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二,天陰,才點的燈籠光有些晃,想是有雨。
酒剩下最后一缸,再要喝,便要等八月中桂花開再釀了。這缸酒從六月中留到今日,該是留不住了。天光乍現時,我便坐在這小樓下,待一個人。西邊的竹林明了又暗,天愈發陰,但他一定會來。十年了,每年七月十二,他都會來,我留一缸酒,他再帶來一缸酒,帶來些許江湖的消息,醉至天明,他便策馬離開,從不道句珍重。何況,今年,是他最后的機會了。
CHARPTER ONE
十一年前,蜀中突然出現了個無名劍客,專好與人單挑,一年時間,江湖上排得上名號的高手全都死在他的劍下,他不報山門,不求名利,從未以真面目示人。武林中人獨來獨往,他向來只與人單獨對決,又兼行蹤不定,竟沒有人知道他究竟長什么樣子。他對決對象沒有規律,挑戰時從不事先聲明,也絕不留下活口。眼看武林穩定再難維系,天下即將大亂,各方勢力蠢蠢欲動,但這無名劍客卻又鬧得人心惶惶。急欲占了這武林第一名號的江湖中人數不勝數,可除不了他,也沒人敢輕舉妄動。江湖各大組織皆派出人手暗中刺殺他,全都是有去無回。
當時我服喪剛滿三年,只身前往云南游歷。我爹在時,家族勢力顯赫,幾欲統一中原武林,唯差瀾滄以南而已。我自幼習武,也有過劫富濟貧快意恩仇的時候,可于權力二字,卻不太看重。我爹一死,家族隱隱有衰落的跡象,幾位叔伯早就暗中培植了自己的勢力,看準時機分了家,我也樂得逍遙自在。
幼時故交伙伴皆已離散,偶有書信往來的也不過一人而已。祁勖與我自幼相識,年齡也相仿,年少時一同練武,我擅劍,他擅刀,立了二人日后定當騎馬仗劍走天涯,平天下不平之事的誓。他的同胞妹妹祁域更是古靈精怪,常常女扮男裝溜出門去,假借哥哥的名聲耀武揚威,竟和他十分相像,連聲音都模仿了個十成。后來,祁勖兄長的父親去云南求玉,竟不料遭人暗算死在途中,連尸骨都沒有找到,他們一家自那以后從中原搬去江南,自此便只有書信往來。
西南偏遠,行前我曾修書與祁勖相約,待歸來之時,自當不醉不歸。可我將過瀾滄,卻收到他急信一封,請我速回。方才知曉中原武林大亂,祁域一人偷溜出門說是來中原找我玩,可離家已逾整月,遍尋不至。祁勖收到的我的書信,方知我早已離開中原,他擔心妹妹危險,請我回去幫忙尋人。從瀾滄界內趕往中原最快也要兩個月,這封信到我手上之時,祁域離開江南該有三個月了。
CHAPTER TWO
行程勞頓,更兼心急如焚,我本就少與人交談,到了中原方才留心打聽,得知這劍客初時從蜀中來,去往江南,又一路從江南殺到漠北,凡被他盯上,便沒什么活下來的可能,只是他雖背著劍,卻傳說不喜寶劍沾血,不講什么江湖道義,多用暗器,且所殺之人,所長皆不是用劍。如今他活動于中原武林,各門派相商除掉此人,更猜測他應該只是負劍,而不擅用劍。于是衡山發帖求與此人一戰,不惜派出門派第一劍客相約,實則是一場伏擊,不管什么倚強凌弱,必要叫他有去無回。
