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疑】噩夢浮生(預告)陶七五篇

或是走出去


上一篇:簡介及作者聲明

—目錄—

1.

我是第七醫院的一名護工。

第七醫院全名叫作“松柏市心理醫院”,市衛生局直屬,本地人都叫它“精神病院”。

5月16日,00:07,我在值班室的床上被一陣異常慘烈地叫喊聲驚醒。

是那種響徹樓宇的慘叫。

接著住院部整棟樓瞬間被撕心裂肺的哭聲、嚎叫聲和咒罵聲所淹沒。

這場面像是哭鬧的幼兒園:一個孩子哭鬧,所有的孩子都跟著哭鬧;又像是嘩變的監獄,一個犯人怒罵,所有犯人都跟著咒罵。

我一身冷汗,因為睡得正香卻突然被驚醒。我的胸口如同被巨石壓著一般難受,頭似要炸裂開來一樣。

辦公桌上的對講里傳來值班醫師還有值班女護士急促緊張的呼叫與對話。

雜亂的腳步聲,撞門以及捶打地板和墻壁的聲音。

整棟樓都在震顫。

跟我一起值夜班的小陸推開值班室的門,對著我招手大喊。可我完全聽不清他說什么,只覺得天旋地轉。

小陸叫嚷著上前一步拉起我,猛晃我的肩膀,拽著我的袖子將我拉出值班室向三樓奔去。就在兩分鐘前,三樓出了事。

同我一樣值夜班的護工大劉在三樓單人病房輔助病人服藥。病人如往常一樣,被喚醒后說要先去廁所,大劉并沒在意。沒想到病人竟然從廁所里卸下了馬桶的陶瓷水箱蓋,悄悄走到大劉背后砸向了他的后腦,一邊砸,一邊說:“我沒有病,為什么要讓我吃藥?我他媽沒有病,你為什么要害我?我沒有病,我不吃藥!我沒有病!你別想欺負我了!我沒病!”

他重復著,一遍接著一遍地重復著。

大劉慘聲呼救,不斷用手格擋著,不斷掙扎著,最后沒了聲音。這前后也就一兩分鐘的時間。我們幾個人先后趕到病房。

此時我眼前的大劉身體扭曲的躺在地上。

衣服、床單、地面,到處都是血。

病人弓著身子沒頭沒腦地在大劉身上亂砸著。

一下,兩下,三下。

醫生,護士,小陸還有我回過神來沖過去,必須要攔住發瘋的病人!

他力氣出奇的大,我們四五個人半晌才勉強把他按倒在床上,醫生慌忙給他注射鎮靜藥劑。

我們一邊忙著搶救大劉,一邊還要安撫其他病房的病人。一時間亂作一團。

不過很遺憾,大劉沒撐過來。

他死了。

5月24日。

我參加了大劉的葬禮,他三十出頭的媳婦和八歲的兒子目光呆滯地站一旁,我無從知曉他們這一刻在想些什么。

這件事故發生之后,殺死大劉的病人就被綁在了病床上。醫院加大了他的用藥量,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著,偶爾醒過來也是昏昏沉沉,時不時的冒出一句“我沒有病”。

病人偶爾清醒時看到我都會詭異地咧開嘴,無聲地笑著。

我想他就要這樣日復日,年復年的一直昏沉下去了。

病人的家屬可能是為了逃避責任吧,從這件事發生之后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們應該是狠下心斬斷了這段關系。我記得病人有個挺可愛的妹妹會時常來看他。但在這之后也再沒路露過面。對病人家屬而言這或許是種“解脫”。

很諷刺,治病救人的卻死在被救之人的手里。大劉的死是究竟是誰的責任?

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在這所醫院里的病人們大都說自己沒病。

可笑的是在這所醫院的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很正常,但我們卻都在這所“精神病”醫院里。沒錯,我們這些“正常人”也待在這兒,與“不正常”的人同在一棟樓里。

大家都是正常人,那誰又不是正常人呢?

我從大劉的葬禮回來之后便開始失眠。我整晚整晚的睡不著覺。即便閉上眼睛也是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白天迷迷糊糊,晚上也糊糊迷迷。

這狀態就像殺害大劉的病人。

我覺得我應該是病了。

我不再是“正常人”了。

2.

“今天是6月23號。也就是說你都失眠一個月了?”

坐在陶七五面前的張醫生一臉驚詫的聽他說完。

“是。我現在是白天又累又困,晚上迷糊糊的又死活就是睡不踏實。我實在熬不住了,才麻煩您給看看,開點安眠藥啥的。”

東北五月底的天氣已然燥熱非常,接近攝氏三十度。

陶七五滿身虛汗,隨之而來的心跳飛快。現在的他面如土色雙目無神,本來白胖的身體如爛泥巴般堆在椅子上。

張醫生沉吟半晌:“那我先給你開些治療失眠的藥吧。如果你吃了還沒有效果你就再來找我。”

陶七五點點頭,應了聲。

“我說小陶你啊!我建議你請假休息一段時間。大劉的事兒對你影響挺大的,你應該休個假調整一下。”張醫生一邊在電腦上錄入藥品編碼,一邊輕聲對陶七五說道。

陶七五又應了聲,心盤算著是得找領導請個病假,緩緩勁兒也能回趟老家看看爸媽。

一念及到家里,陶七五就想到他老爸國營廠辦小官僚的模樣,想到他爸酒后的狀態。

想到自己老爸酒后的樣子,緊接著又聯想起關于自己名字的事:

那1986年正趕上面批了第七個五年計劃。也正是他陶七五出生的年份。

他老爸充滿信心,堅信會越來越好,自己的生活也會越來越好。他看著白胖胖的兒子一拍大腿,就這樣給兒子起了“七五”這個名字。

誰也沒想到“七五”過后的世道變天換地,真正開始了翻天地覆的改革改制高潮。

高潮確實來了。

在整個社會市場經濟洪水般的沖擊下,陶七五他老爸的“鐵飯碗”先是被“鉆”出了兩個大窟窿眼兒,沒過多久又被“踩”了個扁,最后又給一腳“踢飛”了。

下崗沒了工作的陶七五老爸曾經想要給陶七五改名,但思前想后因嫌麻煩而最終作罷。

此后每到家里聚會或是朋友小酌,喝點酒微醺的陶老爸就會提起“七五”這個名字,然后很有派頭地指著自己的兒子說:“同志們呢!我兒子七五!他必將載入史冊!”

