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初長成，結(jié)夫婦
我的外公外婆于1928年先后出生于同一個江南古鎮(zhèn)，一個是鎮(zhèn)長家的少爺，一個是上海商務(wù)印書館職員的千金，兩人從小在家人的教導(dǎo)下學(xué)習文化，耳濡目染行事規(guī)矩，齊齊長成俊男美女。
外公相貌端正，身高一米八多，是家中惟一的兒子。年少時，在富養(yǎng)嚴教中滋養(yǎng)成長。父親為鎮(zhèn)長兼首創(chuàng)的私立學(xué)校校長，伯父叔叔更是就職于更高的政府職能部門，所以當他穿梭于熱鬧的街巷時，迎面而來的都是他人羨慕尊重的目光，好不自信。
外婆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美人，明亮的眼眸直到五十歲還那么黑閃發(fā)亮。六歲時曾隨母親到上海，在父親身邊生活半年。她勤奮好學(xué)，在大多數(shù)女孩子都目不識丁的年代，竟然考上了杭州絲綢工業(yè)學(xué)院。可是因日本人入侵，學(xué)校不得不臨時解散。待后來學(xué)校再寄來入學(xué)通知書時，其母親舍不得女兒遠走，偷偷將通知書藏了起來，等外婆結(jié)婚生子后才對其告知。對好讀書的外婆來說，這意味著她從此將與學(xué)業(yè)無緣，著實是不小的打擊。后來外婆每每看到電視屏幕中的日本太陽旗，都表示十分痛恨。
鎮(zhèn)上第一家的兒子，當然要娶德才兼?zhèn)涞呐訛槠蕖６晟贂r的外婆是很多青年男子夢寐以求的窈窕淑女，很多人為了看她一眼故意多次從她家門前經(jīng)過。外公憑強大的家庭背景和良好教養(yǎng)的個人魅力，使夢達成。外公外婆結(jié)婚時相當隆重，據(jù)說那張婚床是鎮(zhèn)上第一豪華的床。外婆才貌雙全，夫家也算書香門第，在外人看來這是門多么美滿的婚姻。
外公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太外公，是鄉(xiāng)紳，在民國時期，實實在在為鄉(xiāng)親們做了許多好事，如興資辦學(xué)，讓很多平民子弟上學(xué)識字。
太外公對于兒女的教育，那更是重視。后來外公的妹妹也是考學(xué)到外，在國家號召知識青年支援邊疆的熱潮中登上了去寧夏銀川的列車。
外公和外婆，在結(jié)婚的頭兩年，過著富足安定的少爺少奶奶生活。大舅周歲時，也是門庭若市，熱鬧非凡。他們以為，這樣幸福甜美的日子能一直持續(xù)下去。
二 ? ? 時勢變，受苦難
不久，社會上掀起了政治運動，小小的古鎮(zhèn)也被時代洪流所裹挾。外公的父親很快遭了殃，部分房子被分給他人，家道也就此中落。
好在鎮(zhèn)上人大多良善，曾有人在面對別人來叫他去批斗我外公家時直接說：“我很小時候，校長就來一次次叫我去上學(xué)了，我怎么能去斗他們？”所以，外公一家倒也沒受到來自鄉(xiāng)人太過野蠻的對待。只是一些特定時代組織上的清算，讓外公在八十多高齡回想起來時，仍老淚縱橫，說他父親這么好的人怎么可以受到這么不公正的對待？
外公被人教育，接受各種約束。外婆為了給家里貼補家用，甚至給別人洗月子里的衣物。
五個兒女，需要穿衣吃飯，原來的少爺千金，不得不做起比傭人還要艱苦得多的勞務(wù)。
盡管這般艱苦也還沒有受完磨難。家里缺少吃的，母親又挑食，常常幾天只吃一點東西，外婆只好把我媽媽送到我生活寬裕又不會生育的奶奶家當養(yǎng)女，哪里想到我奶奶性格強悍，讓媽媽也受了不少委屈。
想當年，有一些窮人家里缺少糧食，常到我外公家廚房米缸偷米。善良的太外婆----外公的媽媽，常常在別人來偷米時故意避開，以便讓他不尷尬地把米偷去。
