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公子仲猶豫不決,不知是否該斗膽給父親打去一個電話。躊躇再三,終于還是打開了短信編輯頁面。
父親生日,公子仲終究沒能鼓起勇氣跟父親通電話,親口向他道一聲康健快樂平安順利……
(貳)
公子仲心里一直存著愧疚,尤其是在婚姻這事上,對父親少不了的敬畏。每當父親來電,他都不能抑制地神經繃緊,不敢接聽。就算終于鼓足勇氣,戰戰兢兢接通電話,也是沉重木訥,至于如刺梗喉口不能言,唯唯諾諾呆若木雞……他最擔心父親會問及戀愛情況,因為往往免不得一陣數落教訓。為此他時常以工作在忙不方便接聽為由,婉拒來電——拿起手機按下靜音——假裝沒聽到來電鈴聲,然后以短信向父親捎去歉意。雖然有時候他確實在忙。
他當然不至于因為害怕數落教訓而不敢與父親通電話,他怕的是父親為此生氣憂煩,畢竟五十開外的人,還在外面打拼,做兒女的,實在應該多給快樂,少與氣煩……
(叁)
然而今趟自己生日,與父親的這次通話,他卻是不能再作推辭婉言拒接了。盡管他確實正在忙,盡管他依然心存畏怯。畢竟特殊日子里,來自父母的殷切關愛之情,實在不能殘忍拂了這片心意。
他當然是沒膽馬上接聽,所以任由正在那邊桌上充電的手機在那里鬧個不停。他安慰兼且開脫自己正在工作,晚一點就忙完了,忙完了再接吧。然而電話并不那么輕易放棄,連續響了三次。他狠了狠心,依然故我投入工作。電話終于還是沒直接。
下了班收拾好燈電門窗,他這才掏出手機,一共三個未接來電,父親兩個,母親也有一個。他緩了緩精神,走在安靜空曠的公司大院里,先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安居家鄉的母親依然慈愛開明,關切愛護之心素未抹免,公子仲也因此與她更為親近,通話較父親是十二分頻繁。輕松愉快地閑話一番家長里短,叮囑天冷加衣吃飽穿暖的尋常話兒后,母親掛了電話。
公子仲深吸一口氣,撥通了父親的電話。
這時候已經走到了回家必經的街市之中。
“爸……”
“剛剛下班蠻?”
“嗯,剛才有點事在忙,所以沒接電話……”
“最近還是好忙蠻?”
“忙倒還好,就是到年底了,好多事情需要準備,另外有同事慢慢開始回家過年,人慢慢少了,需要頂班……對了,過年您跟哥么時候回?”
“估計要到(臘月)二十號左右吧,你呢?票買好了沒有?”
“買好了,今年買到了座位票,哈哈!”公子仲像得了獎狀的孩子,向父親炫耀。
這時候父親說了一句什么,公子仲沒聽清楚,因為街市的人群實在太多,吆喝叫賣之聲掩過了電話那頭父親的言語,公子仲緊跑兩步拐入街市旁邊的小巷。
“今年恐怕要晚一些回,因為后面還有個情人節,要忙一忙……”
“晚也不就那個時候?臘月二十五六……年年如此……”
“嗯……”公子仲聲音低了下去。
“給沒給嗯媽打電話呢?”
“打了,剛下班看到媽也打了電話來,就馬上給她回了電話過去。媽說您過兩天回去?”
“嗯,你堂妹結婚,她爸又不在,我得回去……”
“那票買好了沒有?坐火車還是汽車?”
“火車啊,票你哥在網上已經買好了,到時候直接去車站領票就好了……”
“是的是的,可以直接領……”公子仲心里還是挺欣慰的。
“你好冷蠻?”父親突然提高聲音,嚴厲的語氣讓公子仲嚇了一跳。這時候他已經出了巷子,過了馬路。公子仲一陣小跑,也不知是因為夜里外面冷,還是跑的喘氣。電話那頭正聽著公子仲說話的父親突然嚴肅的發問,令公子仲吃了一驚。
“不是啊,剛過馬路趕綠燈跑了一會兒……”其實確實挺冷的,夜里外面也就兩三度。
“你多穿一些,穿保暖一些嗨!莫像個小孩子不懂照顧自己,凍的個鼻子一縮一縮的!”
