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期「開講了」,來了個中國作家協會的女作家,說起莫言、余華就跟說起同班同學一樣。她就是陳道明、鞏俐主演電影「歸來」的原著編劇,原著叫「陸犯焉識」;她還是電影「金陵十三釵」的原著編劇,也是電影「天浴」的原著作者。
劉若英演了她「少女小漁」里的小漁,孫儷演了她「小姨多鶴」里的多鶴,趙薇演了她「一個女人的史詩」里的田蘇菲,陳數演了她的「鐵梨花」,李小璐憑她的「天浴」獲得影后;她還是由馮小剛執導,即將在今年10月上映的電影「芳華」的原著編劇。
她描寫了一個個被動蕩不安年代摧殘的底層女性故事。有時故事是在民國,有時是文革的不同時期,有時是直舒心腸的中國移民史。
她是著名的旅美華人作家。
她是我最愛的女作家,嚴歌苓。
00 穿越 · 悲憤的史料,鬼步的故事
嚴歌苓出生于上海,八十年代末移民美國。與她的許多早期創作不同,《扶桑》的靈感來自大量關于舊金山早期華人移民的檔案材料,那個無人問津的圣弗朗西斯科華人史書。嚴歌苓用了近四年時間在中美多個圖書館查閱檔案材料,了解對她而言陌生而久遠的美國華人史。她閱讀這些歷史材料時,時常感觸自己幾乎是在一種極為悲憤的情緒中讀完史料。那些中國人被凌辱和欺壓的史實讓人驚心動魄,中國人骨頭里的美德在移民對抗西方文明時所顯露的美與劣,哪怕是今天,東西方都還未停止這種沖撞與磨礪。
《扶桑》的故事,一出場就能引起西方的關注。l9世紀的舊金山,中國妓女、白人男童、中國惡魔,再加上集體強奸、種族沖擊 、血腥暴力、浪漫愛情,讓這個故事足夠好看。
扶桑,正是19世紀末被拐到美國的三千中國妓女中的一個。有著最符合西方人心里「東方主義」的移民印象,還有著最為底層、飽受蹂躪的中國妓女印象,睡著咿咿呀呀的竹床、穿著十斤重刺繡的猩紅大緞、整日里熏著織成網的檀香,血污和破舊的紅色綢衫、三寸金蓮、母牛似的溫厚、用殘缺的足尖走出疼痛和婀娜的步子。
對焦尾而言,這部小說最好之處,其一是文學角度的奇妙技法,其一是能把妓女寫出「神性」的手法。別人寫小說,無非就是第一、二、三人稱,選一個或者兩個結合使用。嚴歌苓偏別出心裁地用了三種人稱交疊并存的復合方式。在故事的一開始,呈現在你眼前的就不是文字,而是很文藝片的細膩電影鏡頭。
第一人稱的「我」,總會在暗處與主人公扶桑對話,交換女人的心事,又在主人公的第二人稱故事開展的時候,由暗處的「我」去看那些蹂躪主人公的其他人,轉眼間就轉換到第三人稱,去交代故事的下一個劇情。這種鬼步舞般的寫作技巧變化,在閱讀小說時,總能給你一種神秘東方的迷幻沉淪。
即便如此,作者還是不能滿足,她不僅要穿越時空與主人公三不五時的對話,還要拼貼百年后的現實類比。就像一個「不講道理」的女人,所有情節都不要按什么物理時空、時間順序,就是憑女人的直覺、女人最敏感的眼睛和最動蕩的臆想,于是,我們就這樣看著寫作者,這么明目張膽的「無處不在」的存在在故事中,并且跟主人公互通心事,做了彼此心事的知己。
01 初識·神秘的東方,越洋的肉欲
扶桑。
她是天生的妓女,她是舊不掉的新娘。
