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什么也沒發生 || 短篇小說

《翠苑》2010年第3期樣刊

黃昏像一個不知羞恥的潑婦,唰一下脫去僅有的遮羞布,一揚手,把那塊非常不潔、混雜著各種莫名其妙怪味的破布,鋪天蓋地地扔下來。天地立即被它籠蓋得嚴嚴實實。籠罩在破布之下的李光,還沒有明白是怎么回事,西邊山梁上那一砣血痂似的太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刻在山梁上的山道坑洼不平,山路兩邊,除了頹敗的冬樹,就只剩寂寞的山風。當然,還有李光輕飄飄的、一前一后的腳步聲。

李光連打了兩個噴嚏。他不能不打噴嚏,他冷。寒風像餓癆鬼的舌頭,貪婪地舔吮著他身上不多的體溫。為表抗議,他身上的某個組織代表他作了一個決定:打兩個噴嚏,跟狗遇到不受歡迎的人吠兩聲那樣,以示警告,以儆效尤。打完了,他發現,他做了一樁虧本買賣,這個動作簡直算得愚蠢。兩個對他來說還算打得有尊嚴有力度的噴嚏,被呼呼刮過的山風一卷就消失得沒影了,仿佛什么也沒發生過,尤其重要的是,還帶走了他存放在肚子里的數量極其有限的熱氣。

這時候,他太需要保存一些熱氣了。他已經三天沒有見到過任何可以叫做食物的東西了,比如一塊地瓜、土豆,或者幾片干菜葉。今天捱到現在,他只在路上發現了一個蘋果和一串刺梨。這些東西以前叫水果。那串刺梨還說得過去,一共四個,其中三個熟透了,吃起來粉嘟嘟的,酸甜可口,最后一個有點澀,但畢竟還能下咽。那個蘋果讓人一言難盡。它結在一根接近斜坡的樹椏上,外觀粉嘟嘟的,風干發皺的表皮上閃耀著誘人的光芒。是茅草的隱蔽,使它一次次逃過被采摘的命運。蘋果有李光的拳頭大。李光一米七幾的個頭,李光的拳頭不算小。因此李光有理由興奮。在塞進嘴巴里去的時候,他興奮得連喊了幾聲某某某萬歲。他靠到一叢枯草上,枯草是那樣綿軟柔和。靠在綿軟柔和的枯草上,他背心立即生出一絲溫暖。就著這一絲溫暖,他把蘋果塞到嘴巴里去。他大大地啃了一口,蘋果肉有些僵硬,還有點塞牙,沒有多少水分,感覺像棉絮。這并沒有阻擋他心頭的幸福:誰也沒我運氣好。誰說不是呢?有多少人從這條路上經過?從秋天到冬天,甚至可以追溯到蘋果花剛謝這個蘋果剛剛坐上枝頭的時候,其間,經歷了多少風雨?挺過多少劫難?除了人,還有天上飛的鳥,地上爬的蟲,任何一樣東西只要發現它,對它感興趣,都輪不到他今天在這里高興。為了讓這樣稀有的幸福感覺在他這里多待一會兒,再咬的時候,他有意識地縮小嘴巴的寬度和高度,盡量小,盡量慢,盡量慢,盡量小。突然,他感覺有一絲蘋果在嘴巴里水分十足,甚至還射了一絲水分到嘴巴外面來。他減輕牙齒的力度,立即感覺這絲蘋果還在動。蘋果怎么會動呢?他低頭看手里的半個蘋果,蘋果中心已經空了,半截黑褐色的蟲子在空洞里蠕動,乳白色的漿汁從截口上緩慢地往外流……

“它媽的!”李光把半個蘋果扔到地上。蘋果骨碌碌滾出好遠,停下的時候,蘋果的截面對著李光,已經看不見蟲子。李光把它撿起來,仔細看,果然不見蟲子。大概在滾動過程中,掉出來了。沒有蟲子的半個蘋果,中間雖然是空的,但仍然十分誘人。李光下意識地蠕動了幾下喉頭。剛吞下去的半截蟲子,想起來反胃,事實上好像沒什么特別的味道,嗯,的確沒有。他皺起眉頭,三下兩下把半個蘋果消滅了。


