生米和酒一定是絕配,不然他怎么喝得如此享受?
鄧亮的確很享受,他享受這種氣氛……他每喝一口酒,眼睛都沒離開過柴月,好像她才是他的下酒菜。又或許,這讓他產生一種妻子陪著丈夫吃飯的錯覺。
看鄧亮依依不舍地摸摸肚子站起身,柴月向老板娘要了個白色塑料袋,把剩下的半碟花生米裝了回來,遞給鄧亮,說:“拿著吧,餓肚皮的時候可以嚼上幾顆。”
“好媳婦,你真是會過日子?!编嚵粮吲d地接過并揣在兜里。
“說了,別叫我媳婦。”柴月不高興地走開了。
2
這時,鄧亮的手機響了。他一邊接電話一邊看著柴月孤獨的背影,眉毛微鎖臉色深沉地說:“他確定是照片上的人?什么?四年前就死了!”鄧亮停下腳步有意和柴月拉開距離。
來電話的叫李國超,是鄧亮認識多年的老朋友。他在電話里講得十分清楚,說他朋友王帆早在四五年前曾經和照片里的人在北京的一個工地工作過,雖然沒有深交,但記得對方是和哥哥一起,兩兄弟關系非常的好。后來出了意外,他哥帶著他的骨灰傷心欲絕地回去了,可那人不叫丁曉風,說是記得清清楚楚,他姓陳,叫陳偉,他哥叫陳浩。
鄧亮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柴月,世界上會有這么像的兩個人嗎?思索了一會,他最后說:“麻煩你了,晚上你把那朋友約出來咱們喝幾杯。好,那到時發你定位。”
鄧亮掛了電話,想找柴月再聊上幾句時,發現她已經上了塔吊。鄧亮瞇起眼睛,用手遮著額頭仰頭看著這個能操動巨人手臂的瘦小背影,心想: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啊!
鄧亮比柴月大兩歲,之前有過女朋友,個子高高的,皮膚還挺白,在一家超市上班,兩人分分合合相處了五六年,最后她還是嫁給了一個跑業務的外鄉人。
自從半年前他第一眼看見柴月,他發現同樣是女人,柴月就沒有那么多的講究,不描眉畫眼、不穿短裙、不染發,清清爽爽反而更適合他的審美。
關鍵是他不理解前女友的超前消費,經常使用花唄。即使手里沒錢也要用蘋果手機,記得分手那晚,她硬是拉著他買最新款的蘋果手機,鄧亮拒絕了,這錢是留著還房貸的,結果不知是她有意想氣他呢?還是鐵了心要買這款手機,居然辦了個分期付款。
從出了手機店門口,她便一路嘲諷他的無能,兩人一路吵到了家里,回家后女友就嚷嚷著要分手,分手就分手,鄧亮也不挽留,盡管房租是他交的,他也毫不留戀地帶著自己的一包衣物當晚便出了門。
對鄧亮來說,他自己買房子分期是能理解,畢竟為了結婚,為了未來孩子的上學方便!可是他想不明白,兜里沒錢,手機有必要用那么好嗎?一千多塊的手機啥功能沒有?再不行兩三千塊的總不錯了吧?可她偏偏看中了九千多的蘋果,鄧亮笑她虛榮,就這樣為了一個手機兩人就真的分了手。
在看到柴月之后,鄧亮才知道自己想找的是什么樣的女人。后來知道她所謂的丈夫,不過是一個將近五年沒見過面,且三年前就已經列入失蹤人口的男人時,鄧亮燃起了希望。
雖然她結過婚,但丁曉風一直沒有消息,所以他忍不住對柴月想入非非。他猜想,曉風十有八九是和哪個女的好上了,所以不愿回家去。他也知道不把丁曉風找出來,柴月是不會死心的,所以尋找曉風之事不知不覺中也成了鄧亮的頭等大事。
他把從柴月那要來的照片發在了朋友圈,讓工友們幫忙留意。畢竟他干這行也將近十年了,微信通訊錄中的幾百人,十之八九都在各地工地上干這一行,說不定就讓他給找著了。
丁曉風的照片發在朋友圈有一個多月了,為了不沉底,能讓別人看到,他隔三差五又重發一次,不料,今天李國超給他傳來了這么個消息,雖然名字不一樣,但他還是決定去了解一下,說不定人家改名了呢!
傍晚下班后,柴月就一直不見鄧亮的影子,同樣都是住在工地的集裝箱房,柴月和鄧亮就隔了三間屋,中間幾戶都來自四川,還挺好相處的。柴月下班后買了一些菜,準備晚上叫鄧亮一起吃個火鍋,就算是和中午那碗三澆頭的面扯平了。可又怕鄧亮會誤會她的意思,怕他以后叫她媳婦叫得更起勁,所以一直沒給他打電話,只是在房門口不停地張望,希望湊巧煮多了的她,遇上湊巧沒吃晚飯的他。
好又多超市東側有一家小飯店,鄧亮此刻正和另外兩個男人坐在那里吃著燒烤喝著啤酒,三人你敬我,我敬你,喝得酒酣耳熱之時,鄧亮又翻出丁曉風的照片問邊上這位名叫王帆的新朋友:“你說的那個姓陳的小子……長得和這照片上一模一樣?”
王帆拿過手機認認真真又看了幾秒說:“就是同一個人嘛!”