想著自己也要載入史冊,陶七五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

取完藥的陶七五在一樓大廳中央站定,思量著是現在找領導請假還是明天再說。

這家專科醫院不像綜合醫院那樣人頭攢動,此時候的大廳里一個人都沒有,連導診臺的護士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陶七五看了看手表,11:07。

“我沒有病。”

這突兀的聲音傳進陶七五的耳朵里,驚的陶七五慌忙四下張望。

周圍沒人。

“我這是真有病了。”

陶七五喃喃自語,猛然間下定決心:今天就得把假請了,一刻也拖不得。

剛邁出步子,腹中一陣攪動,隨即“咕嚕”作響,陶七五想著早上還沒吃飯,恰也臨近午休,還是得先填飽肚子為妙。

早年間這第七醫院的選址就沒有選在市區內,是出于什么樣的考慮不得而知。隨著整座城市發展,以前的“郊區”也熱鬧起來,醫院周遭的住宅小區越來越多,配套設施也越來越完善。

雖然這醫院周圍的小飯館、大餐廳都不少,但陶七五常去卻是一家開了二十多年的小面館。他除了自己帶飯就是到這家面館吃面。

面館的位置在醫院正門對過兒。過了馬路就是。

臨街老樓,藍底牌子上書兩個白色宋體字“抻面”。

陶七五常在這里吃的原因有三:一是離單位很近;二是味道不錯;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因為賊便宜。

六元一大碗,四元一小碗,“寬細”、“韭菜”、“三棱”任你選;熗拌大頭菜、辣白菜、腌蘿卜條等等一眾小菜兩元一碟;醬牛肉五元二兩。真可謂良心商家,絕美的蠅頭小店。

面館老板是位五十多歲的五短漢子,這“精神病院”還沒落成的時候他就住在附近的屯子里,絕對算是這座城市的“原住民”。面館老板對附近“十里八鄉”的奇聞異事信手拈來,特別是關于這所“精神病院”的各種故事。他知道的甚至比醫院的醫生知道的都多。店里不忙的時候他還愿意與客人侃大山,說地是有聲有色。

久而久之,不管是開出租車的還是跑運輸的,亦或是周圍居民和上班的都愿意到他這里吃上一碗抻面順便聽他“嘮嘮嗑,扯扯淡”。

3.

有一本叫做《XX故事X小鬼》的雜志,我投過稿,但石沉大海。

以前沒寫過驚悚小說,倒是看過不少。我覺得好的恐怖小說應該深入讀者內心,而不是“一驚一乍”的。很顯然,我的投稿沒達到雜志社編輯的標準,所以才渺無回訊。

不知道我寄過去的短片恐怖故事有沒有被編輯當成廢紙投進垃圾桶。如果真的扔進了垃圾桶,那我希望雜志社的保潔大姐能回收之后賣廢紙換了點零花錢。這樣我的文章也算沒有白來這世上走一遭。

堅持寫作十幾年,沒有一次投稿成功。

真是一事無成。

坐在面館里的我思緒很混亂,莫名的懊惱沮喪。

4.

我還記得跟面館老板相識的原因:有一天來吃面,他指著我胸前的工牌笑著說:“呦,你叫七五啊?這么看來小伙兒你也是有故事的人嘛!”

就這樣我們搭上了話。

我投到雜志的幾篇短小故事就是面館老板講給我的。我足足聽他說了半個多小時。

就因為要聽他講故事,中午午休打卡遲到被扣了五十塊錢。

他講故事總是很接地氣。

1995年老板這面館剛開不久,之所以選在第七醫院對過兒開店,看好的就是醫院的員工和來看病的家屬,這可是不小的客流。

無論什么人,有病或沒病,有錢或是沒錢,他們都是要吃飯的。

在11月的某一日,晚7:30左右,小店內沒有客人。

面館老板收拾好衛生坐在椅子上聽廣播。

冬天包著塑料布的木框門“吱呀”一聲被拉開,緊接著里層的玻璃門也被推開。隨著一陣寒氣,走進來一位穿著青色棉衣圍著白毛線圍脖的女人,短頭發帶著一副眼鏡,因為鏡片上霜看不見她的眼睛。

“現在外面挺冷吧?先坐下暖和暖和。”面館老板起身招呼女人,從柜臺上取下暖水瓶給女人倒了杯熱水。

“謝謝。”女人找了張靠近門口的桌子坐下,接過水杯道了聲謝,然后從口袋里掏出手絹開始仔細地擦眼鏡上的霜。

面館老板笑著問道:“你是來大碗還是小碗?還有那啥小菜你喜歡吃啥自己夾就行!”

女人擦好眼鏡帶上,扭頭看了看門口,然后緩緩轉頭看向桌子對面,接著點點頭對面館老板說:“我要寬條大碗的,加二兩牛肉。”

“妥嘞,你稍等啊。”面館老答應著轉身進了廚房。

女人看著老板進廚房之后便又開始盯著桌子對面發起了呆。

不多一會兒面館老板端著面從廚房走出來,邊走邊招呼著:“面好了!桌上有醋和辣椒還有胡椒面,味道哪不好就跟我說說。”

說罷他將碗放在了女人面前。

“謝謝。”女人把視線從桌子對面移到面館老板臉上,眼鏡片后的眼睛盯著面館老板的眼睛道了聲謝。

面館老板一愣,被女人這么一看不好意思起來,趕緊把目光移開看著桌上的面條說道:“快嘗嘗吧,我這店也是剛開不長時間,那啥你有什么意見就提提,哈哈。”

女人話不多說,從筷子籠里抽出一雙筷子。

面館老板尷尬地笑著回到柜臺邊,柜子上的收音機受到信號干擾“滋啦啦”地響了起來。他趕緊走過去把音量調小,又轉了轉調頻旋鈕。

收音機的信號轉好,傳出主持人的聲音:“下面這首田震的《執著》是一位叫援朝的朋友點給小敏的,希望小敏身體健康,無論能不能在一起,希望你都要幸福和快樂……”

面館老板坐在柜臺旁,看那女人正用筷子挑起面條嘟著嘴輕輕吹著。

他本以為接下來女人會把面送到嘴中細細咀嚼,但沒想到這女人吹了吹便把挑起來的面條又送回碗里。

“吃吧。”女人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來。

面館老板聽到客人說話趕忙應道:“味道咋樣?”