吃完了,拍拍肚子,仍然餓。又走了一陣,李光開始感覺這蘋果太蹊蹺,有大問題。為什么?這年頭,不要說蘋果,就是野菜,也早被采摘光了,哪里可能還有這樣一個外表看起來十分完好的蘋果從初夏長到秋天,又從秋天長到深冬?難道……李光邊走邊思忖,難道這就是報紙上說的“階級敵人的新動向”?你看,漫山遍野就只剩這一只蘋果,顏色那么好,塊頭那么大,這不是階級敵人特意拿來謀害革命群眾的,難道還是他們留來給自己吃的?

他想,要是在自己家鄉,他一定要把這一新情況及時上報上去。可惜這不是自己家鄉,他現在連自己在世界的哪個方位都說不上來。

他從哪里來,這他說得上來;他要上哪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三年前,村里負責讀報紙的劉為跋說,報紙上說了,我們大家一定要團結起來,超英趕美。“超英趕美”是個新名詞,大家以前都沒聽過,聽起來耳生,起初連在外面讀過書的劉為跋也說不上來。有人猜,英就是老鷹,美就是美女。有人說這不對,英應該是英雄,美就是煤炭。在李光他們家鄉,“美”和“煤”發音相同。后來,劉為跋又讀報紙,這回鬧明白了,英是英國,美是美國。李光不曉得英國在哪里,美國又在哪里,那上面活的是人還是鬼,吃的飯還是樹葉,都干了哪些見不得人的事情,沖犯了我們,讓我們的報紙一提到他們就咬牙切齒。最終明白的是,那是兩個資本主義壞蛋。有人問:我們跟誰比不好,為什么要去跟壞蛋比呢?超過壞蛋,我們又算什么?提這問題的人很誠懇,絕對沒有私心,更沒有雜念。這人是李光的爹。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或者說沒有人敢回答他的問題。就跟那個時代喜歡動點小腦筋的人那樣,他被大隊書記派來的民兵拉去關了半個月禁閉。出來的時候,大隊書記說,不該你想的你別想,我們應該做的事情就兩個:干活,喘氣。要不是念在你們家三代赤貧的分上,看老子不再關你半個月!

劉為跋繼續讀報紙。報紙開始放“衛星”了,跟比賽一樣,今天說這里一畝地打下一萬斤糧,明天報道那里蘿卜大得一架馬車拉不動一個……據專家研究,我們這個民族是以和為貴的民族。以和為貴,這本身一點錯誤都沒有,但在核心意志面前,可貴的“和為貴”一旦不可避免地攙雜了“官本位”元素,就成了一呼百應。這還不是普通的一呼百應,這是上邊“一呼”,下邊“百應”,絕對服從,絕對配合。只要上面高興,讓我裝猴也好,耍寶也行。“上有所好,下比甚焉”,就這道理。

上年紀的人都不相信,但吸取李光他爸的教訓,誰也不開腔。報紙上說,農業生產的速度必須加快。于是,村里不久就來了農技指導員。這些人來之前是干什么的誰也不清楚。反正來了,他們的身份就是農技員,從開大會喊口號的水平看,以前恐怕更擅長喊口號。他們跟隊長說,以前一畝地撒40斤小麥種是錯誤的,正確的應該是200斤。他們給生產隊長算了筆賬。他們說,你看,以前撒40斤,收200斤小麥,現在撒200斤,翻5倍,就可收2000斤小麥。以前一個生產隊做來一個生產隊吃,以后一個生產隊做來可以供五個生產隊吃。生產隊長是土包子,自己感覺沒他們科學,再說他說的話有什么用呢,人家是“上頭派來的”。年輕人興奮得不行,成了事實上的執行者。李光也是積極參與者。他爹在飯桌上說他們這是胡鬧。李光說,老爹,你莫非覺得禁閉關起來舒服?李光的爹說,大隊書記說的,像老子這樣的小老百姓,該做的事情就兩件:干活,喘氣!于是,麥子長得跟韭菜一樣密實旺盛。到了秋天,一畝地30斤糧也沒打下。到這時候,李光似乎也覺得他爹說得有道理。