“沒有不同的地方嗎?你再仔細看看。”鄧亮提醒道。
王帆打著酒咯,揉了揉充血的眼睛,把眼瞪得牛鈴般大,正色道:“嗯,區別還是有的?!?br>
鄧亮松了口氣心想:我就說嘛!哪有這么像的人,除非雙胞胎兄弟。
李國超卻不樂意了,他著急地問道:“哎,哎,你不是跟我說,這個就那個誰嗎?怎么現在又不同了?”
“不同之處就是……嘿嘿,他這么打扮起來還挺帥,在工地上都是灰頭土臉的,還從未見過他穿成這樣?!?br>
“你這不是廢話嗎。這是人家結婚時拍的,當然西裝革履了?!崩顕瑦赖馈?br>
“那你的意思是……這個就是你認識的陳偉?他還有一個哥哥叫陳浩?”鄧亮心里打沉了一下,感覺好像這事有些復雜。
王帆肯定的點點頭。
李國超投過一個“我沒騙你吧”的眼神,又拿起酒杯喝了起來。
鄧亮原先放松的神經一下子又崩緊了,他拿出煙盒,抽出一根煙遞給王帆,又給朋友拋了一根,隨后拿出打火機幫他們點燃。
王帆深深吸了一口煙,無比陶醉地瞇起眼睛,并徐徐吐出白色煙霧。
沉默了一會兒,鄧亮還是不相信世上有這么像的兩個人。于是問道:“依你看,他們是親兄弟關系嗎?”
“那當然,這還有假,”王帆彈了彈煙灰說:“雖然我和他們走得不是很近,那個陳浩好像不太好惹的樣子。有次包工頭不知因為什么原因扣了陳偉的工資,陳浩拿著一截鋼筋攔住他說,誰敢欺侮我弟,別怪我不客氣。包工頭當場就把扣的錢轉給人家了?!?br>
“那也只能證明他們關系好,像親兄弟而已?!?br>
“我說是,那肯定是,可惜我沒有陳浩的照片,不然我給你看看,那鼻子、那眼睛、那臉型,就這么和你說吧,在工地一堆人里邊,不用介紹,你都知道他們一定是哥倆?!?br>
鄧亮摸了摸鼻子,原以為可能是丁曉風改名了,但聽王帆這么一說,似乎完全是兩個人了。因為他聽柴月說過,丁曉風只有一個姐姐,而且嫁在異地,根本就沒有兄弟。鄧亮心里已經排除了這個陳偉,卻無話找話地說:“那這個陳偉……他人,怎么樣?還有印象嗎?”
“唯一的印象就是不愛講話。你看他們兄弟倆,一個兇巴巴,一個又不愛講話,所以,他們幾乎沒有朋友。上班下班都一起,好像一個是另一個的影子?!?br>
“后來,怎么出的事?”鄧亮一邊問一邊從桌子底下的箱子中拿起最后一瓶啤酒,開啟后給王帆的空杯子填滿,又給李國超也滿上。
“說是當時陳偉在11樓外墻勾縫時一腳踩空摔了下去的。”
“你沒在現場?”
“那天我也在干活,不過不是同一幢樓,我聽那邊在喊,出事了,出事了……我扔下抹灰刀趕緊朝人多的地方跑去,踮著腳尖擠到一半就出來了,那是真叫慘不忍睹啊!”
王帆回憶起當時陳浩跪在那里哭得撕心裂肺,嘴里還嚷著:“昨天娘才打電話說你媳婦過兩個月就要生產,還讓你早點回去。你現在怎么可以躺在這里?啊……啊……你讓我怎么向她們交代?怎么交代?。 ?br>
“唉!我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那個慘??!”王帆連連搖頭。
“來,來,再干一杯,去去晦氣,別再想那些糟心的事情。祝我們大伙兒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天天有活干。”李國超拿起酒杯在桌上頓了頓,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后舉杯說道。
“說得好!干杯!”鄧亮說。
“干。”三個杯子有力的碰在一起。
3
鄧亮回來時,已經是晚上10點40多了。柴月已經關燈睡覺了。也就近一個月吧,鄧亮突然想追求柴月,想和她結婚,他甚至在許多的夜晚想像他們婚后的生活,一定是和諧幸福的。為了提前感受這份溫馨,遇到天氣惡劣,不能開工的時候。他會拿些撕裂的褲子或掉了扣子的衣服找柴月修補,并坐在一旁靜靜看她一針一線的縫制似乎比什么都好看。柴月能感受到他熱烈的目光,可她深知自己的身份,便不去捕捉他的眼神,等他看夠了,那道光自然就收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鄧亮提著一袋小籠包子從外面走來。看到柴月房門已打開,他就直接走了進去。柴月正捧著碗在吃自己煮的西紅柿疙瘩湯,鄧亮把小籠包放在她的桌子上說:“來,吃這個,湯給我留一口!”
