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好得很
他們直接被丟在了那里。沒有埋葬,沒有哀悼。這似乎比殺戮本身更令人震驚。羅杰和牧師養父一起拜訪過很多臨終床頭、事故現場,安慰痛失親友的未亡人,在牧師莊嚴的詞句中護送亡靈的離去。這是人們面對逝者的做法:向上帝尋求慰藉,讓自己接受死亡的事實。
可現在……當你站在一個你親手殺死的人面前,又該如何讓自己面對上帝呢?
他無法安坐。疲倦早已襲遍全身,仿佛灌滿了潮濕的沙子,可就是無法安坐。
他拿起一根撥火棍站起來,但只是那么站著,凝視著面前的爐火。面前是一塊完美的灰燼,依舊冒著紅光,保持著原有的形狀。表面已經變成余燼,但下面還有火光。只要輕輕一碰,灰燼散開就會讓這點火星跳躍起來——但如果沒有補充柴火,就會立刻滅掉。夜色已經很深,沒有必要再去浪費一塊木柴。
他放下了撥火棍,從墻的一邊踱到另一邊,仿佛蜜蜂在玻璃瓶子里徒勞地掙扎,依舊嗡鳴,翅膀已經破碎剝離。
尸體并不會讓弗雷澤煩惱。此刻,弗雷澤甚至沒有再去想那些綁匪,因為他們都死了;他的所有思緒都在克萊爾身上,那完全可以理解。
晨光里,他領著她來到那片空地;血污浸染的亞當,破敗污損的夏娃,仿佛顛覆了一切善與惡的認知。終于,他把她裹在自己的格子呢里,抱起她走向自己的馬。
眾人沉默地跟著,牽著那些綁匪的馬匹走在后面。一小時后,太陽的溫暖已能撫摸后背,弗雷澤調轉馬頭往山下走去,領著眾人來到一處溪流。他自己下了馬,又扶克萊爾下來,和她一起消失在樹叢。
大家困惑地互相張望,沒人說話。老阿奇·布格從自己的騾子上下來,淡定地說了一句:“她大概想洗洗,對不對?”
眾人了然地嘆息了幾聲,那份不安立刻緩解,開始安心地處理各類雜務,下馬,整理韁繩,檢查肚帶,吐痰,撒尿。慢慢的,大家切換到日常狀態,互相尋找相熟的伙計,挖掘可以聊天的話題。
他迎上了伊恩的目光,但兩個人都僵了一下;伊恩轉過了身,一只手搭在費格斯的肩頭,緊緊抱了抱他,又對他身上的臭味發表了些粗魯的見解。那法國人歪嘴淡笑了一下,抬了抬黑色鐵鉤算是回敬。
肯尼·林賽和老阿奇·布格已經在分享煙葉,平靜地吸著自己的煙斗。湯姆·克里斯蒂從他們身邊走過,臉蒼白得像個鬼魅,手里也拿著個煙斗。不止一次,羅杰都意識到抽煙在這個時代的重大社交意義。
阿奇看到了他漫無目的地站在自己的馬邊,朝他走過來,老人的聲音平靜而穩定。他一度沒有明白阿奇在說什么,更別說如何回答;但這一點小小的談話讓他再次呼吸,先前的那種震顫感如水波一般慢慢散去。
突然,老人停下了說話,朝羅杰的肩頭點了點。
“去吧,孩子。他在找你。”
羅杰轉過頭,看見詹米站在空地另一端,半轉著身子倚著一棵樹,弓著頭在沉思。他朝阿奇做過什么手勢嗎?怔愣間,詹米抬起了頭看向羅杰。是,他是在找他。他不太確定自己記得多少,但他就那么站在詹米身邊了。
詹米伸出手,用力握了握他的;他也握住,緊緊攥了一下。
“和你說句話,女婿。”詹米松開了手,“我本來不想現在說,但看起來也沒有什么合適的時候,也沒有多少時間等了。”他的聲音也很平靜,但和阿奇的不同。那聲音里帶著一絲破碎;讓羅杰想起自己脖頸上曾有的繩索,他忍不住清了清喉嚨。
“那說吧。”
詹米深吸了一口氣,聳了一下肩膀,好像襯衫有點緊。
“是孩子。我知道這么問你不對,但我必須得問。如果你心里明白他不是你自己的,你還會一樣對他嗎?”
“什么?”羅杰眨了眨眼,試圖弄清楚自己聽到的內容。“孩——你是說小杰?”
詹米點了點頭,眼睛依舊專注地看著羅杰。
“嗯,我……我不知道,”羅杰有些不知所措。為什么?為什么這個時候問這個問題?
“那你想想。”
于是他開始想,腦子里依舊在暗暗想這他媽是要搞哪樣?顯然他的念頭擺在了臉上,弗雷澤探了一下頭,意識到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
“我知道……也許不會,是不是?可有這個可能。她這一晚上,也許會懷孕,明白嗎?”
他明白了。仿佛胸口遭到一記重擊。他還沒有調整好呼吸說話,弗雷澤又繼續說下去。
“也許能間隔個一天,也許兩天,然后——”他看向別處,臉上涂著油彩的縫隙間還是隱約涌起一陣潮紅,“有可能會形成疑惑,是不是?我想你都明白。可是……”他艱難的吞咽了一下,那個“可是”再也說不下去。
詹米的目光不自覺地向遠處轉去。羅杰跟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在一大片灌木和樹枝掩映的那一側,有一個小小的渦流池塘,克萊爾靜靜地跪在水中,赤裸著身體,研究著水中自己的倒影。他的耳朵里一陣轟鳴,趕緊躲開了目光,但那一幕已經深深印在了腦海里。
她看起來不像是一個人類,這是他的第一感覺。她的身體上布滿了淤青的斑點,她的面孔幾乎無法辨認,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個陌生而原始的生物,一個從池塘里冒出來的外來生物。可是,除去外表的模樣,讓他震驚的是她的神情。她看起來那樣疏離,幾乎靜止,仿佛一棵靜止不動的大樹;實際上即使是樹,此刻也在風中擺動著樹葉。
他忍不住又回望,就是忍不住。她朝水面上弓著身子,認真研究自己的面孔。她的頭發濡濕地披在背后,她慢慢捋過頭發攤在手掌里端詳,帶著一份漠然的專注檢視每一處破損。
她輕輕用手指戳著這里或那里,手指緩緩沿著下巴勾勒臉龐,隨意開合著自己的下巴。他猜測也許她在給自己做檢查,看看是否有破損的骨骼或松動的牙齒。她閉上了眼睛,手指沿著眉毛和鼻子慢慢摸索,然后是下頜、嘴唇,那么仔細,好像畫家一樣。然后她攥緊鼻子一端,帶著一份決然狠狠一拉。
羅杰忍不住要喊出來,鮮血和眼淚從她臉上潑濺著流下來,但她只是不發一聲。他的胃里已經像塞進了一團痛苦的硬物;此刻好像頂到了咽喉,狠狠抵著繩索勒過的疤痕。
她癱坐回去,重重地喘息,緊緊閉著眼睛,雙手罩住了自己的臉。
他到此時又再次意識到她還是赤裸的,而他還在看著她。一股熱血沖上腦頂,他一下子跳開,鬼鬼祟祟朝詹米的方向看去,暗暗盼著他沒有注意到自己在看。他確實沒有注意——他根本不在那里了。
羅杰驚慌地四處張望,立刻就看到了他。可看清弗雷澤在做什么,一股腎上腺激素的狂涌霎時替代了剛才那陣沒有被發現偷窺的釋然。
他正站在一具橫陳的軀體旁邊。
弗雷澤的凝視只是輕輕的閃動了一下,但羅杰已經幾乎能感覺得到他顯然努力在抑制著自己的情感。弗雷澤明亮的藍眼睛終于定在腳下的那人身上,羅杰看得見他在呼吸,十分緩慢。
是萊昂內爾·布朗。
仿佛完全不受驅使,羅杰發現自己已經穿過了空地,不假思索地站在了詹米的身側,他的注意力也一樣鎖定在了地上這個人。
布朗的眼睛閉著,但他顯然沒有睡著。他的臉淤青腫脹,因為高燒而潮紅,但破敗的臉上那股苦苦忍住的驚慌一望可知。羅杰心里很明白,他沒有理由不害怕。
布朗是這一晚唯一的幸存者,他之所以依舊活著,是因為阿奇·布格抬手攔住了年輕的伊恩·穆雷差幾英尺就要砸到他腦殼上的印第安戰斧。可這猶豫并非是因為不想出手殺戮一個受傷的人,而是更現實的理由。
“你舅舅會有一些問題要問,”阿奇瞇著眼睛看向布朗,“就讓這家伙多活一陣負責回答吧。”
伊恩什么都沒有說,只是抽回了阿奇·布格拉住的手,轉身徑自消失在樹林的陰影里,好像一團青煙。
詹米的表情比他面前的獵物還要高深莫測,羅杰暗想。他自己無法從弗雷澤的表情猜到他的心思——但現在完全沒有這個必要。那人盡管靜止如石頭一般,卻好像涌動著一股不可阻擋的暗流。光是站在他身邊都足夠嚇人。
“該怎么稱呼你呢?還是叫,朋友?”弗雷澤終于張口,轉身看向站在板床另一端白頭發、血跡斑斑的阿奇,“他還能走多遠?這段旅途會弄死他嗎?”