緊接著,大家開始搞大食堂,家里都不用開火了,集中到生產隊去統一開火。李光想,我們這里雖然歉收,可報上說全國豐產,咱們就該放開肚皮吃。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呢。于是頓頓大魚大肉,還不要錢,三個月就把一年的口糧消滅得差不多。為打發日子,人們發明了“脹飯”——先把谷子煮熟,然后曬干,再碾米。這種米一斤能煮出四五斤飯,淡而無味。吃的時間長了,要得水腫病,全身腫得發亮,跟要結繭的老蠶差不多。


到來年青黃不接的四五月,食堂連漲飯也煮不出來了,薄粥也沒有了。生產隊長先后20次到公社求糧,希望而去,失望而歸,不得不把存下來做種的糧食都拿出來。連種子都吃干凈,生產隊長聲稱食堂遇到暫時困難,各家暫時喊回各家的人,各人回家想辦法對付嘴巴。食堂名存實亡,等于徹底宣布散伙。起初,野地里還能挖到野菜。野菜長得沒有找野菜的人多,很快,野菜也挖完了。為了對付嘴巴,人們開始用上了想象力,開始吃一種叫觀音土的泥巴。這泥巴細密、瓷實,煮在鍋里跟黏稠的粥差不多,沒有香味,能暫時欺騙腸胃。餓久了的人,見到食物就跟見到仇人差不多,非要弄出個所以然不可。稍不留神就吃多了,有進無出。堵到一定程度,只有死路一條。村子里陸續出現死人。開初幾天一個,后來一天好幾個,個個都腫得發亮。有的腫得太大,裝不進棺材,得請膽子特別大的人用力踩,才裝得進。打墳地經過,李光經常聽到“砰”一聲巨響,空前絕后,嚇人一跳,四下里望又沒個人影兒。李光給這絕世驚魂的聲音取了個悲壯的名字:尸體爆炸。

李光的爹也腫得跟發糕一樣,臨死前對李光說:兒啊,老子現在也不怕誰關我禁閉了。你過來,我跟你說句實話。我跟你說,看來這方水土養不活我們了。只要還有一口氣,你趕緊跑,能跑到哪里就到哪里,跑到一個有吃有穿的地方去。我不想我們李家的香火斷在你身上。

本來是不準跑的。跑出去就等于是逃荒,就是要飯,就是叫花子。逃荒,要飯,叫花子,那都是舊社會特有的社會現象。把舊社會特有的社會現象搬到新社會來,這不分明在抹黑么?抓回來是要辦學習班的,是要關禁閉的。可是,生產隊長也餓得不剩幾口氣了,誰還顧得上誰呀。

李光就跑了。李光跑那天,會讀報紙的劉為跋也準備跟李光一起跑。李光見他全身腫得變形,已經沒幾天了,就哄他:你不能走。你走了,誰讀報紙呀?劉為跋愣了半天,知道李光不想帶他走。再說在家里死了,好歹還有床草席。在外面死了,誰知道李光這雜種會不會把他直接送給野狗……劉為跋說:你狗日的走吧。報紙上說形勢不是小好,是一片大好。老子馬上就有鍋盔吃了,好香的鍋盔呀,可惜你小子吃不到了!