當年助人善施，如今卻連自己的兒女都要挨餓，外公外婆當時心里的落差和痛，一般人無法體會。
因為家庭成份不好，他們的兒女注定不能上中學(xué)，連出外都要向相關(guān)部門打報告。外婆只好把我14歲的小阿姨，送到在銀川的外公的妹妹身邊。從此以后，只能幾年見一面。
又因為當時的大姨夫不僅人高馬大，而且家里屋舍尚可，田地肥沃，外婆硬是勸我大姨心不甘情不愿地嫁了過去，造成了她后半輩子丈夫因相談不歡離她而去的悲劇生活。
想當年太外公辦學(xué)為民，幾次三番到處叫別人家的子弟來上學(xué)，如今竟連自己的子孫也不能正常升學(xué)，多么無奈！無奈背后，是害了整整一代人。
富養(yǎng)長大起來的外公，肩負起了靠力氣養(yǎng)家的艱苦任務(wù)。總是早出晚歸，在田間山野勞作，回來時，早就沒了精神，一臉木訥冷淡。母親現(xiàn)在也常講起當年的外公，是怎樣讓人不敢親近。
外婆操持家務(wù)，幫人洗衣賺錢，省吃儉用，總算艱苦地把日子維持了下去。
然而就在這樣艱難的日子里，即使有時都快揭不開鍋了，外婆把粥盛起來時，還是堅持把第一碗端給外公的媽媽。
有教養(yǎng)的家庭養(yǎng)育起來的兒女，有很多規(guī)矩不會因為時局和生活的改變而改變。
三 ? ?改革啟，春天始
外公外婆曾因國家的政策艱嘗苦難，原來出身優(yōu)渥的他們竟然要淪落到送女兒給人家的命運，但也是因為國家政策的再一次改變，讓他們開始從苦難的洼地走向春風拂過花草飄香的山谷。
地主成份家庭的后代，嗅覺是較靈敏的。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先是大舅攜家出去做包工頭，成為鎮(zhèn)上較為有錢的人，接著是頭腦活絡(luò)的大姨夫從北到南販賣煤炭和大棗，再后來是小姨在銀川下海經(jīng)商，小有成就后再把小舅接出去做生意，而我父母早早就進了企業(yè)成為上班族。這樣，外公外婆的日子，自然也比以前好過多了。
六十歲的外婆仍然做著縫紉，鎮(zhèn)上有好多老主顧也喜歡讓她做衣服。外公歇不下，天好時，總出去干農(nóng)活，給家種點四季的小菜，還種芝蔴與豇豆，過年時分給每個兒女家庭。我們每次送年貨去時，都能得到兩瓶非常非常美味的豆沙餡，母親在正月初一拿它用來包湯圓給我們吃。
外婆的母親，也是漂亮能干，雖然丈夫早逝，但為了女兒不受欺負，終身未改嫁，老了自然與我外婆一起生活。
兩個舅舅先后外出（大舅回來后幾年，小舅去了銀川），都把孩子放在外公家，這樣六十的外公外婆，依然過著牛郎織女上有老下有小的似壯年的生活。
我每次寒暑假要去外公家住上兩天。外婆掌控的生活極為規(guī)律，每天有定量的水果點心，還要堅持午睡。我一邊流連于鬧市中，用自己的零花錢買些小玩意小家用，一邊又不想被束縛，想早點回家。因為我在家從不午睡，天生的睡不著。
因兒女多，當他們各家有煩心事時，外公外婆基本表現(xiàn)為能幫則幫，但很少摻合更不用說橫插一腳。
閑下來時，外婆有時會埋怨自己對女兒們的安排，她覺得是她讓每個女兒都經(jīng)歷了一些生命的曲折。還有，她自己愛讀書，兒女卻沒有一個有學(xué)業(yè)上的成就。這是時代的錯，誰也看不清未來到底會怎樣，作為母親的她，當時有多無奈？
外婆偶爾也來我們家，從街上經(jīng)過時，街邊的人都會停止活動，驚訝地看向她，后來紛紛來跟我媽媽說：“你媽真是漂亮哪！”村里一家店的店主，跟我外婆年紀差不多，還常提起：“你媽媽當年可真是一枝花呀！鎮(zhèn)上最最漂亮啦！”
四 ? ? 老來伴，平常日
外婆的母親，頤養(yǎng)天年后，安祥地去了。