布格探了探身,不帶感情地打量了一番仰臥的布朗。
“要我說,死不了。他臉上還有血色,沒有變白,還醒著。你是想帶上他,還是現在就問?”
幾乎是一剎那間,他臉上已經罩上了那層面具。但羅杰一直在凝視詹米的臉,那一瞬他明明白白知道他心里想怎么樣。要是萊昂內爾·布朗此刻睜開眼看見,他準保會拼命從這個小板床上彈跳起來——不管腿斷了還是沒斷。但他的眼睛依舊固執地緊閉,詹米和老阿奇在用蓋爾語交談,布朗再也不知道他們的打算。
但詹米沒有直接回答阿奇的問題,半跪下來把手放在布朗的胸口。羅杰能看到布朗脖頸上脈搏突突跳動,呼吸淺而急促。但他依舊緊緊閉著眼睛,只有眼球在眼皮下瘋狂地轉來轉去。
詹米就那么一動不動地待著過了一刻——對布朗來說一定有一輩子那么長。終于他嗤了一聲,不知是輕蔑還是惡心,終于又直起身。
“帶上他。看來他還能活,”他又切換回英語,“暫時活著。”
盡管回山莊的一路上都能聽到各種血腥殺戮的議論,布朗依舊頑強地裝死。羅杰最后幫忙把他從板床上抬下來;他的衣服和身上裹著的布都濕透了,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團恐懼的瘴氣中。
克萊爾起初皺了皺眉,朝這個傷者走近了兩步,但詹米伸手攔住了她。羅杰沒聽到他低聲和她說的話,但她只是點了點頭,然后隨著他走回了大宅。過了一刻,布格太太出現了,十分少見地保持沉默、接管了照顧萊昂內爾·布朗的任務。
穆迪娜·布格不像詹米,也不像她丈夫老阿奇;她沒有血色的薄嘴唇和緊鎖的眉頭讓人一眼就看得出她的心思。但萊昂納多·布朗睜開了眼,從她手里接過了水,好像她就是自己的救世主一樣。羅杰暗想,她要是得到許可啊,保準能像拍死廚房里的蟑螂那樣輕松弄死布朗。但詹米說了讓他先活著,所以他就先活著吧。
暫時活著。
一聲門響把羅杰的思緒拉了回來。布麗安娜!
他拉開了房門,并不是她;只是風吹動樹枝,一枚橡果子被吹落砸在了門上。他看著黑魆魆的小路,希望能看到她;可小路上并沒有她的身影。當然——他對自己說,克萊爾現在需要她。
可我也需要啊。
他壓下自己的思緒,依舊站在門邊向外望著,風在耳邊呼嘯。一聽說媽媽平安回來,她就立刻朝大宅奔去了。他沒怎么來得及說話,但她瞥了他一眼停住腳,他的衣服上蘸著不少血跡,他只簡短告訴她那都不是他自己的血、打消了她的疑慮。
他輕輕關上了門,轉身看了一眼,這聲音并沒有吵醒杰米。盡管多年的為父生涯告訴他不該這么做,但他還是把孩子抱出了小床緊緊摟著;他迫切希望摟住兒子;必須這么做。
小杰柔軟地在他懷中,沉甸甸的。他扭動了一下,抬起頭,眨了眨眼,睡意朦朧的眼睛看著他。
“沒事沒事,”羅杰輕輕拍著他,“是爸爸。”
小杰嘆了一口氣,好像撒了氣的輪胎一樣,腦袋像個小炮彈般沉沉地墜在羅杰的肩頭,渾身軟綿綿,一只拇指伸到嘴里慢慢吮吸。他的身體給了羅杰巨大的慰藉,孩子的那種毫無保留的信賴就像這樣——爸爸會照顧好一切。
羅杰閉上了眼睛,努力把眼淚忍回去,嘴抵著杰米微暖的頭發。
火終于滅了,只剩下一點紅色的影子;他靜靜地凝視黑暗里的那一抹紅影,這樣就能控制住自己的眼淚。其實現在看什么都不重要。他的腦海里依舊鮮活地閃過黎明前看到的那些可怖情景,現在終于不必費心驅走它們了。是他懷中那份安睡的信任鼓舞著他,回應著耳畔閃過的低語。
那是一段記憶嗎?也許只是一個心愿——他似乎一度從睡夢里醒來,蜷縮在一雙強壯的臂彎里,耳邊傳來溫言的告慰:“爸爸在這兒。”
他深深地吸進空氣,隨著小杰的呼吸緩緩吐出,慢慢讓自己平復下來。他覺得此刻迫使自己不哭十分重要,盡管——并沒有人看到。
他們從布朗的那個小板床走開時,詹米看著他,他的問題依舊清晰地呈現在眼睛里。
“你覺得我問你那個,是我自己會介意?”他低聲說。他的眼睛悄悄朝樹叢的方向斜了一下,好像不忍往那里看、又努力不往那里看;克萊爾已經不在那兒了。
“我是為她,”他的聲音很低,低到羅杰幾乎聽不見。“你覺得她……會不會寧可……清楚疑慮?”
羅杰深深嗅著兒子頭發中的氣息,默默向上帝祈禱,祈禱自己在樹林里說的那句話,是正確的選擇。
“我不知道,”他答,“但對于你——如果能有機會制造疑惑,我的意見是,制造出來。”
如果詹米打算聽從他的建議,布麗很快就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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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好,”我堅定地說,“好得很。”
布麗依舊瞇著眼睛看著我。
“當然,”他說,“你看起來就像被火車頭碾過。還是兩個火車頭。”
“是,”我小心翼翼碰了碰裂開的嘴唇。“是是,沒錯。可能還不止呢,可……”
“你餓嗎?坐下,媽媽,我給你沏點茶,也許再弄點晚飯。”
我不餓,也不想要茶,而且一點也不想坐下——我已經在馬上坐了一天了。可布麗安娜已經從櫥柜里拿出茶壺,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能讓她停下來。突然,我發現自己完全不知道說什么。我轉過頭,無助地看向詹米。
盡管我這張臉表達起來實在有困難,他卻似乎讀得懂我的心思。他走過來從接過茶壺,低聲和她嘟囔了幾句,聲音太低,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她抬頭皺了皺眉,又看向我,再看回去,依舊皺著眉。終于,她的面孔動了動,朝我走過來,認真端詳我的臉。
“要泡澡嗎?”她靜靜地問,“我拿點香波?”