“挺好的。”女人扭頭看向面館老板。

她說完便又緩緩地把臉轉了回去。

“那就好,那就好。”面館老板起身走到放小菜的玻璃架子前,拿起碟子夾了幾樣小菜送到女人的桌上說道:“免費送的,你也嘗嘗。”

“謝謝。”女人又把視線從桌子對面移到面館老板臉上,眼鏡片后的眼睛再次盯著面館老板的眼睛道了聲謝。

這次面館老板除了不好意思還有點渾身不自在。

女人二十四五的年紀,帶著眼鏡看起來文文靜靜的。面館老板怕女人誤會,看了幾眼趕忙紅著臉說道:“我這店兒新開張的,很多東西都在瞎研究呢!你可別誤會,那啥我可沒別的啥意思。”

女人聽完慢慢張開嘴,露出一排雪白整齊的牙齒,然后“哈哈”笑了兩聲。

這一下子面館老板更是尷尬了。他覺得女人的笑容既不是微笑也不像是高興的大笑,就機械地張開嘴,然后擠出“哈哈”兩聲,隨后馬上閉嘴,看起來就像是嘲弄。

面館老板吁了口氣,自覺無趣便不再理會這女人。

過了好一會兒,女人結賬離開。

面館老板過去收拾桌子,發現那碗面絲毫未動,由于放的時間太長,湯汁被面條吸收殆盡,在碗中聚成一坨。

面館老板一皺眉,猛想起方才那女人一直盯著桌對面看著什么,納悶間他便坐在了剛才女人坐過的位子上,抬頭往桌對面看:

視線越過鄰桌看去:在柜臺后面的墻上掛著1995年的掛歷。

印在掛歷上的模特穿著紫色泳裝燙著波浪長發在搔首弄姿,古銅色皮膚,乳房高聳。

“這有什好看的?滿大街都是啊!”面館老板心中納著悶的又端詳了半天,唯一發現的問題就是掛歷的頁數是10月,而現在已經是11月了。

面館老板坐在椅子上張著嘴癡癡看著掛歷上的大胸女人,忽然間打了一個冷戰,涼氣覆蓋全身。

“你沒發現她的眼睛一直盯著你看嗎?”

女人的聲音從面館老板身后傳來。

“我草!”面館老板被嚇的渾身發顫,猛然站起差點把桌子頂翻。

剛才吃面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回來了。

她看著面館老板緩緩張開嘴,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哈哈”干笑了兩聲,然后閉上嘴指了指面館老板坐著的椅子。

面館老板扭頭看去,椅子背上掛著白色的毛線圍脖。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面館老板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失態,一邊道歉一邊拿起椅子上的毛線圍脖遞給女人。

“謝謝。”女人眼鏡片后的眼睛盯著面館老板的眼睛道了聲謝,然后緩緩咧開嘴說道:“你沒發現她的眼睛一直在盯著你嗎?”

講到這兒面館老板盯著我的眼睛慢慢張開嘴,露出一排小黃牙,嘴里還有一股大蔥味。

“我說你講的這是啥玩意兒啊?她不是有精神病吧?沒頭沒腦的!哈哈哈哈!”我放下筷子回盯著面館老板。

“你說咱倆就這么互相盯著看,你能看出我是精神病還是正常人嗎?”面館老板接著說:“那女人走了我也不知道為啥啊,心里就是越想越瘆得慌!趕忙收拾打烊回家睡覺了。”

“我說老六這有啥瘆得慌的?自己嚇唬自己啊?我跟你說人都是被自己嚇死的!哈哈!”鄰桌的人搭話,哈哈大笑。

我也跟著笑。

結了賬回到值班室打完卡隨手拿起了一本雜志看,忽然發現雜志上那些圖片里的人都在盯著我,無論我從什么角度看,他們都在盯著我,反復試了幾次,依舊如此。

當然我也在盯著他們看。

這么說我也有“精神病”?

“你沒發現她的眼睛一直盯著你嗎?”

5.

從面館吃完面走出來的陶七五又想起他那次不成功的投稿經歷,本來很有信心,但從結果看來他并不適合寫恐怖小說。

陶七五邁開步子向院綜合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不多一會兒,走到辦公室門口的陶七五還沒來得急敲門,便聽到屋里傳來一個女人哽咽的聲音。

他微微一側耳,只聽那女的開口說:“你們就不能給我個說法嗎?好好上著班就這么被打死了?然后就白死了?”

“哎!這話說得可不對!你要的說法我們可早就給了啊!警察不是也跟你們說過了么?”主任清了清嗓子接著說:“劉英宏也是工作三四年的老護工了吧!但是他卻犯這樣的錯誤!這又怨誰呢?病人的一舉一動都應該格外關注的嘛 !以前我們也培訓過,難道他自己就沒有責任?不是我說,他以前還有值夜班喝酒的前科呢他!誰知道這次出事那天晚上他有沒有喝酒?況且醫院也出于人道主義給你們一筆撫恤金了嘛!你說你還總來要什么說法,你還想要什么說法?我還能給你什么說法?咱們院長也給你解釋過了,你怎么就一直不明白呢?”

本就哽咽的大劉媳婦聽完隨即哭出聲來。

主任嘆了口氣接著說:“我們也很同情你們娘倆。”他頓了頓又說:“但是我們醫院能做的也都做了,這件事大劉他自己也有責任!我懷疑他是值班時喝了酒,才導致他放松了警惕的!這就是酒后麻痹大意嘛!咱們的《精神衛生F》里有規定條款,對精神障礙患者的權益是有保護的!你總不能讓精神病人給你家大劉償命吧?再說你認為償命了就是公平了?就是你要的說法了?我就這么說吧!精神病人殺人他不犯法!患者家屬我們也聯系不到,派出所也在想辦法了,你說我還能有什么辦法?”

陶七五忽地一陣眩暈,咬了咬嘴唇才緩過勁兒來,咳嗽了一聲走進辦公室。

“主任,你說的那個什么《精神衛生F》里有沒有對咱精神病院醫護人員權益保障的條款啊?”陶七五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看著滿臉詫異的主任說:“對不起!我可能是打擾你倆了!我就說幾句話!主任,我想辭職,我尋思你得安排把工資給我結一下。”

主任盯著陶七五,上下看了幾眼這半路殺出來的貨色說說道:“你不知道離職要提前最少15個工作日打申請嗎?你說不干就不干?這醫院又不是你們家開的!根據規定你這樣的結算不了工資!當初入職的時候人事科沒給你講過嗎?”