李光長得帥氣,二十郎當歲,由于長期缺乏食物,面孔棱角越發分明,更增加幾分帥氣。在外漂流浪蕩了一年,頭發亂、長、臟,臉上早臟得看不出顏色和表情。跑出來,李光才曉得,并不只是李光的家鄉在挨餓,不過有的地方輕一點,有的地方重一點。中途也有人追他,要把他遣送回去。他知道回去只有死路一條。浪蕩在外,不管偷,還是討,總還能混到一點吃的。落到人家手里,他裝瘋賣傻,一問三不知,答非所問。別人拿他沒法,只得把他放了。


此時,李光跟劉為跋一樣,希望找到一個落腳的屋檐,他感覺自己馬上就要餓死了。這一年多,李光無數次在死神的門檻前徘徊,他早已看透了生死。每個人都是要死的,只不過有的人早點,有的人晚點。像這樣餓著,早點也許并不是什么壞事,要少受好多磨難呢。但他渴望遇到一戶人家,即使那家人什么吃的也沒有,總比落到野狗嘴里變成狗屎強。

有幾次,他都快倒下了,但一想到被野狗撕咬的慘狀,他堅持走下去。何況,腳下的路分明提醒他,前方再遠也會有人家的。如果沒有人家,一定不會有這路。路都是人走出來的。有人才有路。

再想打噴嚏的時候,他就用手捂住嘴巴和鼻子,使勁忍。屁好忍,嗝好忍,唯有噴嚏不好忍。慶幸的是,他真的忍住了。寒冷天氣下,打噴嚏還是傷風感冒的兆頭。李光心想,千萬別感冒了。

拐過山梁,黃昏就正式來臨了,天上的星星碎銀子那樣,越來越扎眼,越來越冰涼。李光感覺,天黑以前他能看到的景象,也許就是他在人世最后能看到的景象。就在他決定停下來,找個背風的地方,再好好打量一下人世景象的時候,前面遠遠的一個山窩背風處,出現一個小村莊。李光揉揉眼睛,確信那確實是一個村莊,八九戶人家,房屋重疊錯落,雖有些蕭瑟,但至少說明李光先前的猜測是正確的。有人才有路,有路就有人,有人就有家。

這段路,李光走得特別快。李光想,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說不定這是塊世外桃源。他似乎聽見村子里傳出的雞鳴狗叫聲了。


村子很安靜,薄暮中的大槐樹、大柳樹,都要兩個成年人才能合圍過來。樹杈上有幾個鳥窩,也靜悄悄的,好像很久沒有飛鳥光臨。在一棵歪脖子皂莢樹上,吊著一口鐘。這樣的鐘,李光他們生產隊也有,那是生產隊長敲打上工號令用的。井臺上的轱轆也很安靜,攀牽水桶的繩子在晚風中有節奏地晃蕩著。所有的墻面上,全是石灰刷的口號,時間久的已經泛黃,時間近一些的也已經不太慘白,很多字被風雨沖刷得有些走樣。這標語的陣勢讓李光減了不少陌生感,他的故鄉也是這樣的。不同的是,這地方刷標語的人明顯比劉為跋有水平。那些字比劉為跋刷得工整,不像劉為跋刷的,大一個,小一個,南瓜不像南瓜,土豆不像土豆。

整個村子,沒有跑動的牛羊,也沒有雞鴨,連看門狗也沒遇上一只。

安靜,真的很安靜。

李光試著拍了一家人的院門。他只拍了一下,正準備拍第二下的時候,兩扇木門“吱呀”一聲慢慢打開了。從門板上方落下一些塵土,顯然已經關閉不少時日。院子空落而凄清,屋檐下整整齊齊碼放著柴火。正房門也關著。李光“老鄉老鄉”連喊幾聲,不見有人來答應。院子里除了穿梭的寒風,什么聲音也沒有。心想,人都哪兒去了呢?該不會像當年躲鬼子一樣躲了吧?我又不是鬼子!

