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班度士時,天氣和心情都很晴朗,也許是周天事務纏身的緣故,也許又因為已經習慣了島上的聚散離合,跟這個小島道別,我幾乎沒人任何牽掛。
當日,我起了個大早,先到潛水中心跟“師傅”的部門道別,之后又去了戶萬餐廳。由于時間太早,各部門的“早鳥”大多數都是之前實習時沒有打過照面的,那些想見的人,幾乎個個都是資深的“懶蟲”,一個也沒能見到。自我離開這島的西面,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居然會有這樣翻天覆地的人員調動,心中空落落的,像是一個水被倒空的茶壺。風景舊曾諳,只是物是人非,這里的風景再美好,自己不參與了,故事就不屬我了,于是,也沒心情再去其他幾個部門道別了,一種立即抽身的渴求越發強烈。
不到約定的時間,我提前去人力資源找吉姆巖。記憶里,吉姆巖像是一只有智慧的老山羊,別看他體材瘦弱,又窄又尖的臉上布滿了黑白相間的胡須,一幅深黑色眼鏡端端正正地架在鼻梁上,即使鏡片厚重,也依然遮不住他眼神中那種機敏。如果把他放在中國古代,應該是一代謀臣。
“嗨!吉姆巖,文件都準備好了嗎?”我這樣問他,只是為了走個流程而已。自打我實習程序交到他手里,一切步驟基本上都走得順風順水。
“嗨!簡,當然了,一切都準備好了。你的實習文件、月工資以及機票問題的補款。另外,特別感謝你昨天的演講,非常棒!你讓我們管理層的人員感到吃驚,連經理都稱贊你的演講對酒店的貢獻,非常感謝你!你這次回中國先休個假,什么時候想回來了,給我說,我有你的微信,班度士歡迎你回來!”吉姆巖眉開眼笑地說,鏡片下,他那雙智敏的大眼睛瞇成兩條長線,那份沉淀,真像一個飽經滄桑的山羊村長。
聽了他的話,心里也覺得樂滋滋的,這段無償勞工的實習經歷,總算因為管理層對個人的認可,畫上了一個相對圓滿的句號。
我滿意地答復到:“真的嗎?太感謝你了,吉姆巖。我也十分珍惜在這里的這段經歷,我學會了很多,同事們愛搞笑,也很樂于助人,跟各個國家的人一起工作,是我人生當中的第一份經歷。我會回來的,不管怎么樣,我會回來看班度士的。”
“那太好了,簡!我們歡迎你。我現在把實習文件給你,另外一份是用去結算部取你的工資和機票補款。我已經打電話給前臺,讓門衛12點半左右來取行李,你的行李都準備好了嗎?”
“當然,一切準備就緒!”
“看起來你非常激動啊!”
“嘿嘿!有點小激動,也有些留戀。但是要回家,就該有好心情吧!”
“也是,好的,簡,我祝你路途愉快,未來一切順利!”
“謝謝你!吉姆巖,我祝你工作順利,生活開心!我先回去,待會兒再過來,一會見!”
“謝謝,一會見……”
告別了吉姆巖,取完錢,本來準備打電話給一粒沙,才發現手機沒話費了。唉!這下麻煩大了,我在島上的賬號已經被凍結,交不了話費,沒話費如何聯系得了她,又如何去葫蘆馬累找中交二航局的支總寄放行李。
正在著急的時候,在宿舍門前遇見一粒沙,像是看到救星了,我心里一陣激動:太好了,謝天謝地!
“你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一粒沙輕聲細語地問。
“嗯呢,都準備好了,正準備打電話給你,發現手機沒話費了!”
