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憶飛鴻影
他是舉世聞名的武士,壇之浦決戰,由他終結平安時代,開啟鐮倉盛世;
她是名動京都的絕美舞姬,十四歲那年,一襲白衣一舞于神泉苑,天下普雨。
他們的相遇如同流星相撞,短暫得來不及回想;卻又美得如同盛放的櫻花,在最盛大時飄零,亂紅成雨,一個英年早卒,一個紅顏薄命。
他,是源義經。她,是靜御前。
01 君似將來臨,風鈴已報信
她立于神壇之上,舞袖搖招,白衣如緞,不經意閃現的容顏如富士山終年不化的冰雪。他在臺下怔怔地看,常年握刀的武士,卻為她那舞姿妥帖成繞指的柔意。
一舞終了,她走下高高的神壇,卻不知他早已迎候多時。彼時的他剛一手終結平清盛家的王朝,年輕氣盛,桀驁不馴的眼神深冷如寒潭,手上不知沾了多少平家的血。
他卻肯為她等在臺下,因他知道她注定屬于他。
少女經過他面前,謙卑行禮。待再抬起頭來,方才神壇之上如富士山冰雪般的眼神突然溫軟地變了顏色,像明石夏夜章魚壺中,星沉月落的暗香。
他們像天下無數平凡相愛男女一樣在一起了,不擅文墨的武士,握慣了刀的手也肯為她寫一雋和歌,專寫在唐紙紅箋之上,滿載他款款的情意。
她一向謙卑恭順,和他在一起,卻難得變成小孩子模樣,夏日里她設風鈴裝點庭院,以香點之,微風過處,風鈴聲響,香滿中庭。
無憂無慮的生活總是短暫,短暫的相聚過后總有漫長的別離。
02 你走我留,兩個秋
他是源賴朝的弟弟,鐮倉幕府首席大將軍,他之前的征戰,所有的戰績都不可避免地歸于源賴朝的名下。源賴朝是掌控者,他只是他麾下的武士。縱然富士川兄弟二人重逢之時,源賴朝誓言與他一起消滅平家、共報父讎,還不是將他當枚棋子罷了?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良狗烹。
穩定了政權后的源賴朝,開始向弟弟發難了。千古的道理總是不變,煮豆燃豆萁,這樣的場景在鐮倉時代也曾上演。
他太耀眼,年輕的他英勇善戰,戰功赫赫,所到之處無人不敬仰;他又是那樣奪目,不知收斂自己的光芒,生生晃疼了源賴朝的眼睛。
源義經必除。
哥哥將他逼上吉野山,前路茫茫白雪,他還要照顧從未出過遠門的她。彼時她恰還懷了孕,一路艱辛,卻是寧可共死,也不愿棄他而去。吉野山前,她終究是再陪他不得,一是因她懷著孩子,二是因吉野山不允許女子進入。
茫茫白雪,前望無路,后顧無途。她眼中早沒有了當年神壇初見時如明石夏夜晚風般的笑意,人說女子總是有著不同尋常的預感,他安慰她只不過是短暫的離別,她卻暗暗覺得可能此生永不再能相見。
為君最后跳一支白扇舞,還像當年神壇上,舞袖搖招,白衣如緞。
她的美是富士山上終年不化圣潔無瑕的冰雪,他能一親芳澤已是三生有幸。而美人天生不就該伴英雄左右,能為一代名將紅袖添香,亦已承蒙上天眷顧。
他們對此深諳,卻不可接受這樣的成全為什么總是短暫,到頭來他們才想起,自古櫻花絕美而倏忽飄零成塵煙,自古良辰歡筵卻終會茶涼人各散。
臨別之時,他送給她一面小鏡,謂“愿君早晚梳洗之際睹物相思”。遂遣仆役數人護送下山。然而下山途中,仆役心生歹念,強奪財寶之后即各自散逃。進退無路的她在此時為追兵所逮,送往鐮倉。
03 夏月夜,章魚壺中虛幻夢
鐮倉八幡宮。
她被控制在源賴朝宅邸中已經過去了很久。源賴朝的夫人北條政子聽聞她是當年名動京都的天下第一舞女靜御前,便總是請求她能在八幡宮祭禮上跳舞。
她怎可答應。
她最英勇的武士還不知所蹤,不知被這個罔顧人倫的哥哥逼到什么地步,她怎可在敵人的祭壇上歌舞太平?
