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笙今天回家一路有人尾隨,男人穿著衛衣扣著帽子,看不出具體面貌。從走出公司到坐上公交,這男人一直離她不遠。一開始顧笙并不能確定,直到男人一路跟著她走到租住的小區。顧笙感覺手心有汗沁出來,加快步伐徑直走到門衛,告訴保安自己被人跟蹤,然后向家一路狂奔。一夜戰戰兢兢,一丁點聲響都會引發新一輪的心跳加速,索性一夜沒睡,也所幸一夜無事??磥磉@人昨晚被保安大叔攔下了,或者是自己搞錯了。
無心化妝,頂著重重的黑眼圈去上班,要被公司里那幫女人暗地取笑了,顧笙突然泛起一陣惡心。
“顧笙你昨晚沒睡好嗎?”
“啊對,昨晚跟朋友玩的太晚了?!币贿M公司就得到了前臺女人的問候。聲音鋒利的像喉嚨里有一把刀。
一整天的時間里,顧笙感覺公司里不斷有目光向她襲來,且其中都有些意味不明的東西。她甚至能穿過一堵墻感受到一些女人的交頭接耳,窸窸窣窣的像一堆正享用大餐的老鼠。這群女人不知道會用什么樣骯臟的語言去形容她,她們就是這么低俗又陰暗。顧笙越想越覺得臉急速漲紅,以至于耳朵因為發燙都有了輕微發麻的感覺。她嘗試振作精神,把腦子里的七嘴八舌統統趕走,突然嘴角浮現一絲譏諷,無論這些女人表面多么光鮮明朗,她都能穿過皮囊看透真相,那些陰暗發霉的真相。
總算熬到了下班,拖著松垮無力的軀體坐車,顧笙剛上車就睡了過去。迷糊著醒過來下車往家走,腦袋里像是有鉛塊。走到電梯口,只有一個年輕男人站在那里,看見顧笙過來給了她一個燦爛的笑臉。顧笙對于陌生人的熱情有些不適,但還是出于禮貌在臉上硬扯出了一個微笑。顧笙按下樓層,男人沒有動靜。有陌生人一起坐電梯的時候,顧笙永遠都是等別人按了樓層之后她再按,今天腦子一片混沌,居然忘了。顧笙一個激靈,人清醒不少。她的鄰居中沒有這個男人。顧笙突然想起昨晚跟蹤自己的人,臉一瞬間慘白,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想脫身的辦法。顧笙在可怕的漩渦里奮力掙扎的時候,男人突然說話了:“好久不見。”顧笙猛一轉頭,張了張嘴,好一會兒喉嚨才能發出聲音:“我不認識你?!薄拔沂菃逃畎 !鳖欝喜煊X到自己的嘴角詭異地抽動了一下,喉嚨跟剛剛相比更加干澀了?!八婚L這樣。”顧笙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電梯門一打開,顧笙就撲到門上,可是抖個不停的手怎么都找不準門鎖的位置?!盎蛟S我整容了呢。”男人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顧笙開門,迅速反身關上門。男人沒有再糾纏。
顧笙用了很長時間才讓自己的心跳不再持續高頻。她想了一下剛剛發生的事情,依然沒有頭緒。她確定這個人不是喬宇,喬宇沒理由回來找她,還整容,真是可笑。顧笙現在一點睡意都沒有了,她打開電腦,放出隱藏的文件夾,決定寫日記。
顧笙點開文件夾,里面的文檔都用人名命名。顧笙進入公司不久就開始寫這樣一種日記,她管它叫真相日記,這些名字都是她的同事。每入職一個新的女同事,文件夾里就會多一個文檔。她點開一個命名為楊靜的文檔。
2015年3月13日
公司里新來了一個前臺,聽說是財務總監介紹的,叫楊靜。她長得很漂亮,個子高挑,五官精致,穿衣服也很時尚。她跟每個人說話都很和氣,看起來很好相處的樣子,似乎是個完美的人。
不過再完美的皮囊,也掩蓋不了暗藏的不堪。從她說話時候的樣子就可以看出來,她有的是優越感,不過是裝出的親切和善罷了,眼神里透出的疏離感是騙不了人的,她一定是個極虛偽的人,錯不了。
2015年3月24日
我今天有了跟楊靜的第一次對話,而這次對話也恰好驗證了我上次的猜想。