“沒有話費怎么行,你還要在葫蘆馬累待一段時間呢!走,我們去給你交電話費。”
“行!你幫我交一下,我給你給現金。”
“不用,就交個話費而已。”一粒沙看起來文弱秀美,她骨子里深埋著一種愛憎分明的狹義情懷。前段時間,隨著島上幾位華文員工的相繼離開,只剩下我跟一粒沙兩個中國人,不得不相依為命。也正因為這段日子頻繁的往來,我發現,文靜的一粒沙,對待愛戀的人從不遮遮掩掩,討厭的人也絕不是她眼里揉得下的沙子。這和初次見面時的印象大相徑庭,剛開始,我還覺得她也許犯有“公主病”,感覺她說話的聲音太過斯文,動作和神態總是慢條斯理的,好像國民女神林志林的孿生姊妹,再加上身材高挑,走起路來,昂首挺胸地大步流星,給人一種御風而行的錯覺,似乎眼里只有路沒有人,派頭像個大姐頭。
我們一道繳完費,一粒沙檢查完我的行李,再給前臺托運司機東伯打完電話。前一個月,我在前臺工作,說話最少的就是東伯。他個子不高,肚皮卻很圓,又矮又圓的體型極其可愛,只是這人平時沉默寡言,所以在實習期的一個月內,我們幾乎不怎么打交道。直到離開前臺的前一天,我們在食堂遇見了,我主動停下來跟他打招呼,他才熱情起來,跟我說長道短的一番。自那以后,我們便熟悉起來了。
“唉!你要走了?”東伯到的時候,車還沒停好,便是一臉質疑地問我。
“對啊!實習結束了。”
“好快!還會回來嗎?”
“工作的話,應該不會再來了。”我笑了笑說。
我瞄了一眼東伯,心想著如果不走,說不定能跟小個子的大叔學習開島上的“小白馬”。東伯輪上我的行李,跟我握了握手,便開著“小白馬”一溜煙兒的在我眼前消失了,這一見,從此也就不相見了吧!
“一粒沙,一切就緒,還有半個小時,我想去和RIYA的人打個招呼,你可以先去前臺等我嗎?”我轉過頭來,望著一粒沙說道。
一粒沙爽朗地點了點頭,跟我揮了揮手,也轉身走開了。正午的天空大片地留白,除了房檐上的瓦片和樹枝上蔥蔥郁郁的綠葉,頭頂只有一派清淡的幽藍。數著輕快的步伐,我心里盤算著,該以怎樣的方式為這短暫的相處畫上一個句號。擁抱嗎?或者干脆握握手就算了。
結果都不是,我去的時候,雅娜正忙著給一群德國客人解釋活動安排,大多人都不見蹤影,只有安杰兒還在后面的辦公室里。
安杰爾見到探頭探腦的我,激動地跑過來,一把把我攬在懷里,驚喜地說道:“簡,還以為你不來和我們道別了呢?”
“怎么會呢?我肯定來跟你們道別的。其他人呢?”我開心地睜開安杰爾的臂膀,急切地問道。
安杰爾垂下頭來,有氣無力地說:“克里斯汀、迪蘭還有阿圖剛剛都去吃午飯去了,戴安娜出島休假了,阿卜杜拉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沒有走,就是想等等看,也許你回來跟我們道別。”
安杰爾的話里,有隆冬,也有心門上的一盆炭火,一陣極寒的冷風刺透我的周身,那一刻,安杰爾解凍了凍僵了的情感。可是轉念一想,“君子之交淡如水”,這種寡淡的人情,不該是我以前期盼的嗎?