“哦,太好了,”我的肩頭瞬間釋然,“沒錯,謝謝。”
我終于坐下,任由她用海綿擦拭我的手腳,從壁爐的鍋里舀出溫水到一個大盆里,幫我洗頭發。她靜靜地做著這一切,嘴里習慣性地哼著無名的調子,修長有力的手指慢慢給我揉搓,我終于開始放松。
一路上,大部分時間,我都靠在詹米的胸前睡著。馬背上并不能讓人真正熟睡,我只是在不停地瞌睡,再瞌睡。現在也是一樣,我就那么半夢半醒、有些超然地看著臉盆里的水漸漸變成攙滿泥沙和碎葉的紅色泥漿。
我換了一間干凈的襯裙;舊棉布貼在我的皮膚上,讓我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奢侈,涼爽而柔滑。
布麗依舊在輕輕哼唱。那是什么歌?《鈴鼓先生》①嗎?我暗暗想。都是些六十年代的傻流行歌曲——
1968年。
我喘息了一聲,布麗的雙手捧住我的頭穩住我。
“媽媽?你還好吧?我是不是碰到什么了?”
“沒有沒有!我很好,”我低頭看著血污和泥土的漩渦,心臟狂跳。我吸了一口氣,“好得很。只不過打了個瞌睡——如此而已。”
她輕哼了一聲,松開了手轉身再換一盆清水,留下我獨自倚在桌邊努力抵御著戰栗。
你不能那樣,不能表現出不怕他們的樣子。你得做出害怕的樣子才行。那段充滿諷刺意味的聲音在我耳邊清晰地回蕩,還有那年輕人在火光下獅子頭一樣的剪影。我不太記得他的模樣了,但我真該注意到他的發型②。
詹米拉起我的手臂,把我從緊緊倚靠的樹干那里拉出來。那篝火已經在戰斗中被踢散,到處都是焦黑的石頭、踩踏的草地痕跡——還有尸體。他領著我一具一具尸體看過去,靜靜地說,“看到了嗎?他們都死了。”
我看到了。我知道他為什么帶我去看——這樣我就不用害怕他們回來,不用害怕他們會來報復。但我沒想過去數人數,也沒想過靠近了細看。就算我知道那應該有多少人……我又哆嗦了一下,布麗正用一條溫暖的毛巾擦拭我的肩頭,嘴里依舊在喃喃說著什么,但我的腦袋里全是一片喧鬧,完全沒有在聽。
唐納在這些死者當中嗎?我和他說過,要是他明智的話,就趕緊逃;他有聽進去嗎?他的模樣的確不像個聰明人。
他的模樣在我看來只是個懦夫。
溫暖的水在我的耳邊流動,頭頂傳來詹米和布麗安娜的聲音;我只聽得見一兩個字;但我重新坐直身子,讓水珠沿著脖頸往下流淌,一條毛巾裹住了我的頭發。布麗正有些不情愿地走向門邊,正要從掛鉤上取下斗篷。
“你確信自己沒事嗎,媽媽?”她的眉頭間透著擔心;這一次我確實能說出一些保證的話語了。
“謝謝,寶貝;洗個澡太舒服了。”我誠摯地回答,“我現在想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覺,”這就是我能找出的話。
我依舊精疲力竭,可卻完全清醒。我真正想的是……實際上,我也不確定到底想要什么,但躲開別人熱心的陪伴絕對算得上是一件。我之前也看到過羅杰,他一身血污,臉色蒼白,疲倦地拖著腳步;我并不是這一段不愉快經歷唯一的受害者。
“回去吧,閨女,”詹米輕柔地對她說道,伸手從掛鉤上拿下斗篷為女兒披上,又輕輕拍拍她,“去給你男人弄點吃的。帶他回床上去,好好為他祈禱。我來照顧你媽媽,好嗎?”
布麗的藍眼睛在我們之間看了又看,依舊帶著擔憂;我努力擺出一副讓人放心的表情——實在不容易,她猶豫了一下,終于緊緊擁抱了我,在我的前額輕輕一吻離開了。
詹米關上了門,手背在門后倚著門呆了一刻。我已經習慣了他通常為了掩飾自己的擔憂或憤怒罩住自己的冷漠表情;但他并沒有這樣,他臉上的表情讓我有些擔憂。
“你不用擔心我,”我盡力篤定地回答,“我沒遭受什么心理創傷一類的東西。”
“不用?”他有點想反駁,“哦……要是能解釋一下你說的那個名詞是什么意思,也許我會照辦的。”
“噢,”我慢慢用毛巾擦拭著臉和脖頸的水珠,“呃……意思是受傷很厲害——精神受到很大震動什么的。我猜,那個詞是希臘文吧。”
“哦,是嗎?那就是說,你的精神沒有受到很大震動?”
他瞇著眼睛,帶著點批判式的眼光打量著我,這表情通常是在考慮要不要大出血買上一匹純種馬的時候才有。
“我很好,”我往后退了點,“只不過——我沒事。只是有點……有點發抖。”
他朝我走了一步,我本能地退后一步,好一陣才發覺自己把毛巾緊緊捂在胸前,好像那是個什么保護盾一樣。我強迫自己放下手,覺得臉頰和脖頸傳來一陣陣惱人的刺癢。
他靜靜地站在那里,依舊用同樣的表情瞇著眼睛打量我。終于,他的目光落在我們之間的地板上;他靜靜地站著,似乎在沉思,手握了一下,又握了一下。很慢。我能聽到,清楚的聽到阿爾文·霍奇派爾的椎骨捏碎的聲音。
詹米突然抬起了頭,一臉意外;我才意識到自己突然站到了椅子的另一端,毛巾緊緊按著我的嘴。我的手臂挪動起來像鉸鏈那樣僵硬而遲緩,但我還是慢慢放下了毛巾。我的嘴唇也幾乎僵硬,但我還是張了口。
“我是有點發抖,沒錯。”我的話語很清晰,“但我會沒事的。別擔心。我不希望你擔心。”
他眼睛里擔憂的審視終于波動了一下,好像一個玻璃杯撞向一塊石頭,瞬間就要碎開,他閉上了眼睛,用力吞咽了一下,再次睜開。
“克萊爾,”他輕輕說。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些打成了碎片的玻璃,亮閃閃碎了一地。“你被強奸了。你說我不用擔心你?”
“哦,真該死!”我猛地把毛巾揮落在地,立刻又希望它還在我的手中。我穿著襯裙,只覺得渾身赤裸,那股恨意在我皮膚上爬來爬去,我瘋狂地拍打雙腿想要扼殺死它。
“該死!該死!真該死!我不許你再想那件事!不許!”可我一早知道,這一定會發生。
我的雙手緊緊攥著椅背,緊緊攥著,強迫自己看向他,我瘋狂地想撲過去,把他眼底的那些碎片揮去,讓他遠遠躲開它們。
“你瞧,”我平穩著自己的聲音,“我不想——我只是不想你去回憶這些事,這些最好應該忘掉的事。”
他的嘴角終于抽動了一下。
“上帝,”他的聲音好像帶著驚嘆一樣,“你覺得我會,我會都忘掉?”
“也許忘不掉,”我眼淚汪汪地看向他,繳械投降,“可——哦,詹米,我多想你忘這些!”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小心翼翼用指尖碰了碰我緊緊捏著椅背的手。
“別介意,”他又收回手指慰言道,“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你要不要休息一會兒,薩森納赫?還是要吃東西?”
“不,我不想……不。”實際上,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就是什么都不想做。我只想褪下我的皮囊,從里面爬出來,奪命狂奔——這看起來似乎不可行。我深吸了幾口氣,希望自己冷靜下來,重新找回精疲力竭的美妙感覺。
我該問他唐納的事嗎?怎么問?“你記不記得今天殺了一個蓬蓬頭的年輕人?”他們看起來都差不多。唐納曾經、估計現在也是印第安人,但在一陣亂斗中,大約沒人會在黑夜里留意到這一點。
“羅——羅杰怎么樣?”我找不出什么可說的了,“伊恩呢?還有費格斯呢?”