沒有人出來答理他,他只好退出來。這是規矩,討飯的向來應該站在屋檐下,等主人出來施舍。主人不出來,就是天大的理由,也沒有自己蹺腳“登堂入室”的道理。

一連推開幾家院門,情狀大同小異。他就禁不住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正房門。跟院門一樣,門“吱呀”一聲開了,正房中央是幾口黑漆漆的棺材,一字排開。頓時,陰風慘慘的,李光感覺背心一陣冰涼。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他從黑咕隆咚的院子里退了出來。他不是不想留下來,留在院子里至少背風一點,沒那么冷。但他分明聞到一股難以遏制的臭氣,這是死人腐爛特有的氣息。在這寒冷的冬天,雖然不張揚,但臭得發苦,絕對具有穿透力。

懷揣最后的希望,李光找遍整個村子。安靜,黑暗,連寒冷的夜風也無聲無息。他像走進了一個惡夢。

村子里所有的院門都被他拍遍,全都在黑暗中敞開。這陣勢有點像劉為跋說的“夜不關門”。李光記得很清楚,劉為跋所說的“夜不關門”的前一句是“路不拾遺”,事情發生在唐代,他們李家人當皇帝那會兒。這故事劉為跋以前不止給他們講過十遍,每一次李光都會在劉為跋把故事講完的時候,很得意地說:“看看,還是姓李的厲害!”這故事劉為跋后來不敢講了,因為上面派來的農技員說他思想里有封建遺毒,隊長要他寫一份五張紙的檢查。寫五張紙的字難不倒劉為跋,要寫五張紙的檢查,而且是深刻檢查,的確為難劉為跋,哪怕他是到外面去讀過書的。到了交差的最后期限,劉為跋認真地寫了個開頭和結尾,中間夾進兩個故事,一個坐井觀天,一個刻舟求劍,反正生產隊長不識字。五頁紙還不夠寫,劉為跋向生產隊長多要了半張紙。生產隊長不高興地說,這個雜種,寫個檢查都不曉得節約,真是讀過書的!

突然,從曾經拍過的一個院門里露出火光,弱弱的,如果在夏天,完全可以斷定為“鬼火”。火光是從一間偏房的門里露出的,看樣子是灶房。湊到門縫往里看,果然是灶房。閃悠悠的松明下,一個十七八的女孩子,穿著紅對襟衣服,土褐色褲子,白幫紅面的布鞋,頭發梳理得很好,在頂上偏后的部位綰成個髻,打扮得像要出門赴宴,或者是新過門的媳婦兒。

李光敲門。姑娘把頭稍微偏了一下,表情麻木,沒有任何表示。李光顧不得許多,偌大一個村子,在這樣的暗夜里,能夠遇上一個人,他沒有理由不進去。開門的時候,屋外的冷風沖到屋子里去,墻上正點著的一只松明閃了幾下。借著微弱的燈光,李光看清楚了,坐在灶前的姑娘瘦得無法形容,恍惚是骷髏上蒙了層皮,端坐的姿勢,以及間或一輪的眼睛,告訴別人她還“活著”。她手里拿著一把火鉗,面對著灶孔,神情莊重嚴肅,冷若冰霜。灶孔里一點火星也沒有。

“小妹,我是……”李光的開場白是他用過若干次、成功率達百分之九十九的討飯詞,最后說,“小妹行行好,舍我點吃的吧!”

姑娘沒吱聲,用火鉗指了指碗柜。李光從碗柜里拿出一個小布袋子。布袋子很小,里面的東西也就四五把的樣子。

姑娘說:“煮吧,全在這兒。”聲音雖然有氣無力,卻猶如山泉一般好聽。

李光喜出望外。他打開布袋,是四五把純凈的白米。哦,白米,李光已經有好些年沒有見過了,至少3年。突然見到一袋白米,就像見到了10年未見的兄弟、30年未見的娘親。李光心想,真是“一山出四季,十里不同天”,這兒說不定真是世外桃源,吃了這點米,做鬼都不冤。