逼到絕路時,她突然肯了。
四月晚春,櫻花飄零。
八幡宮內人群涌動,遠近名門望族無一不想一睹她的舞姿者。她身著一襲白衣,眼神冰冷如同富士山上終年不化的冰雪,步上神壇,全身散發著森嚴而不可侵犯的神圣氣息。
她的容顏在雪光之下幾乎隨之消弭,和圣純的天光融為一體,讓人不敢仰視。
她在眾人面前起舞。
突然,遠近十里似乎都聽到了風中傳來輕飄而凄婉的歌——
吉野山峰雪審慎,
與君訣別身飄零。
朝夕思念腸九轉,
相期惟有在夢里。
幸福時光已逝去,
往日歡樂不再來。
春蠶絲盡燭成灰,
此恨綿綿無絕期。
她如何能這樣大膽,在滿庭喜樂的場合唱這樣哀婉的歌。她又如何能這樣勇敢,在敵人面前呼喚自己久別的夫君。
源賴朝大怒,是政子把他勸下,才免受災禍。
她站在源賴朝面前,眼神冰冷如富士山上終年不化的冰雪,沒有絲毫膽怯——除了她心上人的安危,她早已百毒不侵。然后,她聽見源賴朝講,你可以生下源義經的孩子。不過,如果是女孩,才能留下來;若是男孩,立即溺斃。
她猛地抬頭盯著源賴朝丑惡的臉,那如同冰凌一般的目光刺得源賴朝不由轉過身去。
八幡宮內人漸漸散去,青燈漸漸點起,鐮倉的霧氣籠漫進庭院,她扶著墻,那身影單薄得像一張紙,隨時可能在風中消散。她是那樣刻骨地思念他,卻不知道他是生是死,又在何方。
孩子是她唯一的慰藉,是她和他唯一的聯系和念想。
不知是上天造化弄人,還是注定不給她和他的孩子留一條活路,沒過幾個月,她生了一子。
她又如何能抵抗源賴朝的命令。
那個可憐的孩子,因父親與伯父之間的孽讎,還沒來得及看自己的父母一眼,便被自己的伯父終結了生命。
現在,她什么也沒有了。
沒有了丈夫,斷絕了消息,連最后的寄托也被那個可恨的源賴朝沉于大海。而她是那樣無能為力。
因為政子的庇護,她得以離開鐮倉,回到京都。
那是她和他最初相遇的地方,夏日里她設風鈴裝點庭院,以香點之,微風過處,風鈴聲響,香滿中庭。
她剛撫弄著一串串風鈴,念著那句“君似將來臨,風鈴已報信”,他就不知不覺已經入了庭院,含笑從后面抱住她。
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
她曾經聽聞唐土的這首詩,此時此刻,她似乎也成了那個隔著大海和百年的晉朝無名女子。
04 流螢斷續光,一明一滅一尺間,寂寞何以堪
那天,又是櫻花散漫季節,她應預知是個不同尋常的春日。
她和侍女琴往來到下總田下邊見村的思想橋,聞說了愛人源義經在衣川的宅邸戰敗自殺的消息。
所有的幻想都破滅,破滅,破滅,她悲泣不已,為她死去的丈夫與嬰孩,為這個世間已經沒有任何事物值得她留戀。櫻花墜落在水中逐流水而去,如同她對這一世最后的念想。
為悼念義經的亡靈,她在高柳寺削發為尼,為丈夫和被殺害的孩子念經禱告,祈禱他們來世的順遂與平安。
可是,再怎樣心如止水,始終不能淡去對亡人的思念。春去秋來,櫻花落了一季又一季,在某個春末時,她終于像窗外凋零的櫻花,抱病離世。時年22歲,葬于高柳寺。
她凄美又短暫的生命,如櫻花,朝開夕落;如她自己的歌,恨綿綿,無絕期。
一年又一年春盡,不知還有何人在庭院設風鈴滿院,她等他披甲穿掛歸來,風鈴響時,她急忙穿好木屐,在門口迎歸,眼底溢滿如同明石夏夜晚風般的笑意。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