他又愣了一下,好像忘了他們這些人的存在。
“他們?這幾個小伙子都挺好。沒人受傷。我們挺走運。”
他猶豫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往前走了一步,看著我的臉。我沒有尖叫,沒有躲閃,他又往前走了一步;現在他離我很近,我能感到他身體的溫暖。這一次倒沒有意外,那溫暖讓我留意到襯裙的潮冷,我終于放松了一些,朝他靠過去。他發覺了,肩頭的緊張稍稍松了一點。
他極輕柔地觸碰我的臉。淤血很多,在表皮下悸動,十分脆弱,我不得不努力撐住自己不去躲開他的觸碰。他看出來了,又退回一點,手依舊在我的臉龐徘徊,我能感覺到他手掌的熱力。
“能痊愈嗎?”他的手指沿著我斷裂的左眉往下,再到恐怖的臉頰,然后是碎裂的下巴。哈里·鮑勃勒的靴子踢歪了一寸,否則我的脖子早就被踢斷了。
“當然會。你知道的;比這更糟糕的你在戰場上都見過。”我本想再笑一下保證,可又不想再扯動撕裂的嘴唇,只是像金魚一樣嘟了一下嘴,讓他有些驚訝,也忍不住微笑。
“嗯,我知道。”他垂下頭,有點害羞,“只不過是……”他的手依舊在我的臉龐徘徊,臉上的擔憂揮之不去。“哦,上帝,我的棕發美人,”他輕輕嘆道,“老天,你的臉那么可愛。”
“你受不了能不能不要看哪?”我把眼睛別向別處,心里感到一陣悸痛,立刻安慰自己,那都不重要。不管怎么說,這些都會恢復的。
他的手指碰到了我的下巴,很溫和但也很堅定,慢慢抬起它,這樣我又直面他了。他緊緊抿著嘴認真研究我碎裂的臉,好像在盤點庫存一樣。他的目光在燭光下溫柔而深邃,眼角帶著痛苦的緊繃。
“是,”他靜靜地說,“我是受不了。你的樣子把我的心都扯碎了。現在里面全是怒火,我覺得我非得殺人不可,否則就要炸掉了。可對天起誓,薩森納赫,我就是要那么看著你的臉和你睡覺。”
“和我睡覺?”我有點怔愣,“什么……你說現在?”
他的手終于放下,但依舊穩穩地看著我,眨都不眨一下。
“嗯……是。”
要不是我的下巴腫的厲害,我的嘴現在肯定長得老大。
“呃……為什么?”
“為什么?”他念叨了一遍,垂下了目光,聳動了一下肩膀,我知道他要是不安或者尷尬的時候總會這樣。“我——呃——我認為……有這個必要。”
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不合時宜地想大笑。
“必要?你覺得這就像‘一朝被蛇咬’?你覺得我應該從哪兒跌倒的,就再從哪兒爬起來?”
他猛抬起頭,眼睛里閃過一抹怒意。
“不是,”他緊咬著牙,吞咽的聲音清晰可聞,顯然在苦苦壓制自己的情緒。“那你——那你傷得厲害不?”
我腫著眼睛,凝視了他好一陣。
“你是要開什么玩笑還是——哦,”我終于明白他說的意思了。我感到臉上燒起一陣熱力,把淤青灼得刺痛。
我又吸了一口氣,以確保自己的聲音能平穩。
“我差點被打成一團漿糊,詹米,也被暴虐了好幾次。但……只有……只有一個人事實上……他——他并不粗魯。”我狠狠地吞咽,可喉嚨里的那一團硬物就是無法順下去。眼淚讓燭光盈動成一團,我看不清他的臉;我終于看向別處,努力眨了眨眼。
“沒有!”我的聲音比我想象的大,讓我嚇了一跳。“我沒……沒傷得很厲害。”
他屏住氣恨恨地低聲用蓋爾語咒罵著什么,猛地朝一邊轉過身,撞到了凳子,他狠踢了它一下,又一下,終于那凳子成了出氣筒,被他狠狠貫在地上,木屑在廚房里飛濺得到處都是。
我只是靜靜坐著,早被這股震驚籠罩,已經感覺不到沮喪。我是不是不該告訴他?我朦朦朧朧地想。但他知道,他當然知道。他找到我時問過我,“有幾個人?”然后他就下了命令,“都殺掉。”
可現在……是的,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實實在在面對這些細節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當然明白,只是帶著愧疚的悲傷看著他踢開已經成了碎木塊的凳子,踉蹌著走到窗口。護窗板關著,但他只是站著,手死死撐著窗臺,背朝著我,肩膀在微微起伏。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泣。
起風了,西邊聽得見風的呼號。護窗板在瑟瑟抖動,風從煙囪里灌進來,把夜晚的爐火噴起一陣煙灰。風聲過后,一切歸于寧靜;突然,壁爐里傳來輕微的“咔嚓”聲,一團灰燼裂開。
“對不起,”我終于小聲說。
詹米立刻轉過身瞪著我。他沒有哭;但肯定哭過,他的臉頰上還有濕痕。
“不許說對不起!”他咆哮道,“我不接受,你聽到沒有!”他往桌前邁了一大步,拳頭狠狠砸在桌子上,巨大的震動讓桌上的鹽瓶跳了一下倒下來。“不許道歉!”
我本能地閉上眼睛,又逼著自己睜開。
“好吧,”我覺得累極了,瘋狂地想哭,“那不道歉。”
又是一陣沉默。我能聽到大宅后小樹林里的栗子樹在風中搖曳,栗子被風吹落到地的聲音。一粒,又一粒,又是一陣雨點一般的墜落聲。詹米終于吸進一口氣,帶著點顫抖,舉起袖子擦了擦臉。
我用胳膊肘撐著桌子,手托著我的頭;它實在是太重了。
“必要,”撐著的腦袋平靜了一些,“你是什么意思?必要?”
“你有沒有想過,會懷上孩子?”他也收復了心情,平靜地問,好像在問早飯是不是要吃培根加燕麥粥一樣。
我怔愣了一下,看向他。
“我沒有,”可手卻條件反射地摸向小腹。
“我沒有,”我的聲音又大了一些。“那不可能。”可還是有這個可能性的。雖然機會十分渺茫,但并非不存在。我通常會采取一些避孕手段,也只是為了萬無一失——可顯然……
“我沒有,”我說,“否則我會知道的。”
他只是抬了抬眉毛,依舊凝視著我。我會知道,但并不是馬上。如果不是馬上知道,如果不止一個人……那就會留下疑惑,不知道是誰的。存疑的好處;這就是他要給我的——他自己。
一團幽深的顫抖在我的子宮里回蕩,傳遍我的身體,盡管房間里很溫暖,這顫抖還是讓我的皮膚上生出一層雞皮疙瘩。
“瑪莎,”那個人輕聲叫著,身體的重量把我壓進落葉里。
“媽的!真他媽的!”我靜靜地說著,手在桌子上伸開,試著去思考。
“瑪莎。”他身上的霉味,赤裸的大腿上松軟的肉體,粗糙的絨毛——
“不!”一陣厭惡襲來,我緊緊夾住雙腿,那么緊,讓我整個身體都抬高了一兩英寸。
“也許會——”詹米依固執地張嘴。
“我沒有,”我也一樣固執,“就算有——詹米,你不能那樣。”
他看著我,我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驚恐。我驀地意識到,那正是他害怕的事,是他害怕的其中一件事。
“我的意思是,我們不能,”我飛快的答,“我幾乎可以肯定我沒有懷孕——我不能肯定的是我有沒有染上什么惡心的傳染病。”這確實是我一直沒有想到的事,我身上的雞皮疙瘩更重了。懷孕是不大可能;但淋病或梅毒可真說不定。“我們……不行。至少我得他媽的先打上一針盤尼西林再說。”
我一邊說著一邊已經站起身。
“你這是要去哪兒?”他吃驚地問。
“診室!”
走廊里一團漆黑,診室的爐火早已熄滅,但絲毫沒有阻止我的腳步。我一把拉開柜門,開始匆匆在里面翻找。一小團火焰在我肩旁亮起,一排排的瓶子在微光中閃亮。詹米燃起一根火信站在我身后。
“看在上帝份上你到底在干嘛,薩森納赫?”