大舅也從外地回來，把他女兒從外婆身邊接回了鄰近的家。
小舅在銀川站穩(wěn)腳跟，先后把妻小接了去。
外公外婆，到此時才開始真正過起兩口子的生活。
小舅雖在銀川做生意，但在鎮(zhèn)上還是造了一棟兩間三層樓的獨立院落的新樓。在他的堅持下，外公外婆搬進了小舅他們的新樓房。小舅又孝順，逢外公外婆生日和大的節(jié)日，總是寄錢來，讓外公外婆的生活好了起來，最后還能讓外公除去生活開銷后存上幾萬元。
外公走起路來還是穩(wěn)健有力，偶爾去干些農(nóng)活，種點家里所需的蔬菜瓜果，但主要的興趣已轉(zhuǎn)移到與老友一起搓麻將上。他是他人口中傳奇的常勝將軍，不僅平日里多贏，而且在麻友家房梁斷了砸到了人和派出所來抓賭風的兩天，剛好沒去，被人笑說能掐會算。
外公幾十年來，一直喜歡侍弄花草，再養(yǎng)幾條金魚。搬進新居后，也不例外，小庭里，陽臺上，都擺滿了一盆盆的花草，包括太陽花、長生果。他的金魚更是一代接一代在碩大的魚缸里水草間繁衍生息，直至外公將歸去。
外婆已不再給他人做衣裳了，但她閑不下來，經(jīng)常利用自己嫻熟的女紅，給我和我表兄弟姐妹的下一代做各種服飾，連鞋墊都縫了幾百雙的樣子。尤其是給我女兒做了好多。
外婆身子弱，但會保養(yǎng)，飲食規(guī)律，又惜步如金。即使到了八十歲，看上去還是五六十歲的樣子，真是美到老。
但也因為外婆身子弱，加上她又患三叉神經(jīng)痛，家務(wù)活多半落在了健康的外公頭上。三餐的菜和飯一般由外公張羅。外公生性不浪漫，也不會對伴侶溫柔，加上自己也已年邁，還要操持家務(wù)，有時脾氣就顯得不好，不時會與外婆發(fā)生一點小口角。但即使在發(fā)生口角時，他也不會謾罵吵架，只是在發(fā)聲上，把平常講的話用重音講出來，在外婆說話時，表現(xiàn)得有點不耐煩而已。
外婆常為此生氣，向人訴說，覺得自己沒找好伴侶，像別人家某某某夫婦，老兩口一直這么恩愛，夫唱婦隨。但在我們看來，外公這樣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他自己也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呢。
這個階段直到外公外婆去世，我與這對老人的關(guān)系越來越親密，親人們也常說我是我們這輩中最孝順的一個。我總是抽空買好各種禮品去看望他們。外婆總說沒什么東西好給我，但在我每次去看望他們將回來時，外婆必定是把早已買好的一大袋榨面塞到我手里。外公更是為了我們的喜好，八十多歲了還堅持去山上種一小塊地的蕃薯。為了讓我?guī)Щ貙幉ǎ患胰丝梢怨蚕砻牢丁?/p>
外公外婆總覺得我太孝敬他們，對我過意不去，有一回，拿出一把他們珍藏了六十多年的結(jié)婚時的諸葛扇給我。我推辭不過，只好收下，留著作紀念。
如今想來，幸好收下。這把扇子不值錢，現(xiàn)在在旅游景區(qū)到處有這種相同模樣的扇子，我也用不著對舅舅們感到不好意思；這把扇子凝結(jié)沉淀著兩位老人對我的愛，能讓我在將來的漫長歲月中睹物思人，懷念慈祥的外公外婆。
六 ? ?至年高，夢中回
每個人都希望美好的日子能持續(xù)不變，但是生命總有期限。
2009年5月的一天，外婆因小疾，救治不及時不到位，在深夜睡夢中仙逝升天。
這是母親第一次看到外公哭泣，他哭喊出聲：“怎么就會死了呢？”此后三年的每一天，外公在外婆的床位，擺桌，供奉水果糕點。
外公一個人生活，自己做飯洗衣。年老的鄰居常常主動照顧他，有時做了一大盤美味的點心端給他吃。我也有點擔心，趁空經(jīng)常回去探望，但有好多次，被鎖出門外，鄰居笑著說：“你外公又去搓麻將了，我去給你找回來。”每逢此，我又寬心不少：還能搓麻將，身體好著呢。