“謝謝你,安杰爾。如果你以后去中國,聯系我吧!你有我的聯系方式。只要我在國內,一定給你做一個好導游,帶你去看一般外國游客看不到的中國風情。”我握住安杰爾的手,愉快地說。
“真的嗎?謝謝你,簡。我計劃大三實習的時候去中國,如果我的簽證順利的話,到了中國,我一定告訴你。你說你過幾年會去歐洲吧,到了德國,也不要忘記來找我啊!我會想你的。”
安杰爾班度士不久,她也是實習生。島上的華人一致認為,這個女孩是個長得像個天使一般的洋娃娃,高挑的體態、白皙的肌膚,精致的五官里,最吸引人便是那雙水汪汪的藍眼睛,一頭柔順的金發長齊腰間。她剛到的時候,只覺得這個女孩是個瓷娃娃,據說她對含蛋白質的一切事物都有過敏癥狀,所以班度士廚房里,不得不每天給她準備特別的餐食。也許是她從小特質不均衡的緣故,溫柔的面龐里隱隱地藏著一絲蒼白,像是大病初愈的感覺。
事實上,這個“瓷娃娃”般的少女有著一顆自由鮮活的心。我們一起值班時,她愛給我講她在家鄉跳湖的故事,惹得我一心只想去看看德國;阿圖說他們一起去半島游時,這位少女穿著比基尼,直接從天堂島的棧橋上跳下海里;她也經常用馬克筆在大家的礦泉水瓶子上,標記些貓貓狗狗。安杰爾像個體貼的大孩兒,我們部門里,不管誰因為工作原因受訓,總能從她哪兒得到撫慰。
時間原因,我沒能等到雅娜結束,只和安杰爾道了別,便匆匆離開了。到了碼頭,一粒沙、撒以還有阿什笑著向我迎來。撒以是交通部的副部長,當地人,總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好像腦子里時刻運量著讓人哭笑不得的玩笑話,所以,我叫他“玩笑大王”。
阿什來自印度南部,我們倆算是“不打不相識”,阿什長得粗壯,嗓門一開,便是一聲雷鳴,很是讓人心驚。第一次見他是在班度士的圖書室里,我在寫作,他旁若無人地靠在搖椅上,沒完沒了地講電話,最終,我忍無可忍,氣憤地收拾了我的東西,惡狠狠地和他對視了一眼,故意粗暴地弄出聲音,開門摔框而走。第二次打交道時,中交二航局派船來接島上游玩的朋友,也邀請我一起跟他們走,我高興地和經理打了聲招呼,急急忙忙跑到人力資源拿了通行證,激動地沖向等待我許久的快艇。誰知道,我在船上還沒有坐下,這個可惡的阿什就惡狠狠地吆喝我下船,他警告說二航的船不能隨便在島上拉人,否則他決不會讓船離開。無奈之下,我忍住滿腔的激憤,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艙門,準備跳回島上。這人也不識趣,伸出一只手來,準備拉我。
“滾開,不要碰我,王八蛋!”我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理智在一剎那決堤。這個阿什也被我粗魯的反應嚇了一跳,好在他見我那般傷心,估計覺得愧疚,也沒和我計較。
事后我冷靜下來,為自己言行粗魯深感不安。所以,過了幾天,我主動找到他跟他道了歉,但我表明自己仍然為那件事生氣。他笑了笑說,自己知道那樣做很讓我傷心,但是他職責所在,不得已而為之。自打那件事之后,我們漸漸熟悉起來。
“簡,回去度個假,早點回來!”撒以繃著笑意,一本正經地說。
“好哇!簡回來,你親自開著快艇去接她!”一粒沙在一旁打趣。
“嘿嘿!怎么敢勞煩大部長親自來接呢?您老人家派一條破漁船去馬累,小的自己搖到班度士來見駕,好嗎?”我嬉皮笑臉地接過話茬。
“嘿!朋友,你真的還會回來嗎?”憨厚的阿什把我們玩笑話當真了。
“會回來馬爾代夫,但不會回班度士。”我回答說。
“那我加你的臉書吧!以后你去印度玩,我報食宿,提供免費導游。”阿什黝黑的臉上露出一絲真誠。
“那好啊!我還沒有去過印度,有機會一定會去的。”說著,我從包里掏出手機,打開臉書遞給阿什。
“快點,快點,船要離港了……”一粒沙跳起來,托起我的背包就往準備離港的船邊跑,我們三個也手忙腳亂地跟了上去。
“抱一下吧!”我感激地看著一粒沙,伸出雙臂,留戀地說道。
“真是的,弄得好像以后不見了一樣。”一粒沙也張開雙臂,把身子靠了過來。
撒以不平衡了,急忙說道:“這里,這里,這里也要擁抱!”
我伸出一只手過去,義正辭嚴地說:“男士握手,女士擁抱。”
說再見,再見也許再也不相見。如果我是海里的一滴水,被風浪帶到這個港灣休憩了幾個月。現在,季節變了,漲潮了,我被自然而然地卷走了,很快地,新的浪潮涌了上來,我便不會留下太多痕跡。
站在船尾,我使勁兒地對著那三個逐漸縮小的身影揮手,直到模糊的他們消失在我的視線里。班度士露出了全貌,不一會兒,小島也變成了碧藍大海里的一粒綠色的珍珠,從前方隱沒。
離散一盅酒,我是一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