幾日前那劍客在一客棧留貼,赴約于洛陽城郊渡口邊一家酒館。可店小二卻說這帖子是釘在窗框上的,他也并不知這劍客是誰。大家也猜測此人背后是否有別的勢力,否則怎可如此隱匿于江湖,怕是早知有伏擊。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不殺了他,武林便無一日平靜。
我和祁勖約在洛陽城中我家舊邸,自父親死后,我守孝三年也并未回去。為密談,便進了家中內殿。甫一見面,祁勖便告訴我,他在不遠處客棧探聽到祁域女扮男裝來洛陽尋我沒有尋到,卻聽客棧老板說中原有個魔頭意欲攪亂武林,便要只身去為民除害,從此再無音信。祁勖急欲找到妹妹,便要參與各門派對無名劍客的堵截,誓要問出妹妹身在何方,如果祁域有個三長兩短便要手刃劍客為妹妹報仇。我擔心他的安危,又想知道祁域的下落,便只能與他同去。
洛陽城當日大雨,渡口邊皆是駁船,實則到處都有埋伏,酒館老板和一干伙計為保命早已躲得遠遠的,我和祁勖扮作小二,照常迎客,客人也不過是喬裝好的殺手,單等那無名劍客到來。
那日是七月十二,黃昏時分,雨勢又大了些,只見一青衫男子負劍而來,他步子從容,全身上下唯一把劍,臉上卻帶著畫有奇怪圖騰的面具。他該是早知有埋伏,徑自坐在西南角一隅。衡山高手剛要拔劍,便聽劍客自顧自笑到“想不到各位武林中英雄豪杰殺人都靠埋伏,竟還如此不磊落派個姑娘打頭陣,可憐了美人一條命”
這邊衡山高手劍已出鞘,屋外便數箭齊發,可青衫劍客氣定神閑,屋內喬裝的殺手,卻不知何時護起這劍客來,是了,想是衡山早被收買,半壁江湖倒戈,這本來就是一場真正的伏擊,然而獵物是誰,卻怕是要調個個兒了。卷入紛爭想全身而退談何容易,祁勖早已紅了眼睛要為妹妹報仇,祁域已死,我不能放任他身涉險境,只得一邊攔住他找劍客報仇,一邊看準機會帶他殺出重圍。
CHAPTER THREE
我關了祁勖一個月,才攔住他不貿然找人報仇,可這短短月余,江湖上卻已天翻地覆。青衫劍客收買的勢力與中原武林各門派兩敗俱傷,南境吹花盟趁機血洗武林,各幫派死傷慘重,殘余勢力幾乎也被屠戮殆盡,看樣子倒真是一統江湖了。可倒聽說那劍客未死,自此更名改姓。祁勖報仇心智堅定,我攔他不住,也只好叮囑他保重。而我自己不想沾染武林之事分毫,只想歸隱山林。我在江南一座小山里蓋了這棟小樓,練劍,釀酒,讀書,終日不過打發時間。
祁勖兄該是怪我的,我們一同長大,更兼幼時婚約在身,我連祁域被殺之仇都不愿報,也稱得上是背信棄義。小樓蓋好,他來探望我,說自己要聯合中原武林舊部,重整旗鼓,殲滅吹花盟,而后也一定要找出那劍客,殺之而后快,以慰妹妹在天之靈。八月桂花要開了,正適合釀酒,可他走時是七月十二,未曾與我招呼,只在小樓下的桌子上留了張字條
“欲摘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每年七月十二,他會來與我一聚,三月梨花白將要喝光,九月桂花酒尚未釀好,他便帶來一壇漠北風飄雪,談論些江湖事,卻從不說自己何時才可報仇,他不說,我便也不問。就這么過了十年。今天,便是我住在這小樓的第十年了。
CHAPTER FOUR
黃昏,祁勖策馬而來,一路風塵。天陰的更厲害了,怕是大雨將至。他提的這壇風飄雪,聞著也格外清冽。
“行路難,祁兄可還安好?”