她今天突然叫住我,問我的衣服哪里買的,很好看。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沒讓自己冷笑出來,一個身材長相出眾,經常身著名牌的人,怎么會對我這樣一個長相平凡的人穿著的廉價衣服感興趣?她甚至把手放在了我的手臂上,以表示對我的親切,可我還是透過她雀躍的神情和看似真誠的眼睛后面,看到了暗藏的冷漠。她裝出的熱情無非是為了滿足她類似集郵的快感。她要跟公司的每個人熟絡起來,以顯示她的和善和好人緣。
2015年4月11日
楊靜的目的達到了,她已經跟公司的每個人都熟稔起來了。她可以跟每個人有說有笑,甚至打打鬧鬧。真是不明白,這種虛偽的手段偏偏可以籠絡人心。那些個繞在她身邊打轉的男人更是像蒼蠅一樣讓人惡心。但是她看起來倒是很開心,對每個人都有說有笑。她享受著被別人擁戴追捧的感覺,不然也不會隱藏起真實的內心,裝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樣子。
顧笙一直把文檔翻到最下面,開始寫今天的日記。
2016年11月10日
果不其然,今天一進公司就被楊靜狠狠地關心了一下。我不明白她究竟為什么要用這種方式來顯示她的優越感,這種偽善真是惡心。
她無非是想要說我今天看起來又丑又憔悴,而她即使不化妝,也還是有一副天使面龐。這樣險惡的心理,卻用看似關心的語言包裹著,這女人真是虛偽又惡毒??纱蠹移运@一套。
寫完之后,突然有一種噬骨的空虛感向顧笙涌來,她感覺整個人都癱軟下去了。她看著面前的電腦,有一種想要砸掉它的沖動,如果不是這電腦,這日記,喬宇當初也不會走。
喬宇進入這家公司的時候,顧笙已經在這里工作半年了。喬宇進公司后不久,他們就在一起了,然后戀愛,同居。喬宇很瘦,瘦的臉頰兩邊像是被剜去了一塊,喬宇也很白,沒有血色的白,所以總是看起來有些病態。他們同居一年之后,喬宇有天晚上抱著顧笙說,他是個不該來到世上的孩子。顧笙后來追問出來,喬宇的媽媽是因為被強奸生下的他。顧笙知道后心里一陣抽痛,無法選擇的父母帶來的磨難,沒有誰比她更清楚。顧笙更覺得喬宇跟她是一種人,是被不幸選中后,靠著自己的力量咬牙活著的人。
同居的時候,顧笙也沒有停止過寫日記,喬宇問她在寫什么,她也會糊弄過去,久而久之,喬宇就不問了。她本來可以一直瞞住喬宇的,如果不是那個該死的電話。對于母親的憎惡讓顧笙又一次咬緊了牙。
顧笙十二歲那年,母親出軌染上了艾滋,之后又傳染給了父親。父親跟母親離婚之后就消失了,也丟下了自己唯一的女兒。在顧笙的印象里,母親總是帶不同的男人回家,家里有男人的時候,母親就把顧笙趕出去。然后每隔一段時間,總會有人打上門來,揪母親的頭發,扇母親的臉,甚至也有人揪她的頭發,扇她的臉。顧笙二十歲的時候,母親過了潛伏期開始發病。為了掙錢顧笙放棄了上大學,去外地打工維持自己和母親的生活。為了不讓別人知道她有這樣一個母親,她從不讓母親給她打電話。 喬宇問她為什么從不和家里聯系,她說爸媽在兩年前相繼過世了。 所以那天寫日記時母親來的電話讓她徹底慌了神。不斷掛斷又不斷響起的手機鈴聲讓顧笙的腦子一片空白,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能讓喬宇知道她有一個多不堪的家庭。喬宇走過來朝手機看了一眼,顧笙立馬抓緊手機走出了屋子,順手合上了電腦。顧笙以為電腦合上了,電腦卻被折疊處的一支筆卡住了。顧笙接完電話回來的時候,喬宇正盯著電腦,滿臉的茫然和驚恐。顧笙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像是從頭到腳過了一遍電流,整個人都在發麻。喬宇抬頭看了她一眼,眼里寫滿了不解。
"這就是你一直在寫的東西是嗎?"