柴月放下碗轉身把鍋中剩下的半碗湯汁倒出來給他。
“哇,還有這么大的蝦,”鄧亮喝了一口湯,從湯中撈出一只紅色大蝦吸了一口湯汁說道:“真鮮!看樣子,今早我是來對了?!?/p>
“昨晚怎么沒見著你?!辈裨孪肫鹱蛲砗貌蝗菀紫卵?,買了肉和海鮮,卻不見鄧亮。
“想我了?”鄧亮眼中閃著喜悅,夾起一個小籠包子送到柴月嘴邊說:“嘗一個嘛?!?/p>
見柴月別過頭,他也不勉強,塞進自己嘴里說:“昨晚出去給你打聽那個負心漢去了?!?/p>
“有消息了?”柴月坐直了身子,眼睛亮晶晶地盯著鄧亮嚼著包子的嘴,盼望著從里面吐出有用的消息。
見鄧亮搖搖頭,柴月又像泄了氣的皮球,瞬間連眼睛里的神采也漏個精光,輕輕嘆了口氣,呆呆地坐在邊上一言不發。
鄧亮也沉默著,一口湯,一口一個小籠包子,慢慢地吃著,似乎心里在醞釀著什么,以至于都忘了油嘴滑舌了。
過了一會兒,他喝完碗中最后一滴湯之后說:“你不要以為我在胡說,丁曉風估計是不會回來了,要么他隱姓埋名開始新的生活,要么可能遭遇意外已經不在了。不然,怎么可能連警察都找不到他?像這種情況,你也不必傻傻等待了,按理說失蹤滿4年,家人就可以……”鄧亮停頓了一下,看到柴月眼睛紅紅的,知道接下來的話,可能柴月不愛聽,猶豫著要不要繼續說下去。最后想到長痛不如短痛,于是說了句聽起來有些殘忍的話:“要不,你去法院申請宣告丁曉風死亡吧!都過去這么久了,你也……是時候開始新的生活了?!?/p>
柴月驚奇地看著鄧亮,似乎不敢相信這話是從他嘴里出來的,等她確定自己沒聽錯時,她冷冷地剜了鄧亮一眼,這么多年了,難道她心里就沒想過這些嗎?可要是這些話從旁人的嘴里出來,她就感到無比的悲痛和憤怒,她咬著嘴唇,別過頭,無聲地落下了眼淚,哪知眼淚一旦開始流了,出于慣性就不好控制了,可她又不想鄧亮看到,于是哽咽著頭也不回地吼道:“你走!”
鄧亮知道再賴著不走,只會自討沒趣,于是低著頭站了起來,走到門旁,背朝著她,口氣堅決地說:“你放心,如果你肯給我機會,我一定會對你好的!”
等柴月回過頭時,鄧亮已經走遠。她舉起雙手,蓋住了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4
柴月有一個塔吊的微信群。在手上的工作空閑的時候,若遇到附近工地上塔吊司機臨時有事,她就會去頂下班,工資日結。
那天,柴月去一個叫“云頂花園”的工地頂班。從進入工地大門見到每一個人她都不厭其煩地亮出丁曉風的照片,直到上了塔吊,中午趁著飯后小休時間,她又繼續打聽。
正好那天有個架子工來和她臨時搭檔的信號員商議下午吊鋼管一事,柴月又一次亮出丁曉風的照片給那個架子工看。
“咦!這人怎么這么眼熟!”架子工說道,伸手從柴月手上接過手機,盯著屏幕,摸著下巴思索著。
這讓柴月激動不已,她屏住呼吸,合掌注視著眼前的工人,心臟撲騰得厲害。她嗓音微顫地說道:“拜托你好好想一想,他是我丈夫……差不多有五年沒有他的消息了。”
架子工側了側頭說:“仔細一看,他好像和我以前在寧德那邊的一個工友很像,我說的只是像哦,我那個工友下巴更寬一些,比照片上的這個人的下巴有肉也更圓潤,兩頰也不像他這么削瘦,年紀也比他更大一些。”
“請問你是什么時候見的他?”柴月心想,如果是近期的話,說不定是曉風變胖了呢!
“前年的時候?!?br>
一旁的信號工不以為然地說:“干我們這一行的,天天不是風吹就是日曬,衰老的速度是別人的兩倍?!闭f著他也拿出手機翻出相冊,指著上面一張身穿白T恤的照片說:“這張是我21歲時拍的,”說著他飛快的劃著屏幕,又指著另一張照片說:“這張是我23歲照的,你比比看,雖然拍的時間上只隔了兩年,但看相片,兩者之間至少差5歲的樣子。哎,搞得我現在不開美顏都沒有自信玩自拍了。我今年才27,你看我像27嗎?我就說32歲,也沒人不信!”
信號工的話正中柴月下懷,柴月點著頭說:“這位大哥,你說的那人叫啥?知道他老家在哪里嗎?”
“嗯……叫王興。聽口音,好像是北方人?!?br>
“你有他的照片嗎?”雖然名字不同,既然別人說很像,柴月也想親眼看一下,說不定真是丁曉風呢!
“說到照片,王興這人挺怪的。有一次,包工頭請我們大伙吃飯,是大餐,菜品豐盛的很,其中有一個工友就拿出手機記錄一下我們吃飯的視頻,結果王興莫名其妙就不高興了,還搶了人家的手機,強迫他刪掉,還說拍菜就拍菜,不要拍到他的人?!?br>
“你的意思是沒有他的照片嗎?”