“盤尼西林,”我摸出一個瓶子,和裝著蛇牙注射器③的小皮袋子。
“現在?”
“對,就他媽是現在!把蠟燭點上!”
他依言照做。很快,房間里籠罩著一團溫暖的黃色燭光,照在我自制的注射器上。很走運,我手上還有不少盤尼西林的混合物。瓶子里的液體呈現粉紅色;無數的盤尼西林菌群在紅酒中慢慢生長著。
“你確定這能管用?”詹米在陰影中靜靜地問。
“不確定,”我的抿了抿嘴唇,“但我也只能做到這樣。”一想象那些螺旋菌在我的血液里分秒必爭地靜靜繁殖,我的手就止不住顫抖。我努力壓下盤尼西林可能不管用的擔憂,它已經在無數皮膚接觸的感染中屢建奇功,沒理由這次會——
“讓我來,薩森納赫。”他從我的手里拿過注射器。我的手又滑又不聽使喚,而他的手卻很平穩,燭光下我看到他一臉平靜地把藥水裝載進注射器。
“我先來。”他說著把注射器遞過來。
“什么——你?可你不用——我是說——你討厭注射。”我終于弱弱地說。
他嗤了一聲,皺了皺眉。
“聽著,薩森納赫。我可是打定主意要戰勝我的恐懼——還有你的;要是我打算這么做,這點針刺的小事又算啥?快打!”他說著轉過身彎下腰,一只手肘撐著柜臺,撩起一邊的格子裙,露出肌肉結實的半邊屁股。
我也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我本想再爭執,但瞥了一眼他像座黑山那樣固執地站在那里,知道說什么也是徒勞。他已經做了決定,我們倆就只能一起共同面對后果。
我突然感到一陣奇異的平靜,舉起了注射器,小心推出里面的氣泡。
“你得換另一邊站著,”我狠狠戳了戳他的屁股,“這一邊肌肉得放松;我可不想把針頭蹦壞啦。”
他倒吸一口涼氣;針頭很粗,液體中有很多酒精成分,會格外刺痛,這一點直到一分鐘后我自己注射的時候才發現。
“啊噢!啊!真他媽活見鬼!”我齜著牙大叫,從腿上拔下針頭,“上帝!太他媽疼了!”
詹米在一旁揉著屁股,朝我歪著嘴笑了笑。
“是啊是啊。不過我想,后面的事的也不會比這更糟啦。”
還有后面的事。我突然感到一陣虛脫,有些頭暈,好像一個星期沒有吃東西一樣。
“你——你肯定?”我放下注射器問。
“不,”他答,“我也不肯定。”他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我,他的臉在搖曳的燭光里顯得那般不確定,“但我決心要去試試。我必須這樣。”
我慢慢把注射時撩起的睡裙放下,靜靜看著他。他早就卸下了自己所有的面具;疑慮,憤怒,恐懼,此刻都明明白白地寫在他臉上絕望的皺痕里。這是第一次,我的臉有了一層淤青的保護,反而比他的要難解讀得多。
一團柔軟的東西蹭過我的腿,發出“咪嗚”聲,我低頭看到阿索給我叼來了一只田鼠,這毫無疑問是它表達同情的方式。我開始微笑,感到嘴唇扯動,再抬起頭看向詹米,讓這股撕裂繼續,讓血液的金屬味道流淌到我的舌尖。
“好吧……從來,我想要你的時候你都會來;這一回,我倒要領教領教你的表現怎么樣。”
他一臉茫然,起初完全沒有明白這個玩笑里的笑點。終于,他醒轉過來,血液一下子涌上了臉。他的嘴唇抽動了一下,又抽動了一下,好像不知道是該休克過去還是該大笑。
我以為他轉過身是想藏起自己的臉,實際上他只是在柜子里找什么東西。終于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手里拿著一瓶我最好的香葡萄酒存貨,在黑暗中閃動著幽光。他把一瓶夾在腋下,又伸手拿下另外一瓶。
“那我就好好表現吧,”他朝我遞過另一只手,“不過你要是覺得我們倆會清醒到底的話,薩森納赫,那你可就大錯特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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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冷風把羅杰從不安的睡眠里激醒。他就那么睡著了,坐在地板上,小杰舒適地蜷縮在他胸前。
他抬起頭,有點恍惚地眨了眨眼睛,布麗安娜正把孩子從他懷里抱起來。
“外面下雨了?”他嗅到她斗篷上的一陣潮氣,坐起來搓了搓臉,他臉上的胡茬有四天沒有刮了。
“沒有,不過快了。”她說著把孩子放回小床,給他掖好被子,又掛好斗篷走向羅杰。她身上帶著夜的氣息,摸到他火熱臉上的手也冰涼。他伸過雙臂摟住她的腰,腦袋抵著她,長嘆了一口氣。
他真想就這么永遠靠下去——至少就那么靠一兩個小時也成。她輕輕撫弄他的頭發,過了一刻松開了手,轉身到壁爐里引火點亮蠟燭。
“你餓壞了吧?我給你弄點吃的?”
“不用。不……我是說,好的。”最后一絲睡意也褪去,他發現自己的確——饑腸轆轆。他們只是早上在那條小溪邊逗留了一下,之后就再沒有駐馬休息,詹米急著要趕回家。他都記不得上一次吃飯是什么時候,但直到此刻才真正感到饑餓。
他狼吞虎咽地埋頭苦干她遞來的面包、黃油和果醬。他就那么一根筋地吃著,過了好一刻才想起來,把嘴里鼓鼓的一大坨食物咽下,“你媽媽怎么樣?”
“很好,”她惟妙惟肖地用克萊爾的英格蘭口音說,“好得很。”看到她撇了一下嘴,他忍不住笑了,盡管很小聲,還是立刻瞥了一眼小床。
“是嗎。”
布麗抬了一只眉毛。
“你覺得呢?”
“不,”他冷靜地承認,“但我想,她就算是不好,也不打算告訴你。她不想你擔心。”
她從鼻子里粗魯地嗤了一聲,憤憤地甩了一下頭,把一縷長頭發甩到腦后。
“幫我解一下蕾絲帶子好嗎?”
“你剛才那個嗤聲和你爸的一模一樣——當然聲調高一些。你是不是一直練習來著?”他站起身替她拉開蕾絲,解下胸衣,一陣沖動涌上,他的雙手從敞開的罩裙里伸進去,落在她溫暖高聳的臀部。
“天天練習。你有沒有天天練習?”她倚靠著他,他反射似的抬起手,攏住她的乳房。
“沒有,”他老實承認,“怕疼。”那是克萊爾的建議,讓他盡量去歌唱,不斷試著抬高、降低聲調,放松自己的聲帶,也許能恢復一些最初的效果。
“懦夫,”她的聲音幾乎像頭發一樣輕柔地掃過他的臉頰。
“是啊,我就是,”他輕柔地說。確實很疼,但讓他介意的不是肉體的疼痛。而是回響在骨骼里舊日的聲音——那種自在和力量,再聽見自己喉嚨里發出的陌生噪音,沙啞、凄厲。就好像豬吞下一只烏鴉卻嗆住了嗓子,他輕蔑地想。
“不是說你,我是說他們,懦夫。”布麗的聲音依舊輕柔,但聲音里帶著一絲剛硬。他能感到她說話時的張力。“她的臉!上帝!他們怎么能那么干?什么人能干出那種事?”
他腦海里突然浮現出克萊爾的模樣,赤裸身體站在水塘里,靜謐如一塊石頭,乳房上流淌著一縷一縷從鼻子里新涌出的鮮血。這景象讓他哆嗦了一下,差點讓他縮回了手。
“什么?”布麗安娜怔愣了一下,“怎么了?”
“沒事。”他把手從她的裙子里抽出,退后了一步。“我——呃,有牛奶嗎?”