“沒有啊,穿的很暖和呢!棉襖都穿了!”公子仲說完趕緊歪著頭把手機離的遠遠的,輕輕縮了一下鼻子又趕緊把手機貼近耳邊。今天早晨出門天氣晴朗,公子仲只穿了毛衣和一件短呢子大衣,沒有穿那件御寒無敵稍微活動就可以捂出汗來的羽絨襖子,在公司室內還好,這時候身處室外正凍得簌簌發抖鼻涕水流,只差牙齒打架了。
“吃飽些穿暖和些,莫搞感冒了!”這話母親剛剛也說過。
“嗯嗯!”
“今天嗯過生,買點菜搞點好的吃!”
“嗯嗯,正準備去買菜呢!”
“燉點排骨熬點湯補一補,過年回來那么瘦……”
“還好啊,最近還胖了兩三斤。實在一個人搞那些太麻煩了,一般我就炒倆菜吃飯……”
“麻煩什么!你上班前放在高壓鍋里讓它緊(靜?)燉,下班回去就可以吃了!”
“嗯嗯!曉得曉得?!惫又傧肫鹞堇镆呀浄胖昧撕芫玫碾姛蹂?,今晚買半邊雞,燉湯喝罷。
“這么晚去買菜,不是要到九點鐘才能吃飯了?”
“八點鐘就可以吃了,一般都是八點鐘吃飯,因為買菜的超市就在住的房子旁邊,幾步路就到了……”公子仲看看時間,現在七點二十,現在去買菜,然后回去做飯,吃飯估計真是要到九點鐘了。
“不多說了,你快去吃飯!”
“嗯,您也多保重,穿暖和些,在那邊也不容易……”公子仲緊接話說,說到后面聲音又低了下去。
“我曉得,你把自己照顧好!”
“嗯,過兩天回去路上注意安全……”公子仲又加緊說了一句。
“嗯,掛了!”
聽那邊掛了電話,公子仲也終于掛了電話,長出一口氣。
忽然一陣暖流涌過心腔,逼退夜晚的寒流,上升至兩眼,跟著熱淚奪眶而出。
“他這一趟竟沒有提找對象的事,連半句也沒話及,就像是與母親約好了默契,一并都沒有在電話里說一句找對象的事。”
公子仲一邊走一邊哽咽。
一邊流淚一邊想。
“他并非不再著急不再操心,只是不再讓我知道而已,不再責問兒子而已?!?/p>
公子仲滿心愧疚,熱淚止不住地向外涌,他忽然覺得全身發熱,他抑制不住地難過。
“他這回去參加堂妹的婚禮,席上肯定會有人向他問及我這兒子的婚姻戀愛情況。他老人家一定是尷尬地搖搖頭:‘還沒有啊,總是說太忙……’熱鬧而又喜慶的婚宴上他舉杯笑著跟大家敬酒,暗地里一定會黯然失落:‘這兒子……’”
公子仲忍不住以拳錘胸來緩解心中塊壘,路上行人紛紛,他戴著眼鏡,又戴著帽子,不必擔心周圍人會注意到他早已淚流滿面。
熙熙攘攘的塵世中,誰又會去注意一個孩子在滿面淚流?
“孩兒不肖,孩兒不孝……”
“累得父親操心了……”
公子仲已經走到了買菜的超市門口,還沒抑制住眼淚,他扶在超市門口路邊的一株小樹上,好讓心情平緩下來。
“遲早有一天父母均已老而離去,從此這世上孤零零的便只剩下我一個人……”
半生飄零,數年蹉跎,國也未果,家也未果。又說甚、情義深重,到頭來遺世獨活;一腔愁緒,滿懷離索,情也愧怍,業也愧怍。怕羞念、曳尾涂中,怎了他父老恩德?
2018年1月11日,公子仲夜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