“等等!”架子工笑著說:“就因為王興這樣惡劣的態度,當時一起吃飯的工友就偏偏偷偷拍了他一張生氣的樣子,我記得那張相是當時我們背地里使用的最多的表情包。我找找看,應該還有。”
等他在聊天記錄中翻了許久,找出一張王興的照片時,柴月心中的那絲幻想終于徹底地破滅了。
她知道這個人不是丁曉風,但的確很相似。這就好比雙胞胎,外人看,幾乎分不出哪個是哪個,但至親的人就輕而易舉地能分辨出來。
5
柴月和鄧亮已經有兩三天沒有講話了,這使本來就沒有朋友的她更加的孤獨,大多的時間,柴月一個人靜靜地待在那個小小的駕駛室里,俯視著工地上的建筑一天天拔地而起,像竹筍一樣節節攀高。
說心里話,她也對找丁曉風之事越來越感到心灰意冷,更多的時候只是強迫性的自我安慰。她也希望有人能分享她的快樂和悲傷。這讓她有時候看上去神情恍惚,但也只是短時間的恍惚,有時甚至只有短短幾秒,她就被信號員指揮著操作塔吊工作了。
其間,鄧亮有好幾次碰到柴月,一看到對方冷漠的表情,準備好的玩笑話又咽了下去。他捏著兩手冷汗,感到一種痛苦的失望,他感覺柴月明顯拒他于千里,可又時常告訴自己,她就是那樣一個對誰都是一副不拘言笑的人。于是他下定決心不能到此為止,也不能知難而退。
在第三天下班后,他又在塔吊下等她。見柴月下來,他也不像往常那樣嬉皮笑臉地喊她“媳婦”了,只是把所有柔情都收集到眼中,看著她微笑。
柴月愣了一下,臉上竟然燒得厲害,不過她的目光變得柔和了,也更加閃閃發亮。
兩人又經常一起吃飯,還是老樣子,AA制。鄧亮雖沒讀過多少書卻也懂得“發乎情,止乎禮”。他不會強迫她做一些不喜歡做的事。就如她說的,他們之間,隔著一個丁曉風,在沒有確切消息之前,在沒有看到丁曉風尸體之前,他知道柴月就永遠不會當他死了,在她心里丁曉風就是失蹤了。
就這樣又過了兩三個月,一天,鄧亮發現柴月不見了,問了塔吊信號工才知道她請假了一星期的假回老家去了。鄧亮一陣失落,畢竟她沒有向他吱一聲,難道在她心里,自己真的不值一提?
6
柴月坐了一天多的長途汽車,七拐八拐地回到老家。有兩年沒有回去了,按理說應該給家里的兩個老人帶點禮物,但是她也不知道他們缺什么,若買去的東西,他們用不著,又怕他們說你亂花錢,總覺得還是直接給錢來的方便,他們可以買自己需要的東西。
“什么?你要去法院申請我家曉風死亡?”婆婆抓起桌上的兩萬塊錢狠狠地朝柴月身上扔,氣得差點鼻子冒青煙。
“媽,這么多年了,我已經努力了,也累了,誰愿意這樣呢?如果他還在,那么他為什么不回來看看你們?就算外面有女人了,也該回來找我離婚吧?”
“我也不同意,”公公皺著眉,彎腰坐在凳子上,兩只胳膊肘子支在大腿上,埋頭吸著煙,頭也不抬地說:“明天我去公安局看看再說!”
“有啥用呢?難道還讓他們給你大變個活人出來不成?真若有消息了,早就電話通知我們了?!辈裨露嗄瓴粨Q手機號也就是為了等待消息,可現在她真的不抱希望了。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是不是想急著嫁人,嗯?”婆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
“放屁!”公公站了起來指著婆婆罵道:“柴月是什么樣的人,你不曉得嗎?老糊涂了?竟說這樣的話!”
婆婆也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過分了,眼淚吧噠吧噠地掉下來。轉而想到自己的兩個孩子,大女兒十幾年前,外出打工不顧家人反對就嫁到了外省,一年來不得一回,兒子如今又杳無音訊,她的命咋就那么苦?一想到自己的苦命,她便抽泣到快要窒息,再也堅持不了,把額頭枕在胳膊上,伏在桌上嗚嗚地哭。
看著婆婆趴在桌上哭得稀里嘩啦,花白的后腦勺一顫一顫,又看了看身旁的公公,時不時地用手捶打佝僂且消瘦的背,柴月這才發現兩位老人仿佛一下子又蒼老了許多,忍不住鼻子一酸也落下了眼淚,哽咽道:“那我就再等曉風兩年吧!”
婆婆立即停止了哭泣,抬起一張皺得跟核桃似的臉,怕自己聽錯轉頭望著老伴,只見老伴渾濁的眼睛閃爍著淚花,費力地抿著顫抖的唇,把頭一沉,她才長長舒了口氣。
柴月蹲下身子,偷偷擦了眼淚,又把地上的錢一張張揀起來放到桌上說:“你們也別難過了,這些錢你們拿去,改善一下伙食,我知道你們還有積蓄,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吃的飯菜……也要葷素營養搭配,不要總是什么便宜就吃什么。只有吃得好,身體才會好?!?/p>
一疊錢在桌上被他們來回推了幾次后,終于停在婆婆的面前。面對兒媳婦的囑咐,兩個老人不住地點著頭,公公說:“我們吃得不賴,想吃啥,就做啥,倒是你一個人在外面……”
“還有……”柴月搶過話說道:“莊稼不用種太多,年紀大了不比當年,鄰居想種,空著的地,就讓他們種去吧!既然你們都挺好的,我也放心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記得給我打電話?。 ?br>
聽到柴月說走,兩位老人連忙站起來,又是留她吃晚飯,又是留她住一宿的。柴月不想給老人添麻煩就婉言謝絕,連一口水都沒喝就走了。
在她心里,少了丈夫的家是殘缺的,而殘缺的家,是包不住溫馨的。每天聽著婆婆的唉聲嘆氣只會讓她坐如針氈。除非把曉風找回來,可是,能找到嗎?