她怪怪地看了他一陣,出門到披屋里拿進一罐牛奶。他饑渴地痛飲,隱約意識到她脫下衣服、換上睡袍,眼睛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像只貓咪一樣。
她坐在床上開始梳頭,編起辮子準備睡覺。他突然心念一動,伸手拿過梳子為她梳理。他沒有說話,一只手穿過她濃密的頭發,慢慢把她的頭發攏到身后。
“你真美,”他低聲說,覺得眼眶里再次涌出眼淚。
“你也是,”她抬起手摟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面前坐下。她認真地搜尋他的目光——他也盡全力回望回去。她終于微笑了一下,伸手去解開他發辮上的繩子。
烏黑濃密的頭發散落在肩頭,帶著塵土和焚燒后的氣息,還有馬匹和幾日的汗水。她拿起梳子要梳,他本想拒絕,但她完全沒有理會,讓他把頭枕在她的膝頭,慢慢挑出頭發里的松針和蒺藜草,緩緩解散頭發的纏結。他的頭靜靜地彎曲著,過了好一陣才發現自己的臉抵著她的膝蓋,嗅著她身上的氣味。
這讓他想起那些中世紀的繪畫,罪人跪在那里,低著頭懺悔。他暗暗想,新教徒已經不那么跪著懺悔了,只有天主教徒還那么做。就像這樣,隔著屏風在黑暗中懺悔。
“你沒問我發生了什么事,”他抵著她的腿輕聲問,“你爸告訴你了嗎?”
他聽到她深吸了一口氣,但回答時卻很平靜。
“沒有。”
她沒有再說話,房間里靜悄悄的,只聽得見梳子的聲音,和門外沙沙的風聲。
詹米會怎么做?羅杰突然想到。他真的會那么做?會去……他為那想法畏縮了一下,幾乎無法思考。眼前浮現出克萊爾的模樣,在黎明里走過來,臉上像帶著浮腫的面具。她還是她,可又那么陌生,好像太空深處的遙遠的行星繞過漫長的軌道重新出現。她在詹米的催促下就那么重新出現,站在那些死者面前,親眼看自己榮譽的代價。
并不是可能會有的孩子,他突然想到。是恐懼——但不是他以為的恐懼。詹米的恐懼,是怕失去她——怕她會離去,怕她會拋下他獨自墜入黑暗孤寂的太空里。除非,除非他能用盡辦法拽住她,拽住她留在自己身邊。可是,上帝,那是什么風險?和一個剛剛受了那樣震動和虐待的女人,他要冒多大的風險?
他怎么能不去冒險?
布麗安娜放下了梳子,手依舊在他的頭上慢慢按摩。他自己太明白那恐懼——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度存在于他們倆之間的巨大鴻溝,鼓起了滔天勇氣躍了過去。是他們兩人一起躍了過去。
他也許是懦夫——可不是那種懦夫。
“布麗安娜,”他能感覺到說話時喉間的腫塊,還有繩索留下的傷疤。她聽到他聲音里的急切,低頭看向他。他抬起了頭,伸出手掌用力壓著臉頰,搓揉著。
“布麗安娜,”他又說。
“什么?怎么了?”她的聲音很輕柔,怕吵醒孩子,但滿是急促。
“布麗安娜,你能聽到嗎?”
“能,你知道我能。怎么了?”她的身體緊緊挨著他,那么想照料他;他那么渴望她的慰藉,渴望那樣躺在壁爐前的小地毯上把頭埋在她的乳房里。可現在不行。
“我——你必須要聽我說。上帝,告訴我,我做的是對的。”告訴我,你愛我,你依然愛我。他本想這么說,卻說不出口。
“你不必什么都告訴我,”她低聲說。她的眼睛深邃而溫柔,帶著無盡的諒解和寬容,讓他覺得受之不起。遠處什么地方,他看到了另一雙眼睛,帶著醉意的迷亂,看到他突然抬起頭準備致命一擊時,面孔一下子變得驚懼。
“不,我要告訴你,”他輕柔地說,“把蠟燭熄滅,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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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在廚房,這里依舊四下散落著宣泄后的殘骸。也不能在診室,這里充斥著各種尖刻的記憶。詹米猶豫了一下,朝樓梯點了點頭,抬起眉毛。我點了點頭,跟著他來到我們的臥室。
離開一段時間后,這里看起來熟悉而又陌生。也許只是我受傷的鼻子聞什么都有點陌生吧;也許只是我想象自己能聞到——冰冷帶著霉味,實際上每樣東西都掃的干干凈凈。詹米捅了捅火,讓火苗燃起一些,在木墻上搖曳起一團白霧,木料的樹脂氣味和火焰的煙霧開始填滿這空蕩蕩的房間。
我們都沒有去看床。他點亮了盥洗臺上的蠟燭,把兩個凳子放在窗前,打開了護窗板。他拿來兩個錫杯子,倒滿酒,連同酒瓶一起放在窗臺。
我只是那樣站在門邊,看著他做著準備,覺得一切都顯得不真實。
所有的感覺都自相矛盾地向我襲來。一方面,我覺得他好像是個完全的陌生人。我幾乎想象不到,更記不起觸摸他是什么感受。他的身體好像不再是我自己身體的延伸,而變成了觸不可及的遙遠。
可同時,一大波淫欲毫無預警地撕扯著我,一整天都是如此。既不像我早已習慣的那種欲望的火苗,也不像心血來潮的激情。甚至不像子宮周期循環中正常對異性的生理渴望。這真讓我害怕。
他蹲下身往火里添進一根木柴,我只感到血一下子從頭部流盡,幾乎踉蹌。火光在他臂膀的絨毛上閃爍,臉上深邃的影子——
那是一種毫無人情味可言的貪婪欲望——這欲望此刻裹挾著我,卻不是本來的我,讓我驚慌失措。這份畏懼讓我拼命想躲開他的觸碰,比那種疏離更甚。
“你還好嗎,薩森納赫?”他看到我的臉,皺著眉走近一步。我抬起一只手阻止他。
“很好,”幾乎無法呼吸。我匆忙坐下,雙膝顫抖,拿起其中一個杯子,“呣……干杯。”
他的眉毛都抬了起來,但他只是在我對面坐下。
“干杯,”他拿起酒杯輕輕碰了一下我的,靜靜地說,紅酒濃重香甜的氣息在我手中縈繞。
我的手指冰冷;腳趾也一樣,還有鼻尖。可這些又毫無預告地變化。下一分鐘,我覺得自己也許要被燥熱擊倒,汗流雨下,火燒火燎。此刻,我很冷,在窗前飄入帶著雨水的微風中顫抖。
這紅酒的香氣如此強烈,帶給我巨大的沖擊,甚至直接沖撞到我受傷的虹膜,那甜香紓解了我的神經和胃部。第一杯我喝得很快,又倒了一杯,急切地希望遺忘掉自己和現實之間的那一道鴻溝。
詹米喝得慢得多,但也陪著我一起重新續上酒。那只雪松衣櫥在爐火的溫暖下散發出熟悉的香氣,充滿了整個房間。他不時瞥我一眼,但沒有說話。回蕩在我們之間的沉默并沒有那么別扭,但卻是個需要解決的問題。
我該說點什么,我暗暗想。可說什么呢?我慢慢酌著第二杯酒,驅動自己的大腦。
終于,我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的鼻梁,那里有一道多年前斷裂后留下的白色細痕。
“你知道嗎,”我說,“你從來沒告訴過我鼻子是怎么斷的。還有,誰為你復位的呢?”
“啊?那個?沒人。”他笑了一下,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只不過很幸運,斷裂的位置很干脆,我好長時間都沒怎么留意。”
“看得出來。你說過——”我頓住,突然想起來他說過。當我再次找到他,在愛丁堡的那間印刷店里,我問過他什么時候弄斷了鼻子。他回答過,“大概是你最后一次看到我之后三分鐘,薩森納赫。”那就是在卡洛登的前夜了——在那座布滿礫石的蘇格蘭山崗,山頂就是那巨石陣。
“對不起,”我有點虛弱的說,“你大概不想去回憶那些事,是不是?”