陶七五細細回憶了回憶,好像還真有這么一說。想罷略一皺眉:“行吧,那我聽你的!不就是十來天的工資么,不要了。”

陶七五隱隱看到主任嘴角上揚,一絲鄙夷的詭笑一閃而過,他瞬間感覺自己出的汗更多了,隨即深吸了口氣接著說:“但是我得跟你說清楚一件事兒,那天我跟大劉一起值的夜班,他沒喝酒。你懷疑沒用,而且他以前也沒在班上喝過酒!那是有人打小報告污蔑他!你們這塊兒人際關系有多么復雜你自己心里沒個數嗎?一個蘿卜一個坑!這下得滿意了吧!”

陶七五說完拍了拍大劉媳婦的肩膀說道:“嫂子!走吧,講道理沒用。”

大劉媳婦抽泣著站起來,跟著陶七五向門外走。

“你這是無組織無紀律!想離職也要給我去人事科走流程!辦手續!走流程!!”主任把筆重重地摔在辦公桌上吼著。

陶七五頭也不回,只是夸張地大笑了兩聲。

6.

過了晌午,下火一般悶熱。

陶七五把大劉媳婦送到家門口,本來想走,但大劉媳婦非要留他坐一會兒。

他以前來過大劉家喝酒,倒也不陌生。

醫院里的醫護人員多半都是關系戶,環環相扣水深的很,陶七五和大劉用醫院里的話都叫“小白人兒”,毫無背景。

正因如此兩人私底下自然親近些,聊天說話很合得來。

大劉家這五十來平米的兩居室是大劉用商業貸款買的,房貸要還三十年。

小屋不大卻被大劉媳婦收拾的整整齊齊,大劉的遺像端正的掛在墻上。

“七五你先坐,我給你倒杯水去。”大劉媳婦一邊招呼陶七五坐下,一邊轉身進了廚房。

“嫂子你別忙活了。”陶七五發現大劉的兒子不在,看了看時間是下午2:14,還沒到放學的時候。跟一個剛死了男人的小寡婦在一個屋里著實有些不自在。

這可真是實實在在的孤男寡女。

不大一會兒大劉媳婦從廚房出來,把水遞給陶七五喃喃說:“我總覺得他死的冤枉。”

陶七五看了看大劉的遺像,又看了看眼前面容憔悴的大劉媳婦,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

兩個人沉默不語,半晌過后陶七五喝了口水,放下杯子尷尬地說:“嫂子,過去的它就過去了。”

他嘴上說完心里卻也知道這話真是半點意義都沒有,對于大劉媳婦來說這一關可不那么容易過去。

“節哀順變吧,日子還得繼續過。那我就不打擾了,你有啥事給我打電話,千萬別客氣。”陶七五起身,大劉媳婦也忙站起來送他。

關上門的大劉媳婦去收水杯,發現剛才陶七五坐過的地方放著一沓錢,有一百的,有五十和二十的。

大劉媳婦拿起錢趕忙追了出去,但樓道里早就沒了陶七五的身影。

7.

陶七五站在四路公交車上,汗透衣襟。

他一手握著把手一手拎著醫院開的安神藥。

沒有空調的公交車就像是蒸籠,籠屜里面是形形色色的人,擠在一起互相嫌棄。

“老村外酒,越喝越有!提醒您,安樂街到站了!前方到站公平街!請您注意腳下安全,站穩扶好!”報站廣播里傳來死氣沉沉地電子合成音。

陶七五看著車窗外嘆了口氣,心想大劉在那邊能不能“安樂”他是不可能知道了,但他媳婦所想要的“公平”卻是很不容易。

多天睡不安穩的陶七五一瞬間覺得這問題太過復雜,跟倫理道德有關,又好像跟社會學還有哲學有關。

他想:活著就是一門學問吧。

陶七五租住的房子在一棟老樓里,差不多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建成的,比他也小不了幾歲。

爬上五樓,氣喘吁吁地掏出鑰匙打開房門,迎面是一股悶熱的氣息夾雜著酸餿味。

陶七五踢開門口不穿的皮鞋,騰出一塊地方把腳上穿的涼鞋一脫,換上拖鞋。然后把裝藥的袋子往沙發上一扔,便快步向衛生間走去。不多一會兒走出來已經是滿頭滿臉的水,心下倒是涼爽不少。

他不擦臉也不擦頭發,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眼看著午后的陽光照進屋子。

“我沒有病,我就是太累了。”陶七五看了看身旁一袋子藥,叨咕著閉上眼睛,昏昏沉沉。

午后慵懶,不時從窗外吹進一陣陳熱乎乎的小風,隱約還能聽見樓底下玩象棋的大爺在拌嘴,坐在陰涼處的老太太們邊嗑瓜子邊嘮嗑的聲音。

正在要犯迷糊的當口,忽聽敲門聲起,陶七五強撐開眼皮,抬起兩只手揉了揉眼睛,哼唧了一聲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門口問了聲“誰呀?”

“七五,是我啊!開門吧!”

“劉哥啊!”陶七五聽聲音熟悉,一邊應著一邊打開門。

門外來人一米七出頭的個子,肩膀很寬,像極了評書里所說的那種“虎背熊腰黑黝黝一條剛猛漢子”,他見陶七五開門便咧開大嘴笑著說:“知道你今天沒班,你嫂子領孩子去親戚家了,找你喝點。”然后揚了揚手中的亞太超市的袋子。

陶七五趕忙接過袋子把來人讓進屋:“劉哥你找地兒坐,我去把啤酒放冰箱里冰鎮上。”

“我還買了只福易喜的燒雞,還有雞絲卷和紅腸,你給切了啊!”來人也不客氣,走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嚷嚷道:“也不知道我這是腎不好還是咋的了,這一陣子就是冒虛汗,渾身沒勁兒啊。”

“啥玩意?我說大劉哥你是還打算跟嫂子要個閨女吧?”陶七五在廚房里忙活著也不忘跟大劉搭話。

“你小子連婚都沒結,你懂個屁啊你。”大劉笑著把餐桌上的瓶瓶罐罐收拾了一下。剛騰出地方,陶七五已經端著盤子從廚房走了出來。

陶七五放下盤子說道:“啤酒多鎮一會兒吧,涼快,這天可太熱了。”

“這才哪到哪兒,熱的日子在后面呢。”大劉拿過遙控器把電視打開,調到紀錄頻道,播放的正是“光屁股哥”孤島求生的紀錄片。

看著電視又扯了會兒單位的閑嗑,陶七五從冰箱里先拿了兩瓶純生啤酒,剩下的還都放在冰箱里冰鎮著。

“哥,我今天辭職不干了。”陶七五把兩瓶啤酒起開,他們早習慣了“對瓶吹”,很少用杯子。

“為啥啊?你這也太沖動了吧!騎驢找馬你不會嗎?這地方干著也挺好的,又交五險一金又穩定!再說你不干這個你還能干啥?你會啥?”大劉一臉惋惜。

陶七五拿起啤酒喝了一口,真是透心涼心卻沒飛揚起來:“這工作本來干著就不痛快,屁大點事兒也得勾心斗角的!還要拉關系站隊伍,好要送禮溜須拍馬屁!擠兌人穿小鞋的事更多!這你心里還沒數嘛。”陶七五放下酒瓶接著說道:“而且你不知道,今天我去找主任的時候碰見啥了!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呦!他奶奶個腿的!”