7
和鄧亮相處了那么久,柴月最近發現自己平靜如水的心,像是被人丟進了一塊小石子,泛起了陣陣的漣漪。有時很想見他,又時又怕見到他。
柴月知道鄧亮不小了,他家里時常打電話來催他找對象,催他回去相親。鄧亮有時當著柴月的面找些滑稽的借口搪塞。雖然他什么也沒說,可是柴月知道他快等不起了。所以,她這次回家試圖說服公婆,只有法院給出丁曉風的死亡證明,她才可以邁出下一步。可是在剛剛那個場景里,她又稀里糊涂地承諾“再等兩年?!?br>
鄧亮很高興柴月這么快就從老家趕回來,自作多情地認為她一定是十分的想念自己,就像自己想念她那么強烈。然而,很快他便發現柴月似乎又變得跟之前一樣冷漠了。就像剛才閑聊的時候,鄧亮問到她家的詳細地址,柴月就是不回答。而且眼神復雜,甚至不帶之前的柔情了。這讓鄧亮再次陷入莫名的痛苦中。
而柴月經過這次回家,她更加明白在丁曉風的事情沒有解決之前,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她甚至無法給鄧亮承諾什么。至少今后兩年內,她還是丁曉風的妻子。曉風能回來,最好。大不了和這種負心漢離婚!可是,萬一兩年過后,曉風沒有回來,難道她就能忍心拋開兩個老人和鄧亮遠走高飛嗎?如果還是不能,那對鄧亮來說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柴月真想親口請求鄧亮再等她兩年,可她又覺得這樣做真的太自私了。于是,矛盾和煩惱不知不覺中抹去了她臉上的笑容。
8
成都某一工地。
“曉風哥!有人找!”
“誰?”
“來的兩個都不認識?!毙±钌α松α鑱y的頭發說:“應該不是普通人,其中一個腋下還夾著一個黑色公文包,看上去……像是吃公家飯的?!?/p>
被稱之為丁曉風的漢子,皺起眉頭扔下手里的活,直起腰警惕地問:“他們在哪?”
“南門,正和徐工頭聊著呢!”
“謝了!”丁曉風慌忙朝屋后走去,說:“我去個廁所,如果他們來了,你讓他們在這里等我一下?!?/p>
“要得!”
丁曉風連奔帶跑從工地后門溜了出來,哪知一輛警車停在那,像似等候多時的樣子。
車上兩名警察看到丁曉風后對視了一下,趕緊下車朝他走來,丁曉風連忙轉身,無奈腿腳無力,只聽身后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只有力的手摁在他肩膀上。
“王彥!”
聽到“王彥”兩個字,丁曉風頓時面如土色,舌頭僵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喘著粗氣,心跳一次緊似一次,兩條腿除了顫抖竟邁不開步子了,他就那樣傻傻地立著,像是被武林高手點了穴位,一動不動,只有細汗不停地冒出。
另一個警察趕緊掏出手拷,將這個剛才還是丁曉風,此刻又成王彥的男子銬上。
“張隊,我是小羅,王彥已被我們攔截!”這個叫小羅的警察掛掉電話,給同伴一個眼神,用下巴朝車子示意了一下,另一名警察連忙打開車門艱難地把腿腳僵硬的王彥塞了進去。
王彥癱坐在車里,目光呆滯轉頭看了看建到一半的工地,閉上了眼睛。這一刻還是來了!早在五年前萌發惡意的那刻起,王彥就開始擔心這天的到來。
這一切還得從認識真正的丁曉風說起。
王彥和丁曉風相識于杭州的一個建筑工地,由于兩人長像十分相似,工友們都說他們長得像親兄弟,這無疑給彼此拉近了不少的距離。王彥長丁曉風六歲,又是個老工人,見丁曉風沒什么朋友平日里又木訥沉悶,所以有時會像兄長一樣關照他。
直到有一次王彥親眼目睹了工地上的一次事故,有個工人觸電身亡,負責人怕把事情鬧大,把事情壓下去,并答應家屬提出的賠償要求,進行私了。據說家屬拿了70萬元,尸體當日火化。這讓王彥看到了發財的野路子。
他知道凡是工地上出了什么意外事故,負責人大多是喜歡私了。一來,可以挽回公司名譽損失。二來,也不必擔心執照被吊銷。像出現有關人命的事故,即便是定性為一般安全事故,先給你罰個一二十萬不說,再來個停業整頓也是正常不過,可由此造成的損失卻是不可估量的。
只要抓住老板們一心想把大事化小,小事化小的心態,稍微動動腦子,討他個幾十萬應該不是難事。一旦邪惡的種子在他心中蔓延,便一發不可收拾了。
首先,王彥把目光瞄準了這個剛認識不久的新伙伴丁曉風,他的條件對王彥來說非常有利:孤身一人、話少、還有一張和自己相似的臉。真是打著燈籠都難以找到這么完美的人,他想用他練練手。
定好計劃之后,王彥開始尋找借口,他想把丁曉風騙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工地。必須以親兄弟的身份出現在人們面前,到時出了事,才能讓工地老板乖乖把錢拿出來。
9
五年前,丁曉風初次走出家門,只身一人來到了杭州。至于他為什么在婚后不久就選擇外出務工,當地有不少的傳聞,而傳的最多的,無非就是說他不喜歡柴月,還有就是說曉風和意中人私奔,也總有一些不正經的人喜歡往那個方面想,說他腎虛,更難聽的就此省略了。不然,他們認為一對新婚燕尓,如膠似漆,誰會在這個蜜月期,撇下妻子遠行呢?