他抓住我另一只手,用力捏著,低頭看著我。
“你可以問,”他的聲音很低,但眼睛徑自看到我的眼底。“問什么都行,所有我的過去,隨便問。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覺得有用就行,我都能活得下去。”
“哦,上帝,詹米,”我溫柔地說,“不。我不需要知道;我只需要知道你確實活下來了就行,只要你沒事就行。可……”我猶豫了一下,“我該告訴你嗎?”我指的是發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事,他完全明白。他的目光扭開了一點,但雙手攏著我的手,小心地捧著它,手掌輕柔地摩挲淤青的指節。
“你覺得必須要說嗎?”
“我想是的。某一天吧。只是別是現在——除非你……除非你想聽。”我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除非你想先聽。”
他搖了搖頭,很輕,依舊沒有看我。
“不用現在,”他輕聲說,“不用。”
我抽回了手,喝光了杯子里剩余的酒,整個皮膚都好像浸泡在葡萄酒的馨香中。我身上的忽冷忽熱已經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周身的溫暖,這讓我幾乎感恩。
“那么,”我又倒了一杯,“就和我說說你的鼻子。”
他輕輕聳了聳肩。
“哦,好。有兩個英格蘭士兵到山上來偵察。我猜他們本來沒指望會發現什么人——兩個人都沒有給槍上膛,否則的話我肯定就死在那兒了。”
他說得很隨意,我卻感到一陣顫抖。
“后來他們就看到我了,還有一個人看到你,就往山上追過去。他大聲喊著要追你,所以我就朝他撲了過去。我那時候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你能平安回去就行,所以我就廝殺地不管不顧;我掄起自己的匕首朝他刺過去。但正好被他的子彈夾子擋住,還卡住了我的匕首,然后——”他撇嘴笑了一下,“我正忙著往外拔匕首、躲開他的襲擊,結果他的同伴就出現了,拿槍栓撞了我的臉。”
他說話的時候,沒有拿酒杯的那只手握了一下,回憶著自己的匕首。
我畏縮了一下,心里清楚地知道那滋味像什么。光是聽他講述就讓我的鼻子一陣陣悸痛。我嗅了一下,手背隨意碰了碰鼻子,又給自己添上酒。
“那你怎么逃出來的?”
“我搶了他們的步槍,把兩個人都刺死了。”
他說得很安靜,幾乎不帶任何情感,可他聲音里卻帶有一絲奇異的共鳴讓我的胃部感到一陣不適。黎明時,陽光落在他的手臂上,血珠滾落到手臂的毛發上,那情景還是如此鮮活。還有那說話的語調,那么鮮活。那語調里是什么?滿意嗎?
我突然感到一陣不安,無法繼續坐下去。就在不久前,我還覺得那般精疲力竭,骨頭都仿佛融化;此刻,我卻覺得無法不走動。我站起身,探出窗臺。暴雨將至;風中帶著新鮮泥土的氣味,把我剛剛洗過的頭發吹起,遠處的天幕上閃過一道閃電。
“對不起,薩森納赫,”他的聲音里帶著不安,“我不該告訴你那些。你是為那個困擾嗎?”
“困擾?不是為那個。”
我淡淡地回答。我為什么要問他的鼻子?問那些事?我一直平安無知地過了那么多年,可為什么是現在問?
“那是什么讓你困擾呢?”他靜靜地問。
讓我困擾的是,那紅酒本來一直在完美地盡著它麻醉神經的義務;可我卻搞砸了。前一夜發生的一切,仿佛彩色膠片一樣一幕一幕生動地在我眼前放映,好像他媽的新聞直播現場一樣。“我搶過了他們步槍,把兩個人都刺死了。”那聲音后還有一個聲音在回響,我來做那個替她殺戮的人。
我想嘔吐。可我卻吞下更多的紅酒,甚至沒有去嘗它的滋味,只是拼命把它們咽下去。我模模糊糊聽見詹米又問了我一遍是什么困擾著我,猛地轉過身兇狠盯著他。
“什么困擾我——困擾!這他媽算是什么詞!我腦子里不斷讓我發瘋的是,我他媽什么都不是——我只不過是個一團軟綿綿隨便可以捏的熱乎東西!上帝!在他們面前我他媽就只不過是個可以泄憤的洞而已!”
我的拳頭猛地砸到窗臺上,卻憤怒地感到那么無力;我拿起杯子轉過身,奮力朝墻上砸去。
“這和黑杰克·蘭道爾還不一樣,是不是?”我質問道,“他畢竟認識你,對不對?他那么對你的時候畢竟知道你是誰;如果你是其它人,肯定會不一樣——他畢竟要的是你。”
“老天,你覺得那樣好一點?”他忍不住叫道,瞪大了眼睛看著我。
我定住,只覺得一陣暈眩,急速喘著氣。
“不,”我在凳子上癱坐下來,閉上了眼,只覺得房屋在四周旋轉,眼底如旋轉木馬一般閃過團團彩色的暈光。“不,我不那么覺得。我認為杰克·蘭道爾就是個天字一號的反社會變態人渣;可這些人——這些——”我擺了擺手,找不出一個恰當的詞來,“他們不過是……男人。”
那最后一個詞,帶著明顯的厭惡。
“男人,”他應道,聲音里帶著一絲奇異。
“男人,”我應道,慢慢睜開眼看向他。我感到眼睛熱辣辣的,我想,它們現在一定冒著紅光,好像火光下的負鼠一樣。
“我在一場活他媽見鬼的世界大戰里存活下來,”我的聲音低沉帶著怨毒,“我失去過一個孩子。兩度失去丈夫。我和部隊一起挨過餓,受過傷,被人審問過,被人背叛過,被人關押過,被人襲擊過。我他媽還是活下來了!”我抬高了聲音,絕望地住不了口。“可我現在居然被他媽這么一群男人打倒,就因為他們那些可憐卑賤的借口,就能把他們那個惡心的小器官插到我腿里隨意擺弄?!”我驀地站起來,緊緊摳住洗漱臺的邊緣,奮力掀翻——那上面的一切也跟著飛了出去:臉盆,水壺,燭臺,屋子里的光線一下變暗。
“才不。”我終于靜靜地說了一句。
“惡心的小器官?”他有點不知所措。
“不是你的,”我答,“不包括你的。我是說我喜歡你的。”我坐下來,眼淚一下子噴出。
他的胳膊抱攏過來,緩慢而溫柔。很意外,我并沒有躲閃,他摟過我的頭抵著他,慢慢摩挲著我濡濕糾結的頭發,手指輕柔地在那一團混亂中撫弄。
“上帝,你真是個勇敢的小東西。”他低聲呢喃。
“不,”我閉著眼睛,“我不勇敢。”我拉過他的手放在我的嘴唇上,緊緊閉著眼睛。
我只是閉著眼睛,用我破損的嘴蹭著他的指節。那些指節也腫脹著,和我的一般淤青;我伸出舌頭舔過那些肉體,嘗到那上面肥皂、塵土和裂口擦痕的金屬氣味——用斷裂的牙齒和骨骼留下印記。我的指尖細細感知那臂膀和手腕皮膚下的血管,那樣柔軟和富有彈性,還有再下面骨骼堅硬的線條。我能觸摸到他血管的條條支流,真希望自己也縱身躍入奔流的血液里,隨著它們四處流動,溶解在他的身體里,在他心房厚厚的小室里尋得一塊安穩的庇護之所。可是我做不到。
我的手順著他的袖口向上摸索,重新認識他的身體。我撫摸到他腋窩里的絨毛,再撫摸,驚訝于它們絲綢一般柔軟濃密。
“你知道嗎,”我說,“我好像以前從來沒有摸過這里。”
“我想是沒有,”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緊張的笑,“否則我肯定記得。噢!”那里柔軟的皮膚激起一小片雞皮疙瘩,我用前額抵著他的胸膛。
“最糟的是,”我的頭都埋入他的襯衫,“我認得他們。我認得他們每一個人。我會永遠記得他們。他們的死讓我感到罪惡,都是因為我。”
“不,”他的聲音溫和而堅定。“他們的死是因為我,薩森納赫。還因為他們自己的邪惡。如果真有罪惡,就讓它落在他們身上吧。或者落在我身上好了。”