“工作不都一樣嗎!?什么地方能全順你的心思?你想咋的就咋的?本山大叔都說了,你以為你是太陽啊?都圍著你轉?”大劉撇了撇嘴接著說道:“人人都不容易,就連病人都不容易!你不容易,他也不容易!你不能把火撒在別人身上。”

“這道理我都懂。可是壓抑自己就等于慢性自殺,活不長久死得快。”陶七五說罷長嘆了一口氣。

大劉拿起筷子剛夾了片紅腸,聽陶七五這么一說又放下筷子說道:“以后少說死這個字,不吉利。”

陶七五咧嘴一笑,點頭稱是。

“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大劉看著陶七五問道。

“先回趟老家看看我爸媽,然后再研究下一步。”陶七五又喝了口酒接著說道:“回來我得找份掙錢的活干,我想攢些錢給大劉哥的孩子交學費,起碼得供到大學畢業吧……”

窗外西垂的陽光被前樓擋住,屋內漸暗,陶七五舉起酒瓶猛灌起來,一口氣沒換均勻啤酒便從他的嘴角和鼻子噴溢出來,嗆地他咳嗽連連,鼻子一酸鼻涕眼淚一起淌了出來。

“其實去病房送藥的本該是我,本來死的也應該是我……都怪我,是我害了你……對……對不起……”陶七五流著鼻涕淌著眼淚地說道。

屋里很安靜,傍晚的風變得涼爽輕柔。

這一口酒把陶七五嗆得不輕,腦袋里嗡嗡作響,不由自己地趴倒在桌上。

樓下的老頭、老太太們結束了下午的“工作”,都收拾著東西回家準備晚飯去了。

8.

“鴻鵠之志千萬里……”這首歌是陶七五設置的手機鈴聲,猛然間響起來驚地他一個激靈坐起身子,手肘碰倒了桌上的空酒瓶,酒瓶在桌面上徑自打著轉。

陶七五尋聲找到手機,一看來電是女朋友馬婷的號碼便接了起來。

“打了好幾個電話你怎么都不接?”馬婷埋怨道。

“剛才瞇了一覺。”

“我有個事跟你說。”馬婷嘆了口氣。

“我也有個事跟你說。”

“那你先說吧……”馬婷隨口接道。

“我今天辭職了。”

電話那頭沒有回話,隱隱能聽到馬婷的呼吸聲。

兩人沉默不語,屋里沒點燈,陶七五拿著電話看著窗外對面樓里居民家的燈光。

“咱們倆在一起有四年了吧?你總是這樣……”馬婷笑了起來,好一會兒才止住笑聲問道:“你什么時候能娶我?”

這次換陶七五沒有搭話,他是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馬婷的父母是不同意他們交往的,俗話講“門當戶對”,而他倆絕對是“門不當戶不對”:女方父母勤勤懇懇做著生意,家境殷實。而且馬氏家族龐大,除了經商做買賣的還有在政府部門任職的。親戚家不是做生意的老板就是醫生、律師、教師。逢年過節家族聚會都得擺上個四五桌。

相比之下陶七五家明顯不是“大戶”人家。陶七五的老爸雖有點官兒氣,歸根結底也就是個解體工廠的下崗小干部。下崗的干部心再高,氣再傲也沒用。陶家更沒什么牛氣哄哄的親戚。

陶七五隨了他爸的性格,也是心高氣傲。

比如獻個媚、溜個須、拍個馬屁什么的他根本不會,沒辦法哄的馬婷父母開心,又沒有個像樣的工作。

陶七五跟馬婷大姐夫和二姐夫一比更是自慚形愧,人家一個是開賓館的老板,一個是國企部門經理。

但馬婷就是喜歡陶七五,因為陶七五有正義感,而且她也堅信陶七五能夠實現他的夢想:成為小說家。

他們倆都愛好文學。

但現實是很殘酷的,陶七五的投稿一次次石沉大海,而他又要在這社會中活下去,他不得不打工賺錢。在每個月的工資中,他的靈感漸漸離他而去,他的世界觀在不斷地崩塌。

夢想是夢,想也未必成真。

馬婷慢慢認清現實,她不再奢望別的,她只想嫁給陶七五。但陶七五沒車沒房,在雙方父母第一次見面時又出了狀況:陶七五的老爸被馬家盛氣凌人的陣勢氣得夠嗆,從支持他兒子變成反對他兒子娶馬婷。

窮人的自尊有時候真的很可笑,可是窮人窮的只剩下自尊了。

“五哥,我真的累了。”馬婷在電話那頭平靜地說道:“我要跟你說的事是咱們分開吧。”

陶七五的胸口好像被什么東西重重捶打了一下,更是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因為咱們之間的感情,你也很累。我考慮了很久,或許分開對我們都有好處。”馬婷說完,電話兩端便同時沉在靜默無聲之中,只有兩人的呼吸聲。

“分開后你會更幸福的吧。”許久,陶七五打破沉默,握著電話的手一抖,笑著說:“謝謝你把最好的時光給我,謝謝你陪我走過春秋冬夏……”

馬婷也“咯咯”地笑了起來,嘆了口氣說道:“你這話說的真酸!別跟我撰文詞啦!工作沒了就在找!別上火!我相信你,只要堅持就能做好!”頓了下接著說:“我可不是因為你沒工作才跟你分手的哦!”

“嗯,我知道。”

“分開以后我們都要幸福的往前走。”馬婷悠悠地說道:“我們說聲再見吧,你早點休息,要注意身體,少喝酒。”

“好的,再見。”

“那……再見。”

9.

電話忙音。

我用了十年時間,堅持做同一個“夢”:好好寫一部小說,講一個故事,一個在我死后也可流傳下去的故事。

十幾億人口的中國,有許許多多的人都做著這個“夢”,但成功的又有多少?