但事實是婚后不久,曉風就發現自己漸漸喜歡上了柴月,這一切讓他這樣一個老實巴交的人很震驚,他無法原諒自己的見異思遷,當初對心上人說的那些誓言還在耳邊響起:什么今生今世只愛你一人;我的心里永遠刻著你的名字;就算我忘記了自己,也不會忘記你……
如今,短短一個月時間,他從排斥柴月變成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凝視她。看著她笑,他的嘴角也會不自覺地咧開??粗了?,他會忍不住猜測此刻她在想什么。
不久,曉風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改變,這一覺醒嚇著了他自己,他想,難不成自己也只是一個陳世美?曾經的癡情哪去了?他突然覺得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更不好意思和柴月親近。他覺得身后有許多眼睛盯著他,在看當初他死活不愿和柴月結婚的笑話,這樣一來丁曉風在家有些坐立不安了。于是,他想外出,不都說:時間會沖淡一切嗎?等他賺了錢回來,之前的事或許就煙消云散了。
剛到杭州,他是人生地不熟。這時他遇到了同在工地的王彥,丁曉風看著這張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臉,對王彥莫名地產生了親切感。
兩人一熟悉,他隨大伙,喊他彥(燕)子,他喊他小丁。時不時地一起吃飯,逛街,看到喜歡的衣服褲子,價格砍下后常常一人一件。工地上的人都說他們像親兄弟。不僅著裝外貌,也包括二人形影不離的關系。王彥是當他弟弟一般照顧,曉風也把他當兄長一樣敬重。在丁曉風心中王彥是仗義的、也是豪爽的。
可在王彥心里,自從看到那起事故之后,他就無法控制地產生邪惡的念頭。他從一開始純粹地對丁曉風好,慢慢轉變成對金錢的渴望。而這一切或許起源與他曾經欠下的二十萬賭債。
為此,王彥連續好幾個晚上沒有睡好,他興奮,他擔憂,可他也無法壓制心中的惡念。掙扎了許久,他還是決定犧牲這個老實巴交的兄弟,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他死在一個他最想去的城市。
一日,外面下著雨,工地開不了工。
他們各自躺在宿舍的床上,室內彌漫著臭襪子混合煙草的怪味。
王彥頭枕著胳膊,兩眼直直地盯著上鋪的床底板問:“小丁,如果你有錢,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北京。”丁曉風一邊玩著手機里的小游戲,一邊回答。
“那里有你相好?”
“沒有?!睍燥L放下手機,思索了一下,認真地說:“我只是想去咱們自己的首都看看,像天安門、故宮,對,還有長城……”
“那我陪你去咋樣?”
丁曉風知道去趟北京要花不少錢,這輩子去一次就夠了,當然不愿和工友去了。既然和柴月結了婚,而且她還是可愛的女子,自然往后要好好和她過日子,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他愣了片刻說:“我要帶老……”老婆的婆字沒出口,臨時改口:“想和家里人一起去?!?br>
“嘿嘿,你小子是想老婆了吧?”
“……”
“那就好好工作,會有那么一天的?!蓖鯊┎峦杆男乃?。
聊到這里,丁曉風也八卦起來,他想知道王彥是不是也和他一樣想屋里人。于是弱弱地問:“彥子,你天天在外,想嫂子嗎?”
“想聽,真話?”
“想?!?br>
“我其實更想兒子,小子隨我,聰明。你嫂子生得笨,嘴巴還碎,”想起之前自己打牌輸了那段日子,老婆一天天跟個念經似的,就無比討厭。哪有外面的女人好,年輕漂亮不說還乖巧,而且那股騷勁讓你欲罷不能??!想到這里,差點流了口水,他清了清嗓子說:“改天我帶你去花花世界見識一下,你就不會再想老婆了?!?br>
丁曉風連忙擺手,好像慢一點拒絕,就會被他拉走了似的。心想:聽起來和柴月差遠了,怪不得彥子從來不提嫂子呢!
大概一根煙的工夫,王彥又說:“我有個老鄉在北京打工,說那邊的工資比這邊高不少,要不,咱辭了這里的活,一起去?順便看一下天安門,到時過年咱們回家也好吹吹牛,咋樣?”
“不去?!睍燥L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他說:“雖然工資高,但那邊的消費肯定也高啊,除去路費,再除去吃喝玩樂的費用,說不定最后還沒這里留得多呢!”
“瞧你這出息,人家都說,趁著年輕,出去走走,增長見識。現在不去,說不定……以后就沒有機會了?!蓖鯊┳似饋恚沉艘谎鄱燥L的方句,抽出一根煙點上,苦口婆心地說:“不是我小瞧你,現在不去,以后你媳婦生了娃,孩子上了學,費用漸長,到時家人一句話,又舍不得去了。再說,我們又不是去玩,說不定還帶回一大筆錢呢!以后有錢了,再帶上你家小娘子去,你還可以一路給她講解。”
經過好長一陣子的動員,在工地完工后,結了工資的丁曉風背上行囊后并沒有回家,而是和王彥坐上了“復興號”杭州至北京的G32列車。
10
不到五個小時,王彥和丁曉風就站在北京的土地上。
他們在一家不起眼的小賓館住下,王彥向老板娘要了一張北京地圖,到了房間,他把地圖遞給丁曉風并說:“明兒,你自己安排一下,天安門、長城、還是故宮自己看著辦。”
“不先去找個活兒嗎?這兒住一晚上……”丁曉風心疼地伸出三根手指。
“放心,活的事,包在我身上?!蓖鯊┐驍嗔硕燥L的話,伸手包住他的三根手指。像個有擔當的大哥拍了拍胸脯,說道:“你忘了,我有老鄉在這邊打工,明天我去找他??茨懿荒苷覀€工錢高的活。你就放心去玩吧!”