李光在攙水到鍋里的時候問:“村里人呢?”姑娘白了他一眼說:“我這不是人?”蒼白的臉上飄下來一股冷風,打在李光身上,李光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姑娘從灶前的雜物堆里拿出幾塊松明,要李光把火續上。松明就是松樹上的節疤,油性足,燒起來亮光不大,黑煙子不小,閃悠悠的,鬼火一樣,若有若無。在電燈、馬燈、油燈之前,曾是民間重要的照明工具。這東西燒得快,一袋煙的工夫要燒好幾塊。

水開的時候,李光說:“煮一半還是煮完?”姑娘說:“隨便。”聽她說這兩個字,喘兮兮的,感覺很累。李光十分高興,心想真不愧是世外桃源,“隨便”,看,多慷慨!他提著米袋掂了一下,心里算計著,是煮完,還是煮一半?姑娘像看出他的心思說:“全給你了。”聽她這么說,李光心里更樂了。既然叫他做主,他就得客氣點,多少給人一點斯文的印象。他取出一半,放到鍋里熬。

水再次滾開的時候,米粒開始在水中熱情地翻滾,像一群小小的精靈,手牽手地在水里跳舞。李光的心情也開始舞動起來。米的香氣開初很謙遜,只是一絲一絲的,后來就開始張揚了,一股一股地從鍋里翻騰起來,屋子被米粥的香味填得滿滿。這太好聞了,李光把鼻孔張得老大,貪婪地吮吸著香味,他想把香味全部吃下去,他喉嚨都快伸出手來了。

粥熬好,灶下退了火,涼了一會兒。姑娘讓李光替她盛了一點點,喝得很吃力,幾乎每喝一口喘一陣氣。李光這時才發覺姑娘有病。姑娘死活不許李光用碗喝粥,她要李光拿鍋鏟鏟著吃。李光心想這也許是他們這方的規矩,就依了她。

35鍋鏟粥下肚,李光的身子開始暖和起來。他想這姑娘真是太好了。如果是正常的年月,他一定要請個媒人來撮合他們,只要她愿意,他一定要把她娶回去,跟她生一窩孩子,一起白頭偕老。當然留在這里做上門女婿他也愿意,反正老家也沒人了。熬到現在還能拿得出一袋子白米,而且張口就說這米“全給你了”,這氣魄,這陣勢,在他家鄉是做一千個夢,都難得遇到一回的。

喝完粥,姑娘在灶前攏起一堆火,叫李光也圍過來。畢畢剝剝燃燒的柴火映襯著姑娘的臉,在李光眼里就有了楚楚動人的感覺。要是在正常年景,這樣孤男寡女同處一屋,能夠坐懷不亂的,除非是關鍵部位有障礙。可惜這樣的年景是給人喘氣的,能夠喘氣就是福分了,人們的思想無法歪斜,或者說沒有力氣歪斜。拿李光來說,他對女孩只有感激。剛才確實想娶了她,那是因為她是他的恩人,他想跟一個善良的女人好好過一輩子。

“這村子馬上沒有人了。”

“人呢?”

“都在棺材里。”

“餓的?”

“餓的。”

“我的家鄉也餓,我跑出來了。”

“我大概也就今天要上路了。”

“你還生病呢,外面那么冷,風又大,不好混呢。”李光想起在外漂流浪蕩的艱難,他堅決不希望這女孩也出去流浪。

“不,我不出去。”女孩說,“堂屋里面還有一口棺材……”

“我今天已經見了很多棺材,都擺在堂屋里。”李光感覺陰森森的,他說話的聲音開始發抖。他感到莫名其妙,肚子餓的時候,他估計下一刻多半要死了,卻一點不怕;而現在吃飽肚子,卻害怕起來。

“那些都不屬于我。我的在堂屋里,棺材蓋子敞開那口。”隨著話的增多,他們的交談更加親近,像非常熟悉的鄰居,更像相濡以沫的好友。


李光突然明白了,他對村子里堂屋里所有的棺材都懂了。女孩說這話,就是把她的后事托付給他了。他想村子那些棺材,大概有好些是經過這女孩親自打理的,她成了他們后事的料理者。如果不是遇上他,誰來打理她的后事呢?難道她會自己爬進棺材?想到這里,李光看了一眼那個裝米的小布袋,禁不住悲慟,那可是留給最后一個人的米呀!他難過得流下眼淚。

“我,”女孩平靜地問李光,“好看嗎?”