無論是抄襲成名的,還是懇懇耕耘的,這都是一條困難無比的路。

我十年間堅持著,用筆做槳,在文字的海洋中艱難劃行,風浪很大處處黑暗,我就這么劃著,累了就隨波逐流,但我始終見不到曙光。

小時候就愿意講故事,喜歡小伙伴圍著我認真地聽著我講。

現在的我年紀越來越大,世俗終于要打碎了我的夢境了。

但我不愿意醒過來。

可是我還要生活,我要賺錢糊口,我還想給我心愛的女人一個家,這些不是我坐在桌前擺弄文字就能做到的。

我的腦子很亂,我的心狂跳不止,想要發泄!

空氣中彌漫著啤酒的味道。

我想是我又矯情了。

那我要不要繼續堅持下去?

10.

坐在電腦前的陶七五手在鍵盤上停住,文檔上最后一行字:要不要堅持下去?

“要不要堅持下去?”

陶七五盯著自己敲打出的這句話忽地發現“不要”兩字越來越淡。

最后變成“要堅持下去。”

陶七五揉了揉眼睛,手上沒動,字卻憑空消失了?

他又閉上眼搖了搖頭,再睜開眼這行字還是“要不要堅持下去?”

陶七五深吸了口氣,拿起電腦旁的啤酒喝了一口。

“鴻鵠之志千萬里……”手機又響起鈴聲,陶七五看了看時間23:24,心想著這么晚誰會打電話過來。

拿起電話看到的是北京的電話號碼,狐疑著接起“喂”了一聲。

“陶七五!你猜猜我是誰!?”電話那頭是個說話清脆鶯聲的男人。

很少有男人說話婉轉柔和,鳳鳴鳶啼。

“曹成瑞唄!”陶七五脫口而出,興奮地情不自禁:“你他娘的行啊!這小半年去哪了?你也不說給我打個電話!我以為你死了呢?”

話罷心中一緊。

“以后少說死這個字,不吉利。”

11.

十一年前曹成瑞和陶七五相識。

兩人在同一所職業學院讀書,陶七五學的數控技術,曹成瑞學的播音主持。

這倆人同好寫作,都加入了文學社團和話劇社,沒想到一拍即合非常聊得來。

只要有機會倆人就喝酒擼串、扯淡打屁,那時真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自以為是文人騷客。散文、詩歌、話劇劇本想起什么就寫什么。

一晃五年,畢業實習之際,曹成瑞拎包執酒瓶,在散伙的飯局上拍著陶七五的肩膀說道:“我的志向在星辰大海!我今天就要走!筆指全國!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

“牛逼!”陶七五喝的迷糊糊,也沒太明白曹成瑞啥意思,只是第二天醒酒才知道曹成瑞已經在去廣州的火車上了。

此后曹成瑞一邊打工一邊進行他所謂的“游歷”,電話里總說自己在“采風”,收集素材。他嘴上說,但是一直也沒一篇像樣的作品出版,倒是發了幾篇短篇小說在三流雜志上。

兩人每年只有五一、春節才能見上一面,但是電話聯系基本沒有斷過。

用曹成瑞的話來講:好哥們不用勤聯系,只有酒肉朋友才天天泡在一起。

數年后在一次春節小聚上,曹成瑞喝了不少酒,嘴里一直說外地不好混,他在為了夢想硬撐著,遭人嘲笑。他說別人諷刺他在“癡人說夢”,說他不知自己半斤八兩,眼高手低一事無成。

就這樣晃晃蕩蕩數年時間,錢沒賺到,名也沒撈著,家里糟心,夸張點說甚至是以其為“恥”。

“你比我強。”

同樣喝大了的陶七五反復說著。

兩個人那次都喝多了,差一點倒在街邊凍成死狗,多虧了馬婷找到這倆個人。

大概半年前曹成瑞在電話里跟陶七五說自己準備回松柏,哪知道這一說完就沒了音信。

此時陶七五對著手機另一頭的曹成瑞埋怨著:“你咋在北京呢?你這半年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說你要回來么?”

“哎呀呀,可別提了,我凌晨兩點的高鐵,明天上午8:45到松柏,你記得到西站接我,咱倆見面說。”曹成瑞說完又囑咐了一句:“別忘了來接我!我拿了不少東西呢!還有明天安排我吃通化酸菜火鍋啊!”

“行了吧,磨磨唧唧的!你注意點安全!”

陶七五設置了第二天的鬧鈴,放下手機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

他電腦也沒來得及關,便趴倒在床上。

這是一個月來,他第一次痛快的睡了過去。

12.

“鴻鵠之志千萬里……”

陶七五被手機鈴聲吵醒,睡眼惺忪地拿過手機,一看來電是曹成瑞北京的號碼便接了起來,還沒等他說什么便聽曹成瑞在那頭喊道:“不告訴你來接我嗎!?你干什么呢?”

“啥玩意兒?”陶七五一個激靈,看了看時間:11:27。

“你現在在那呢?”曹成瑞沒好氣地問道。

陶七五一嘬牙花子說道:“我還在家,睡過頭了。”

“你妹!”曹成瑞尖聲吼道:“我就知道!!你十分鐘左右下樓接我!我打車快到你家樓下了!”

“好嘞!”

這一覺陶七五睡得著實舒服,掛斷電話從床上爬起來伸了個懶腰,洗了把臉便下了樓。

不多時只見樓頭兒胡同口停下一輛紅黃相間的老捷達,隨后從副駕駛下來一人,一米七八左右的個子,頭發過耳還有些“自來卷”,帶著一副黑框圓眼鏡,上穿藏青色領口有盤扣的中式汗衫,下配麥色棉麻七分褲,腳蹬黑色布鞋。

曹成瑞從捷達后備箱取出兩個行李箱,一大一小,剛把后備箱關上司機就一腳油門兒躥了出去。

陶七五遠遠看見曹成瑞一跺腳指著絕塵而去的出租車罵道:“你奶奶個腿的!沒找我錢呢!趕著投胎啊?!”

罵聲司機一定聽得見,可那出租車自然也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到巷子口一轉彎兒,便駛向遠達大路了。

陶七五趕忙迎了過去,拍了拍曹成瑞的肩膀安慰道:“不冷靜點。”

曹成瑞轉過頭,小眼睛里布滿血絲,抬手揪了揪嗓子又蹭了下鼻子咬牙切齒地說道:“我都提醒你別忘了接我,別忘了接我,你可好,睡覺啊?你咋不睡過去呢!”說完伸手就要打。

“我告訴你,你別想跟我比劃,就你那一百三四十斤我還真不放在眼里。”陶七五咧嘴一笑接著說道:“趕緊上樓吧,你好好補一覺,晚上咱倆吃酸菜鍋去。”

話罷陶七五伸手去提行李箱,一提之下竟然沒提動,不禁皺眉問道:“這裝的都什么啊?你從北京拉回來的磚頭?”