“那怎么行……”丁曉風倍受感動地說:“你去找活,我咋好意思去玩耍?要去一起去!”
“誰讓我是當哥的?!蓖鯊┱f完伸開手腳像個大字一樣直挺挺地躺在柔軟的床上。比起工地上的硬板床,此刻王彥感覺身子像陷入云層里,他看著呆在一旁的丁曉峰說:“你先去洗個熱水澡,花了錢,也別省著用水,這床可舒服了,我都不想起來?!?br>
聽著王彥漫不經心的話,丁曉風眼中濕潤,他打開拉鏈包,找出內衣褲,乖乖去了衛生間。
第二天,兩人分道而行。
王彥去了幾家工地,由于春節過去沒多久,許多農民工還沒返回,大多工地上冷冷清清。找了一個上午,他是找到了兩家需要工人的工地,可是條件不太理想。都是一些在地面上干的活。后來通過中介,才找到頗為滿意的活,高樓外墻勾縫。
丁曉風回到賓館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左手提著一只北京烤鴨,右手提著一打罐裝啤酒。他對王彥很感激,要不是他那雷厲風行的做事風格,恐怕北京一行永遠只是個夢想。
“來,吃烤鴨,據說這北京烤鴨很有名,外焦里嫩。”
“今天走了幾個地方?”
“想去的地方,都去了……”
“干啥這么急呢!看仔細了嗎?”
“我拍了照?!倍燥L放下手中的東西,掏出一個白色oppo智能手機,外屏上有人字型的裂痕,他打開相冊給王彥看,并當場解說起來。
王彥對照片并不感興趣,他瞄了兩眼扭頭拿起一罐啤酒,“呯”的一聲,白色泡沫爭先恐后地溢了出來,王彥連忙呷了幾口,把晚上練習了許久的話對丁曉風說:“我這邊,活是找到了,可我那姓陳的老鄉回老家去了,有家工地原本要找別人做的,我那老鄉打電話聯系說我們是他堂弟,那邊才勉強答應讓我們做,為了圓謊還臨時給咱倆起了個名,陳偉、陳浩。我當時就不高興了,干個活,還把老子的姓也改了!就一口拒絕了。寧愿躺在這看幾天電視……”
丁曉風看著王彥生氣的樣子輕聲說:“那工錢呢!”
“我算了一下,干得好,比之前一月多個兩三千?!?br>
“這么多!”丁曉風驚呼。
“小丁,你可別見錢眼開,忘了自己祖宗!”
丁曉風抓了抓頭嘿嘿地笑,忙招呼他吃烤鴨,還替他撕下鴨腿。
王彥知道,他上鉤了。
11
轉天,兩人早早起了床,洗漱完畢后,王彥把賓館里那些能拿的都裝進了袋子,什么衛生紙、牙刷、香皂、包括小拇指大的牙膏。
臨出門,王彥問丁曉風:“考慮清楚了?”
“嗯!”
“那叫我啥?”
“哥!”
“名字呢?”
“你叫陳浩,我是陳偉。放心,都記著呢!”
“小偉。”見丁曉風愣了一下,一時間對這個新的稱呼還沒反應過來。王彥說:“為了我那老鄉的誠信,以后咱平時也這么叫吧!先把名字叫順口,誰如果叫錯了一次,就給對方拿1000怎么樣?”
“沒問題的哥!我記性好著呢!”
“你把身份證給我,我把我的也一起收好,萬一不小心讓別人看到漏了餡,可不好!”
丁曉風爽快地把身份證交給了王彥。
從此,北京一處的工地上便多了一對姓陳的兄弟。
一個多月后,陳偉在陳浩的設計下,順順利利地出了“事故”,陳浩找工地負責人理論,他硬著脖子,氣鼓鼓地坐在辦公室。那架勢,像是為了兄弟討回公道不惜拼掉老命的樣子。特別是那雙通紅且閃著兇光的眼睛,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你說你這兄弟咋搞得?干這活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可咋到了我這里,才來了多久?就給老子出了這么大的事故!”負責人眉頭擰成疙瘩,煙是一根接著一根,抽得整個辦公室煙霧繚繞。
“誰愿意出這事故?”陳浩拍著桌子吼:“要不是我弟妹挺著大肚子快要生了,我早打電話到家里讓他們帶群人來鬧你個十天十夜!”
負責人心中十分惱火,但語氣明顯軟了下來:“有話好好說!我們男人之間說話直爽些,你說你讓一個女人來哭哭啼啼的有意思嗎?萬一傷了肚里的孩子追悔莫及??!你是他親哥,你完全可以代表親屬處理后事,對不對?”
“這是大事,我作不了主……生命是無價的!”
“話是這么說,但人死不能復生。誰也不想出這樣的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說白了,也就是錢的事?!?br>
陳浩一開始裝出一副拒不答應私了的樣子,被一群人圍著做盡思想工作,好說歹說,雙方耗了半日,陳浩一直痛苦地垂著頭,吸著別人遞的一支又一支的中華香煙。最后他像下定決心似的,猛地站起來,連著深吸了兩口煙,把煙狠狠扔地上,一腳碾碎,說:“我弟弟這么年輕,錢不能太少,不然老子就讓上邊的人下來處理!”