“好看!”

“你看得上我嗎?”

“看得上。不曉得你看不看得上我?”

“你娶我好不好?”女孩的眼睛像微弱的星光,突然有了一些羞澀。

“我娶!”李光抹了一把眼淚說,“我愿意到你家來做上門女婿,反正我家沒人了。”

“那就好。”女孩嘆了口氣,“人家說沒有男人的姑娘到那邊去要受折磨,這下好了,你現在就娶了我!”

“現在?”

“對,現在。”女孩說,“你把米袋子拿出來,放到我們面前,我們一起向它磕個頭,我們就算夫妻了。”

“米袋子?”

“這袋子米你該磕頭呢!”女孩眼里閃動著淚花,“這原本是我爺爺留下的。他舍不得吃,說留給活著的人。他先去了,我奶奶舍不得吃也去了。然后我爹、我哥、我姐……都舍不得吃,都說留給還活著的人。直到你從我眼前冒出來……”

“我磕頭。”李光說著跪下去,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女孩仍然坐在灶前,沒有移動。

她說:“你代我再磕三個頭吧,我站不起來。我有病,剛才怕傳染給你,讓你用鍋鏟喝粥。委屈你了!”

李光又抹了把眼淚說:“不委屈,你是我的恩人。再說,我們現在已經成親了,我要治好你。你相信我,你一定能治好的。我們一起重新經營好這個村子。要不了十年,這個村子還會……”

“我也該走了,他們來喊我走了。”不等李光說完,姑娘打斷他的話說。

李光再次感覺后腦勺冷颼颼的。他想打消姑娘的念頭,他們才磕頭成親呢。他一定要打消她的這個念頭,他們應該一起經營這個村莊。多好的村莊啊。從山梁上下來的時候,他注意到村前有一片上好的田地,他一定要鼓舞這姑娘的信心。他說:“什么時候喊的?”他想他這句話是有分量的,死去的人,怎么喊得了活人呢?

“你進門之前。”女孩說。

“我怎么沒聽見?”李光不想放棄努力,這句話他說得非常果斷。

“你是過路人,當然聽不見。”女孩的話同樣讓李光不容置疑。

“我要留下來跟你過日子。”李光說。

“不行的,你來的時候難道沒有注意到,地上沒有雞鴨,天上沒有飛鳥?全都得病了……”姑娘說,“你明天趕快走,離開這里,遠遠地離開。”

李光還要說什么,女孩說:“扶我起來,該安歇了。”

姑娘把李光安排在灶門前的柴草堆,隔灶孔近,暖和。姑娘讓李光把她扶進一個偏房里睡。李光關門離開的時候,姑娘說:“明早你來叫我。如果有什么情況,你一定要對得起我。你一定要來,啊!”聲音很怪,斷斷續續,陰風慘慘的。

回到灶前的柴草堆,李光想起他還沒問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呢?他想去問問姑娘,又覺得不妥。要問剛才就該問,這會兒再去敲人家的門,人家會不會認為他動機不純?反正明天還要見面呢,明天再問。

這時候,李光已經很勞累。今天經歷那么多事情,讓人感覺不是真的,像在做夢。他掐了一下大腿,痛。肚皮填飽了,他就能安心睡下。很快,柴草堆里傳出他稀里糊涂的呼嚕。

醒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李光從柴草堆里爬出來,支起耳朵聽了一陣,無論屋里還是屋外,都是那樣安靜。他想起偏房里安歇的姑娘,就起身要去看她。如果不是夢,他們昨晚就已經成親了。現在天亮了,他要帶她去治病,治好她的病,他們要一起讓這個村子重新發達興旺……李光走到姑娘的住房前,輕輕扣了一下門,里面沒有動靜。李光喊:“妹子,妹子。”里面仍然沒有動靜。門掩著,一推就開了。屋子里的器物光潔,有柜子、箱子、梳妝臺、椅子、盆架……都是上好的木頭做的,擦得干干凈凈,閃耀著木頭高貴的光澤。