“滾蛋,這都是我的寶貝。”曹成瑞邊說邊拉著行李箱往單元門走去。

倆人廢了好大力氣才把箱子弄到樓上,曹成瑞也不客氣,打開冰箱找了瓶啤酒用牙起開灌了兩口,然后就往臥室走,一邊走一邊說:“我先睡一覺,這一宿車咣蕩的,根本沒法睡。”

“趕緊去吧。”陶七五搭著話,把行李箱放倒在地說道:“我看看你都帶了些啥東西,死沉死沉的。”

“你說你這人!咋還要翻別人東西呢!我跟你說,你看歸看,別給我弄亂了。”曹成瑞說完,隨手打開電風扇,整理了一下床上的涼席,把陶七五脫下來的衣服褲子都劃拉到地上,倒頭便躺了上去。

“恩呢!”陶七五答應著打開倆行李箱中稍小的,里面裝的衣服筆記本電腦洗漱用品還有零七雜八的其他東西。

隨即打開另一個大行李箱,一摞摞稿紙本和筆記本,還有移動硬盤,箱子最下面還壓著一本又一本的過期雜志。

陶七五隨手拿出一本稿紙翻開,里面亂糟糟寫著寫東西。

又翻看了幾本,紙頁泛黃,字跡發淺,顯然是些有年頭的東西了。

看著看著,陶七五臉上浮現出笑容,陳年舊事浮上心頭。

不出意外的話,移動硬盤里一定也是他所寫的那些亂糟糟的文字。

這貨不會這么多年走到哪就帶到哪吧?陶七五心想。

“都是你寫的?”陶七五回頭沖著臥室說。

曹成瑞哼了聲回道:“不都是我寫的!還有你寫的!別打擾我睡覺!”

“還有我寫的?”陶七五一愣神的功夫,臥室里便傳出了呼嚕聲。

13.

中午還烈日當空,沒想到才剛過下午一點,整個天空就忽地陰沉下來。

陶七五讀了幾本合上箱子,臉色不是很好。

此時只覺得身上黏糊糊的,這天潮濕悶熱,倒是希望來一場雨降降溫,清爽一下。他邊想著走去衛生間,脫下衣褲打開水龍頭準備沖個涼。

正當要脫褲子的時候手機又響了起來。

拿起來一看是單位小陸的號碼,接起來說了兩句便明白大致意思:主任讓你去辦離職手續,然后把個人物品拿走。

陶七五答應著明天上午去,便掛了電話。

傍晚時分,陶七五窩在沙發上看電視,抬眼瞄了下墻上的掛鐘:18:45。

臥室里的曹成瑞伸著懶腰走了出來,打著哈欠說道:“走吧,收拾收拾吃火鍋去。”

“大熱天的還真非得吃火鍋?”陶七五扭頭看向曹成瑞。

“這你就不懂了,熱乎的吃完出一身透汗,然后找個洗浴汗蒸,咱倆泡泡池子那得多爽啊!我這還想剪個頭!”

陶七五笑笑點頭,站起身活動活動筋骨,撓撓腰便到臥室去找自己的襪子。

二人出門溜達著往勞動公園走,晚風吹過倒也涼爽。

一路上扯著閑嗑,十幾分鐘后便來到了火鍋店門口。

閃爍著的霓虹變換顏色,招牌上亮紅的幾個大字“金財通酸菜火鍋”。

幾個女服務員進進出出的忙活。

其中一個胖胖的女服務員見到陶七五和曹成瑞趕忙招呼著安排座位。

兩人挑了個店外樹下的桌子,點了酸菜鍋底、方子肉、青菜合盤山藥片、相間肥牛內蒙羔羊肉、干豆腐珠江面、魚丸切蟹蝦爬子、老醋菠菜花生米、糖拌柿子和拍黃瓜,干啤一箱還有大麥茶一壺。

轉眼間杯盤羅列,銅鍋擺在正中間。鍋開熱氣升騰起,先下切蟹蝦爬子,隨后酸菜方子肉,這酸菜配著方子肉一起在鍋里“咕嘟嘟”煮著,一會功夫等油水浮起再與酸菜一起“咕嘟”著,香氣撲鼻。

“咱倆是不是點多了?”陶七五起開兩瓶啤酒,遞給曹成瑞一瓶,自己也拿起來灌了一口看著上銅鍋的碳長嘀咕道:“這端鍋的可得小心點,要不得燙死個人。”

曹成瑞夾了幾片肉放進鍋里,涮了涮筷子,把芝麻醬、腐乳和韭菜花在小碗里拌了拌,又蒯了一勺店家自己炒的辣椒油,然后把筷子放在碟子上緩緩說道:“這還多?你是不知道我在外面多想吃這口兒,做夢都饞。”說罷想了想又說道:“還有張家崴子的燒烤、烤豬手、干巴辣、雞蛋糕和吊爐土豆。”

“行,你別說了,明天晚上咱倆就去吃燒烤。”陶七五咧嘴笑著,伸出筷子把曹成瑞放到鍋里的肉片全夾到了自己的碟子里。

曹成瑞一撇嘴,拿起盛肉的盤子,一股腦吧整盤肉都下到了火鍋內。

“你這半年怎么樣?對了,你咋沒把馬婷找過來一起吃呢?”曹成瑞拿起啤酒喝了口問道。

陶七五沒說話,盯著火鍋冒出的熱氣。

好半天曹成瑞才發現陶七五不對勁兒,咳嗽了一聲舉起酒瓶示意陶七五碰一個。

陶七五拿起酒瓶,與曹成瑞輕輕一磕,仰頭喝了一大口。

“說說吧。”曹成瑞放下酒瓶,看著陶七五。

“嗯。”陶七五應了一聲又喝了一口,一五一十把醫院發生的事情和馬婷跟他分手的事前前后后都跟曹成瑞說了一遍。

曹成瑞靜靜地聽著,不插話也不動筷子,時不時拿著酒瓶跟陶七五喝上一大口。

認真傾聽本身就是最好的安慰。

好半天,陶七五不再說話,兩眼發愣。此時兩人已經各自喝了六瓶啤酒了。

曹成瑞抬手看了看表,20:03。

這酒喝的又快又急。曹成瑞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緩緩說道:“否極泰來,物極必反,別當回事,都能過去。”

陶七五聽罷笑了,他想起他自己對大劉媳婦也說過同樣的話:都能過去。

那么真的能過得去嗎?