“好說,好說!”見他松口,他們擬了個數,雙方討價還價后,最后敲定78萬。邊上的人便又開始動員他,把陳偉早日火化,這血肉模糊的樣子是沒必要運回老家的。
陳浩說:“只要錢到位,尸體好說?!?br>
幾天下來,陳浩的精神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態,雖然一切順利,人倒是瘦了一圈,像真正死了兄弟那般。
半個月后,王彥捧著丁曉風的骨灰踏上了返程。他念在兄弟之情,將骨灰帶回了杭州并在半夜偷偷灑在了西湖。又按丁曉風之前的存款回單上的賬號,往里面存了5000,給他家人造成假象,好像丁曉風仍在杭州工作著。
之后,王彥回了趟家,休息了半個月,又出發。他混跡與各城市工地,用過的化名無數。可是安穩的日子沒過多久,他又想發死人財。但在選受害人上面,三個條件缺一不可,必須是單身一人;沉默寡言;且十分信任他。
2012年11月他在福建以李洪的名字結交了一個智力不太好,但肯吃苦且有一身蠻勁的二十二歲小伙,以同樣的方法得65萬。
2013年7月,他在廣東以羅挺的名字認識了一個年近六十的拾荒老人,帶著他在工地做兩個月后故計重施,得33萬。
最后一次是在2014年5月,在武漢的某一工地,出了事故后,工地上對他這個親屬的身份有所懷疑,要求DNA鑒定,王彥連夜落荒而逃。警方以故意殺人罪對王彥追捕通緝。
逃亡的日子,王彥用上了丁曉風的身份,天天提心吊膽,十二分的小心謹慎,就連睡覺都豎著耳朵,隨時隨地,只要聽到警車的聲音他氣都不敢大聲喘。從此行事低調,周圍也沒有人懷疑過他這個丁曉風的身份。直到在成都被捕,他都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居然還是讓警察找到了。
本來,警方只為查武漢的那件案子,不料抓到王彥后經過審訊卻牽扯出之前的三條人命。這讓辦案人員倒吸一口冷氣。
王彥進去之后,只有他看不起的老婆來看過他,成績優秀的兒子因他無緣警察學院,恨了他。以至后來父親被判處死刑也不曾去探視。
三個月后,柴月老家。
丁曉風的母親自從得知兒子四年前就已經去世,大病了一場,曉風的姐姐從外地趕來在床前伺候了一周,因家中女兒小升初,要盯她的學習,加上單位又打電話來催,只好向父母和嫂子說了抱歉的話,含淚而去。
這天清早,柴月端了盆熱水到婆婆屋里給她擦臉。婆婆掙扎著坐了起來,接過熱騰騰的毛巾并拉住柴月的手說:“小月!”婆婆倚在床頭,虛弱無力地說:“我們丁家對不起你!婆婆有件事想求你。”
柴月一驚,連忙順著床沿坐到婆婆身邊道:“媽,有什么事你就直說好了!”
婆婆放下毛巾,把她的手又握緊了幾分哽咽道:“月啊!你還年輕,怪就怪我家曉風沒這個福氣……媽以前說的混賬話,你不要放心上。其實媽早就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雖然萬分的不舍,媽媽還是希望你能找個會過日子的男人,將來有個依靠!我只求你能永遠喊我媽,有空經常回來看看我們,好嗎?”
看著憔悴的婆婆頂著一頭花白干枯又稀疏的頭發,可憐兮兮的臉上投過既傷心又誠懇的目光,曾經干起家務又勤快又有力量的一雙手,現在干癟得像枯藤一般緊緊握住柴月。柴月不停地點頭,以發誓的語氣說:“媽,你放心。我不會離開你們的。”
“真的?”婆婆臉上露出吃驚的表情,瞬間又閃著淚花,綻放出菊花般的笑容。她坐直了身子,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從枕頭下摸出一個老年手機說:“我給徐嬸打個電話,讓她給你物色一個勤勞本分的男人。”
“媽?!辈裨聯屵^手機藏與身后,搖了搖頭:“不必這么急!”
“讓她先留意留意,一時間,好男人不好找?!?/p>
既然婆婆愿意她重新擇一良人,于是柴月紅著臉說:“其實有個叫鄧亮的人一直在追我,我不敢答應,一個多月前他還尋到這里,被我趕了回去……”
“有這事?”婆婆有些吃驚,怪自己當時沉浸在悲痛中而忽視了柴月。
她想,作為長輩,她該為孩子的今后生活著想了,不能像以前對曉風一樣獨斷專行。很長一段時間她無法原諒自己,把兒子的死歸于自己的錯,如果一切能從頭再來,她定是不會阻止兒子的情感,興許曉風也就不會……
“那個叫燈亮是吧?”
“是鄧,鄧亮?!?/p>
婆婆點著頭,心里重復著名字,她突然想到,或許鄧亮就是自家所缺的那盞燈。黑暗的日子也該過去了,柴月的新生活,他們共同的新生活也該來臨了。
“你明天就讓鄧亮來家里吃個飯,讓我和你爸看一看?!?/p>
“媽,不急,你先養好身體。”柴月沒想到婆婆這么爽快,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只要那孩子肯來,我的病就好了?!逼牌泡p輕拍著柴月的手背,她不能讓柴月再和幸福擦肩而過了。
“快,你扶我起來。”
“媽,你下床干嘛?”
“瞧你這孩子,明天家里來客人,我不打掃一下嗎?”
“媽,你坐著,我來,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