“尚好,只是一路勞頓,倒有些累了”
“酒菜備好,待你多時了”
這頓飯吃的異常沉默,我守著那壇風飄雪,他守著我釀的梨花白,我們倆竟都在自斟自飲。
雨嘩得下了起來,我起身關窗,余光卻瞥見祁勖把一滴什么滴進那風飄雪的酒壇里。我兀自走去關另一扇窗,窗外風雨交加,竹林沙沙作響,樓下院里那盞燈也早就滅了。是呀,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再落座時,祁勖神色已如往常,看不出一點異樣。
CHAPTER FIVE
他邊吃菜邊絮絮講了些江湖中事,最后緩緩斟了一杯酒,也終于說起了報仇。
“楚兄,我統一武林成敗在此一舉,大仇也終要得報了,飲滿此杯,我若有去無回,你當善自珍重”
“小妹,我等了十年,你終于要動手了”
她手一顫,酒也灑了半杯,旋即便也恢復了正常。
“兄長,你,何時知道我是祁域?”
“洛陽城內便知”
“你還知道什么?”
“那無名劍客便是你哥哥,祁勖兄長,他一人暗殺無數武林高手,暗中招兵買馬,為的便是統一中原武林,報殺父之仇,而他要達到這兩個目的,都非殺我不可”
“你既早知我不是祁勖,當時為什么隨我去洛陽城郊?”
“看你會在何處殺我。”
“你早有應對?”
“祁勖要引我回中原,自己又諸事纏身,只好讓你女扮男裝,好在你二人本是同胞,又熟知彼此習慣,你慣常女扮男裝,竟也沒有什么破綻。他知道你下不去手,才選在洛陽渡口,妄圖全殲中原武林且趁亂殺我。我本來也看不出,可在我家舊宅,我們倆選在內殿談事,祁勖兄是男客,從未進過我家內殿,你卻很熟悉,知道你的來意后,便想看看你挑什么時機動手,沒想到最終你卻護我離開了洛陽渡口”
“如果我真的動手呢?”
“棋差一招,我死而無憾。”
“當初,你為什么殺我父親?”
“祁伯父么?他利欲熏心,為奪寶玉,闖我瀾滄江界,為正法度,不得不殺。”
“我和哥哥,我們從小長大的情分,都不足以抵得上你的權力、你的吹花盟?”
“統一武林是我爹多年心愿,他將吹花盟交與我時,就囑咐我不負他的期望,家父遺愿,不敢不從,吹花盟以法紀嚴明立身,更兼不能失去寶玉,祁伯父,我當時是非殺不可了。我,也早知你們兄妹二人知道我就是那個殺父仇人。”
“兄長,每一步你都算好了,今天,也早有準備吧?”
“沒”
“那這杯酒,你喝么?”
“欠你的,我早晚要還”
“祁勖兄給你十年期限,今年是最后一年了,我猜,你若還不動手,明年,他便會親自來吧?”
我拿起那壇梨花白,斟滿了祁域的杯子。
“祁域,原是我不顧婚約,先殺伯父,負你在先,吹花盟也算統一了武林,我也就完成了父親遺愿,我總不能再活一百年,死在你手里,已經值了。”
“兄長,若有來世,但求不是江湖中人”
“若有來世,我必不相負”
CHAPTER SIX
杯子相碰,發出清脆的響聲,我毫不猶豫干了杯,她也喝盡了杯里的酒,終于來了,這一天。
我低著頭看杯子,問到
“相思淚?無色無味,沒有痛苦,卻是劇毒,須臾之內,使人淚流滿面,隨后毒發身亡對吧?可你這滴不知為什么毒發好慢。”
屋內寂然無聲,屋外雨聲還是響著,我再抬眼時,對面男裝的祁域靜靜趴在桌子上,滿眼是淚。
是了,她原來拿著那壇風飄雪換了她的梨花白,梨花白的壇子下,留了一張字條,和上次是一樣的字跡。
“凄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
?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
?心斷新豐酒,銷愁又幾千”
我想起甫定婚約那年,我們都還小,中秋,在她家院里一同埋下了一壇桂花酒,說是成婚之日方才啟出。
“欲摘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