有一年春節(jié)，父母在我家里過年。后來父親說要早點回去，我便提議順路去看一下外公。
到外公家，只見外公臉色鐵青，精神萎靡，聲音沙啞。他著急地粗聲地跟我們說，他自己病了，打電話給很多人，都打不通。平時他只接電話，從未打過，我想可能是他沒提起話筒的緣故吧。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對兒女發(fā)火，他以為自己要生大病了，而兒女竟都不在身邊，孤獨、無奈夾雜著心酸一起涌上心頭。我忙叫媽媽做好飯，勸外公吃下。我的爸爸也不知什么時候一個人到街上買回了好幾箱水果糕點。
我也按照外公的要求，分別給大舅小舅打了電話。媽媽與趕來的大舅也陪在了外公身邊。
第二天，我爸爸與我去街上，給外公打包了餛飩，回來看著外公一口口吃下，心也安了好多。外公很快挺了過來，沒有倒下，又活成一個自力更生精神矍鑠的倍健康的老頭。
但這時外公的老麻友已大多逝去了。外公一般在家看電視，或去街上轉(zhuǎn)轉(zhuǎn)。他與古鎮(zhèn)上的這條老街相互守候了快一個世紀，能多相見就多相見一回。
外公開始覺得，生命總有一天要逝去。他偷偷地將存折放在小舅房間的大櫥里，希望能回報小舅多年以來從不間斷的孝心。
2015年的夏天，天氣炎熱，外公又閑不住，抱了一點柴薪回來，突然倒下，甚至連大小便都失禁。在銀川的小舅小舅媽小姨立即趕回，在醫(yī)院陪外公度過了溫馨的兒女在旁侍候的半個月。
出院后的外公不愿去養(yǎng)老院，最后由小舅出薪讓大舅在家照顧。經(jīng)過大舅耐心的護理，外公的身體又好轉(zhuǎn)起來，能不時一個人出去溜達溜達。此時的外公變得特別慈祥，每當有親人去看他，他都一臉笑瞇瞇。
后來的外公總是躺在床上，半步不出門。有時我們?nèi)ィ屗谳喴紊希浦麖睦辖执┻^，又到他常去的老年活動中心，然后再到他曾住了二十幾年的小舅家的門口看看，他就顯得很高興。一路上有許多認識的人跟他打招呼，有時他認識的很年老的人坐在門口，沒注意到他，他也常回頭看看。他看上去很享受被后代推著在街上逛的感覺，一直有點神采飛揚的樣子。
今年正月初一，我?guī)状螆猿忠獛鋈タ纯础：髞砦覀円粠捅硇置煤臀覀兊南乱淮黄鹜浦坪剖幨幍卮負碇^老街，過他老家門口，過老年活動中心，過小舅家門口。他顯得特別開心。我們也沒有想到，這是外公最后一次看到這些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地方。
清明小舅一家照例回來，帥氣親切的表弟，在一次醉后摟著外公又親又抱，講了一些貼心話，外公不由地呵呵笑出聲。或許他等著這一刻很久了。
當時我買了些丑八怪橘子，試著剝了一個塞到外公嘴里，沒想到他非常喜歡這個味。
五一我沒回去，就打錢給表妹，叫她買一些給外公。后來表妹說，外公很喜歡吃，買的這些橘子都吃完了。我欣慰的是外公最后吃到了自己中意的水果，難過的是，外公只要再等幾天，我就會帶著丑八怪橘子去看他了，并會親手剝給他吃。
外公在外婆忌日的前一夜，嘴里叫著外婆的名字，摸黑出門。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他就在睡夢中，與外婆一樣，仙逝升天了。
聽說上面已撥資幾個億，將進行古鎮(zhèn)改造，古街上的舊房要修建換新。
1928到2017的歲月，他很少踏出這個古鎮(zhèn)，他們相互守了這么久，最后還是要一起離開。
而外公外婆將在不遠的山上，相作伴，互珍惜，俯視這一切。
寫給我們的下一代
2017.05.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