"喬宇你不該看我寫的東西,這是我的隱私。"
顧笙聽得到自己聲音在顫抖。
"你現在是在跟我說隱私嗎?你的辯白會不會太無力了一點。你能告訴我,為什么所有人在你眼里都那么陰暗?為什么公司里的每個女人在你看來都那么不堪?"
"那是因為她們本來就陰暗!本來就不堪!"
"這些明明都是你自己臆想出來的,她們根本就沒有對你做任何不好的事情!"
"你閉嘴!我沒有臆想,我推測的都是對的!陸珂跟我說話和對男人說話根本就不是一種語氣,她就是一個只會撒嬌博男人眼球的賤貨!張影請我們吃飯又怎么樣,那就是對我們好嗎?她還不是仗著家里有錢天天使性子!林小穗這個賤人天天拉著我在背后議論別人是非,心里陰暗到極點!你以為楊靜就好嗎?她不就是有一副好皮囊?她這個人自私又偽善,所有的好都是裝出來的!"
"對,所有人都那么不堪,只有你最陽光。這是你的養分是嗎?把所有人都臆測得陰暗險惡,才能為你潰爛到流膿的內心找到安慰是嗎?才能支撐你繼續茍且著是嗎?"
顧笙沒有說完,被喬宇硬生生截斷了。顧笙開始冷靜下來,她感覺身邊的空氣流動出了一種奇異的形狀,她感覺有些東西在游走,然后離開。這是事情向著無法挽回方向發展的感覺。
喬宇站起身,穿上了衣服,拿上了錢包,看起來是要走的樣子。顧笙一下子撲倒在他面前,用近乎乞討的姿態求他別走。
"我不可能再跟你在一起了,去看看心理醫生吧,對你有好處。"
"不不,我沒有問題,你別走,我再也不寫那個了好嗎,我把原來的都刪掉好嗎,只要你不走,怎么都行,好不好?"
"不好,真的,我明天去公司就辦離職,也會從這里搬出去,今晚我也不想再看見你了。"
喬宇扒開顧笙的手往門口走,顧笙瘋叫一聲:"喬宇你要是走了我就告訴所有人你爸是個強奸犯!"喬宇回頭,臉上是扭曲的訝異和憤怒。但他還是走了。第二天,顧笙沒有去上班,而是用喬宇的郵箱給公司的每個人發了一封郵件:我是喬宇,我的爸爸是一個強奸犯,而我,是強奸犯和被強奸者生下的兒子。顧笙還記得那天喬宇猙獰的表情和緊緊掐住她脖子的手。喬宇搬出去之后,不久顧笙也搬走了。
顧笙沒覺得自己做錯了,她說的都是事實,她沒有捏造,所以她沒有錯。
顧笙睡著的時候,過去的影像夾雜著一些被忘卻的細節在腦海里反復播放,直到變成了她的夢魘。
次日下班回家的時候,顧笙租住的房子失竊了。整個屋子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跟早上離開時一模一樣,唯一變化的是桌上的電腦不見了。看起來是要發生些什么了,顧笙開始隱隱有一絲慌亂,表面又沉靜得如一潭死水。像是一個身處荒島的人靜默著等待某種災難到來,她不知道災難到底會不會來,只知道一旦來了,她就無能為力。
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一切如期而至。真相日記里的每個主人公都看到了關于她們自己的日記。謾罵和推搡中,顧笙抱著頭咬破了嘴唇。 她沒覺得自己做錯了,她說的都是事實,她沒有捏造,所以她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