“不會只在你一人身上,”我的眼睛依舊閉著。閉著眼睛,一片黑暗,讓我感到慰藉。我能聽得到自己的聲音,遙遠而清晰,有些困惑這些聲音到底發自哪里。“你是我的血中之血,骨中之骨。你這么說的。所以,你做的一切,也會落在我的身上。”
“那就讓你這誓言救贖我好了。”他輕輕說。
他緩緩抱起我,就像裁縫捧起一長卷脆弱、沉重的絲綢——慢慢的,手指慢慢攏起。他抱著我穿過屋子,在閃爍的火光中把我輕輕放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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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打算溫柔。非常溫柔。他小心翼翼地籌劃,回來的一路上都在費心思量要做的每一步。她已經被擊得粉碎;他必須得謹慎行事,慢慢來。只有這樣,才能設法把她一塊一塊地重新拼湊完整。
可當他靠近她,卻發現她完全不想要溫柔,完全不想要曲意迎合。她只想直來直去,簡單直接、兇狠粗暴。如果她被擠碎,她也會用自己的鋒利如鋸的邊緣抽打他,粗魯如一個醉漢提著一只碎酒瓶一般。
有那么一刻片刻,他掙扎著試圖拉近她親吻她。她像鰻魚一樣在他的臂膀里蠕動,翻身到他身上,輾轉著啃咬他。
他本想用紅酒讓她放松——也讓自己放松。他知道她飲酒后就會甩掉那一份束縛和克制;他只是從未意識到她想束縛住什么,現在他有點害怕地想、努力地想不傷著她的同時抓住她。
他本該明白的,人人都會明白。那不是害怕,不是憂傷,不是疼痛——是憤怒。
她的手在他后背抓過;他能感覺到斷裂的指甲,內心里一個模糊的聲音在說那很好——她奮斗過掙扎過。那是他最后的一絲清明;他自己的怒火終于完全吞沒了他,憤怒和淫欲如山頂黑色的驚雷凌空劈下,一團烏云把他包裹,也包裹了一切,所有的熟悉都盡數褪去,只剩下他自己,獨自一人在黑暗中翻滾。
他抓住的也許是她的脖頸,或是其他人的。他能感知那些細小的骨節,在黑暗中一節一節摸索,他能聽見兔子的尖叫,在他的手中喪命。他在一股旋風里掙扎著立起身子,塵土和鮮血的氣味讓他窒息。
憤怒在沸騰,在他腿間燃燒,他仿佛是一匹野馬,她就那根馬刺。讓他的雷霆閃電燒焦一切侵犯進入她子宮的痕跡吧;就算這閃電會把他們都劈成焦土,也隨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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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感知終于回來,他發現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把她深深擠壓進了床墊里。呼吸在他的肺中嗚咽;他的雙手緊緊攥著她的手臂,那么緊,他都能感覺到那纖細的骨頭在他手中隨時會折斷。
他一度完全失去了意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的意識好一陣支離破碎,幾乎讓他驚慌,生怕再也不能凝聚在一起。并沒有。他感到肩頭上滴落一滴冰冷的液體,那一滴細碎的聲音立刻如快銀一般收拾起他的神志,讓他心驚膽寒。
他依舊在她身體里。他差點驚恐地像螺栓一樣拔出,終于用盡力氣讓自己慢慢地、一根指頭一根指頭松開拼死攥著她臂膀的手,輕輕抬起自己的身體挪開。這動作似乎永遠也做不到頭,那分量如月亮和行星一般。他差點以為自己已經把她壓碎,毫無生氣地在被單里。但她纖細的肋骨抬起、落下、又抬起,讓他略略放心。
又有一滴冰涼落在他脖頸,他驚訝地聳動肩膀。他的這一動,讓她抬起了頭,正與她震驚地四目相對。她也一樣震驚;好像兩個陌生人意外相遇、發現對方和自己同樣一絲不掛。她的眼睛從他身上挪開,看著天花板。
“屋頂漏雨了,”她輕聲說,“上面有一塊濕斑。”
“哦。”他都沒有意識到在下雨。可房間確實閃動著雨夜的光芒,屋頂雨珠亂彈。那聲音好像來自他自己的血液,好像午夜里寶思蘭羊皮鼓的鼓聲,好像森林里他心跳的撞擊聲。
他劇烈地戰栗了一下,沒任何來由地親吻她的前額。她突然抬起胳膊,好像彈起的繩索圈套一樣狠狠把他拽了回來,他也一樣牢牢逮住她,把她緊緊壓在身下,那么緊,都能感覺到自己把她的呼吸從身體里擠出來,可就是無法松手。他隱約記得布麗安娜曾和他講過宇宙太空里的巨大球體——引力是不是就像這樣?他現在看到的就該是這個:一股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既能把兩具軀體不可思議地平衡在稀薄的空氣里,也能讓它們猛烈地撞擊,在宇宙的煙云里毀滅成一團灰燼。
他又給她增加了瘀痕;她胳膊上暗紅色的印記正是他的手指攥過的地方。幾天內就會變成深紫。而其他男人留下的印記,深紫、淺紫、青藍、黃綠,如花瓣云一樣在她蒼白的皮膚下已經團團盛開。
他的腿和臀部一直緊繃,一陣痙攣閃過,讓他忍不住呻吟了一聲、蠕動著紓解自己。他的皮膚濡濕;她也一樣。終于兩具軀體帶著一絲緩慢的不情愿慢慢分開。
那一雙腫脹淤青的眼睛睜開,露出一團蜜色的云霧,只離他幾英寸遠。
“你覺得怎么樣?”她輕輕問。
“恐怖,”他老老實實回答。他的聲音一團嘶啞,好像自己一直在尖叫——上帝,他也許真的尖叫過。她的嘴又流血了;一團紅色涂抹在她的下頜,他自己的嘴里也有一股金屬的味道。
他清了清喉嚨,想把目光從她身上挪開,卻發現完全辦不到。他伸出拇指,笨拙地為她抹去那一團血污。
“你呢?”他的聲音仿佛扯鋸一樣從嗓子里拽出,“你覺得怎么樣?”
他的手伸過來時,她往后錯了一下,但眼睛依舊定定地凝視著他。這讓他有一種感覺,似乎她的目光穿透了他,看到他身后遙遠的地方——但很快那目光又再次聚焦回來,這一次直直看向他的眼底,這是他把她帶回家后的第一次。
“安全。”她輕輕呢喃了一聲,閉上了眼睛。她的呼吸立刻沉重,身體幾乎是同時松弛了下來,一下子變得柔軟無力,好像一只死去的野兔。
他托著她,兩只胳膊包裹著她好像在阻止她溺死,但同時已經感到她不斷墜入深處。他忽然想呼喚她不要走,不要把他一個人留下。她已經墜入睡眠的深海,他在她身后無聲渴望,盼她康復,怕她飛走,他終于低下頭,把臉埋進她如云的卷發和馨香里。
漆黑的窗外冷風飄過,拍打著敞開的護窗板,一只貓頭鷹在雨中嚎叫了一聲,換來了另一只的應答。
他哭了。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肌肉繃得生疼,生怕它們的顫抖會弄醒她。他哭得呼吸破碎、一片虛空,他臉下的枕頭濕成了一片。終于,他力竭神疲,肝腸寸斷,早已無法入眠。他唯一的慰藉就是他心房上那一團小小脆弱的身體,依舊在呼吸。
她抬起手落在他身上;臉上的淚水慢慢冷卻、凝結,她那一團潔白的身體如沉寂的初雪,覆蓋住焦土和血污,在塵世間平靜地呼吸。
①鮑勃·迪倫Bob Dylan的歌。
②上世紀六十、七十年代披頭士時代的發型。
③小說第五的故事。詹米被毒蛇咬傷,幾乎送命。口服盤尼西林無法有效消炎,布麗安娜用毒蛇的蛇牙幫克萊爾制作了簡易的注射器,可以在傷口上直接注射盤尼西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