姑娘帳幃低垂。隔著帳幃,李光又喊了幾聲,仍不見回應。李光想起昨夜姑娘說的“他們來喊我走了”的話,心中無限凄涼。他掀開帳幃,姑娘平靜地躺在床上,面色鐵青,有些浮腫,明顯走形了,看起來像死了好幾天的樣子。衣服也不是昨晚上的紅對襟,而是荷葉色的薄夾襖。李光在屋子里找了半天,也沒發現有紅對襟衣服。李光顧不上分辨那么多不一樣,他嚎啕大哭。他不停地喊著“妹子 ”,他只能喊“妹子”,他不曉得她的名字,他后悔昨夜為什么沒有問一問,哪怕被人懷疑為動機不純!他們還是成了親的呢!

出了偏房,李光推開正房門,木門凝重地“吱呀”著打開了。堂屋里擺放著兩排棺材,里面一排四口,外面一排三口。外面一排邊上的那口蓋子開著。李光哭著,在棺材里墊了一床被子,然后把姑娘僵硬的身子放上去,再蓋上被子,并且無師自通地替她整理好頭發,再在她臉上蓋上一塊黃布。

李光說:“妹兒呢你走好!那邊有你的爺爺,有你的奶奶,有你的爸爸,有你的媽媽,有你的哥哥,有你的姐姐,你們一家人團聚了,你好幸福哦!走好了妹兒呢!妹兒我還不曉得你叫啥呢。你叫啥呢我的妹兒?托個夢來告訴我,將來年成好了,我才把你喊得答應,把你喊得到跟前來,我要用良漿水飯供奉你,我要請法師念《金剛經》超度你……嗚嗚嗚!”

李光輕輕地掩起門。他來到灶房,坐在余溫依稀尚存的灶孔前回想他的新娘。

他找到那個米袋子。出門之前,他對著正房磕了三個響頭。走出院門,抹著眼淚,一步三回頭地再次開始他沒有目標的漂流之旅。走了一陣,他停下來,坐到路邊的草墩上,想了一陣,終于做了個大膽決定——等歇完這口氣,他要回過頭去,在所有的棺材下面架上柴火,再用柴火把房子跟棺材連接起來。他要放一把大火,把棺材燒掉,把整個村子燒掉,燒得干干凈凈、徹徹底底,仿佛啥也不曾發生。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7,533評論 6 531
  • 序言:濱河連續發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現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8,055評論 3 414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5,365評論 0 373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2,561評論 1 307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1,346評論 6 404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4,889評論 1 321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2,978評論 3 439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118評論 0 286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地人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具尸體,經...
    沈念sama閱讀 48,637評論 1 333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0,558評論 3 35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綠了。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2,739評論 1 369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8,246評論 5 35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發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境...
    茶點故事閱讀 43,980評論 3 346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4,362評論 0 25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619評論 1 280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1,347評論 3 390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7,702評論 2 370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這周同學們回到大學就讀的學校考試,我們得以小聚。一年未見,真的是女的越發漂亮,男生走在發福的路上。席間,我們幾度...
    阿柒是只黃鸝鳥閱讀 243評論 0 1
  • 這些天一直很忙碌,公司把我調到外面去出差。離交作業的時間越來越近,我很想靜下心來,好好寫一篇我的007開篇之作,一...
    哲林閱讀 255評論 0 0
  • 今天翻看以前的聊天記錄,看到你被夢嚇醒了的話,現在想想,只要每次聽到你做夢嚇醒了,我就會心疼,就會內疚,可是這些情...
    我是憨憨你是誰閱讀 197評論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