“別光說我了,你半年前不是說就要回來么?這咋還跑北京去了?”

“到處走走有好處!我跟你說啊!但凡有些‘道行’的作家他都不是閉門造車,出門不合轍的,這點你也明白。”

曹成瑞夾了塊肉在蘸料碗里一沾,送到嘴里邊嚼邊說:“就算你要寫個玄幻小說,你也不能什么都不懂憋在家里胡編亂造啊。

想成知名作家你得有點閱歷吧?你得有那么點兒雜學知識的儲備吧?你還得有一定閱讀量吧?

那古人都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食贊同的,只有這樣才能做好文章。

除了做這些你還要做啥?那就是采風啊!啥叫采風?就是對各處風土人情的采集,對各地有趣的故事的收集!這是一切是創造的源泉!

聊齋的故事都是蒲松齡自己編的?

安徒生的童話故事都是自己編的?

我在這可以負責任的跟你說,沒有一位知大名作家是悶頭自己在那編故事的,啥也不懂咋編啊?多多少少都是要有些素材的,無論他是道聽途說還是看了經典古籍。咱那四大名著他也不是憑空編出來的吧。”

陶七五拿著筷子張著嘴看著曹成瑞,就像十幾年前剛認識的時候一樣,扯東扯西,侃侃而談。

“我說你能不能說重點?我問你咋去北京了!”陶七五咽了口吐沫。

“我說的這都是重點!”曹成瑞扶了扶眼鏡說道。

“對,你說是個屁重點?趕緊接著說吧!”陶七五剛才還抑郁著,聽曹成瑞這么一扯淡現在倒退去七分。

“那寫歷史題材的,想寫個明朝的事兒你不得查查明朝的正史搜集搜集野史?而且還要拿著古今地圖相互對照;要寫清宮恩怨你也得翻翻清朝歷史宮廷秘史啥的吧!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得去趟京城看看古跡吧?要不然寫出的東西驢唇不對馬嘴,倒是夠老百姓看個哈哈笑,想要成為經典之作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再說你要寫個現實題材的,要想寫個北上廣深年輕人的奮斗故事,你要連北上廣深都沒去呆過,也沒擠過地鐵趕過春運,沒住過弄堂胡同筒子樓,你寫的那東西能看嗎?你都沒經歷過你能干啥?坐屋里瞎編?

大學生畢業機緣巧合就年薪幾十萬,不是沒有,但是誰看誰都說扯淡。

當然了,我說的這個都有點極端,主要是讓你明白我的意思。”

曹成瑞說完喝了口酒。

陶七五吧嗒吧嗒嘴:“大哥,我服你了!我承認你說的都是重點行不?但是你能不能說說你去北京這半年干啥了?”

曹成瑞放下啤酒瓶:“我幾年前加了個都是寫手的QQ交流群。都是些不出名也不入流的寫手,大家每天交流交流心得,打打廣告,互相捧捧臭腳什么的。”扶了扶眼鏡,接著說道:“我在群里認識了一個叫‘鈴兒姑娘’的姑娘……”

“那到底是叫鈴兒的姑娘,還是她就叫‘鈴兒姑娘’?”陶七五已經完全提不起興趣了。

“你別打岔行不?”曹成瑞正一臉陶醉,被陶七五一問打斷了思路怒道。

陶七五邊喝酒邊點頭。

“鈴兒本人也很漂亮,烏黑的長發齊腰,瓜子臉,一笑兩個酒窩,一雙水汪精亮的眼睛,皮膚很白,身材勻稱腿型很美。”曹成瑞情不自禁閉著眼繼續陶醉。

陶七五嘆了口氣,拿著啤酒瓶子敲了敲桌面說道:“你別說了啊,我不想聽了。”

曹成瑞睜開眼咳嗽了一下,嘴角帶笑說:“總之挺漂亮的,我倆也聊得來,而且她很贊同我的想法,我們都認為想要寫出好文章,必須行萬里路,讀千卷書,歷百件事。半年前她突然給我發微信說想見我。”

“我知道,你肯定屁顛屁顛去北京找她了。”陶七五把筷子往桌上種種一拍笑著說道:“你瞅你叨叨咕咕半天!你直接說你上北京找妹子不就完啦?”

曹成瑞看著陶七五很認真的說道:“對,我去找妹子了。”

“借借光兒!讓讓呦!小心鍋燙著嘍!”

碳長舉著滾熱的銅鍋吆喝著。

預告:陶七五篇 -完-

感謝您用寶貴的時間進行閱讀。

期待您點擊關注《噩夢浮生》文集——再次感謝您的閱讀。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7,882評論 6 531
  • 序言:濱河連續發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現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8,208評論 3 414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5,746評論 0 373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2,666評論 1 309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1,477評論 6 407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4,960評論 1 321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3,047評論 3 440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200評論 0 288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地人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具尸體,經...
    沈念sama閱讀 48,726評論 1 333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0,617評論 3 35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綠了。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2,807評論 1 369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8,327評論 5 358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發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境...
    茶點故事閱讀 44,049評論 3 34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4,425評論 0 26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674評論 1 281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1,432評論 3 390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7,769評論 2 372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上一篇:噩夢浮生(預告)陶七五篇 —目錄— 1. 細細算來我到北京已經有三個多月了,一直住在朋友家。這位朋友是我在...
    志薄兒閱讀 619評論 0 1
  • 上一篇:噩夢浮生 第五集 第六集 1. 我叫陶七五,是第七醫院的一名護工。 5月16日,我夜班,16:30接班。 ...
    志薄兒閱讀 474評論 0 1
  • 上一篇:噩夢浮生 第八集 第九集 1. 我敲下了回車,瞟了一眼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20:19。 今天寫了五千多字...
    志薄兒閱讀 558評論 0 3
  • 每年歲末寫一篇文章來紀念自己一整年的辛苦和努力,這個習慣是從大學二年級開始的。剛畢業的前兩年因為生活和工作沒有按照...
    暖朵閱讀 414評論 0 1
  • ——我的故鄉在森林和曠野,卻落到了水中央,在孤獨和寂寞中,優雅地舒展自己,努力尋找生命的答案:我不勇敢,沒人替我堅...
    靖思靖語閱讀 583評論 0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