扶桑一出場便勾起大洋彼岸幾千游客,從她那盤根錯節的繁雜秩序中讀出「東方」的欲望。這就是扶桑。這個款款從呢喃的竹床上站起,穿猩紅大緞的就是你了。作者似乎帶著些許的詫異與震驚覺察到扶桑的非同一般:她的“簡單”、“蒙昧”、“無傷大雅的低智”、“不掩飾對肉體的歡樂興趣”、“對忠貞的慎重看待”、 “她的眼睛美麗因而癡傻,她的笑容溫厚因而厚顏,她的肉體端莊豐滿因而淫蕩。”
無怪乎作者,即便翻遍160本史書也解讀不出一個清晰完整的扶桑。她始終都像寫書時一開始認識的那樣,帶著自己的美貌,謎一樣的出現在這個碼頭。又迷一樣成了許多事物的核心,又迷一樣消失了。扶桑不是個性情桀驁不馴的女人,她把她的命誠心誠意的交給妓院的阿媽、人販子、每一個客人手上,不抗爭,就那樣一味的接受一切,誰都可以主宰她。她的癡憨,不帶絲毫淫蕩,這種實心的接受,能讓每個男人、每次,都能感受到洞房的熱烈和消滅童貞的隆重。
她的超然和麻木讓人觸目驚心,好像已經不僅是她自己,而是那時那地所有移民中國人的代表。她的臉上總掛著一絲蠢氣的無意義微笑,她任人蹂躪而又不可思議般擁有強大生命力,她好像從遠古走來,面對種種虐待和侮辱逆來順受,甚至能以享受的姿態接受一切痛楚的舊金山性奴。
她被那群洋人史學家,作為最美麗的中國妓女被記載。她讓洋人唾罵著、迷戀著、享受著、厭棄著,還不茍言笑地說:“那個著名的,或說是臭名昭著的華裔娼妓,一出場就能引起紳士們情不自禁的脫帽。”
02 倒帶·苦難的皮肉,傳奇的娼妓
扶桑本是湖南茶農的女兒,還在搖籃中,就與一個8歲的叫阿泰的少爺定了親。等到14歲的扶桑穿紅著綠的嫁到廣東時,夫君已隨叔伯們去美國舊金山淘金掙錢去,夫君不在,扶桑與一只紅毛大公雞拜堂成了親,安心的侍奉公婆。6年后的19 世紀 60 年代末期,20歲的扶桑在去市集的路上,被一群假冒丈夫朋友,要帶她尋夫的人綁架,賣到美國舊金山唐人街的妓館,開始自己的皮肉生涯。
扶桑的第一個客人,是一個12歲的 “小白鬼”克里斯。扶桑那殘頹俏麗的金蓮小腳,柔細溫暖的肌膚,一瀉而下的黑發,低眉撮唇吹茶的動作,使她像東方女神或女妖那樣迷住了克里斯。
事實上,當時在舊金山,有兩千多個百種男孩被這種「東方情欲」所吸引,他們用校中餐費和糖果的零花錢,來向中國娼妓求歡,并且多半都是規律性的造訪,最小的不過8歲,最大的也才14歲。史書上稱這是「最奇特的社會現象」,是風化上的一次最猖獗的傳染病,他們反復強調,是中國妓女低廉價錢的賤賣皮肉,才吸引了那么多白種男孩的不斷上門。所以到處都是8-14歲的嫖娼老手,叼著雪茄,作為貴客出入各種中國窯子。
“一毛錢看一看、兩毛錢摸一摸、三毛錢做一做……才到碼頭的中國妞,好人家的女兒,三毛錢啦!……——史書記載”
克里斯對扶桑,是不同的。他想做一番樂的心情,一進門就從對便宜中國窯姐的涉獵熱情,轉換成了對成熟美麗神秘東方女子的傾慕。他對她再也不能簡單的男歡女愛,偏生出一種要拯救扶桑苦難的使命感,然而這種來自東方女人的征服,讓克里斯成為家族可恥的一頁。
可惜城市里逐步升級的種族仇恨,導致了1870 年反華騷亂的爆發。克里斯狂熱地參與了大群白人對唐人街的殺人放火、及對中國妓女的輪奸,卻沒有想到扶桑也在其中。不久,扶桑被唐人街的強盜大勇買走,不經意間發現大勇就是她素未謀面的丈夫阿泰。大勇從力捧扶桑做名妓撈錢中,漸漸發覺她與未謀面妻子的相似,改邪歸正的大勇為樂扶桑的自由和尊嚴,在戲院里殺死了一名種族主義的牛肉商即將被處死,于是扶桑拒絕了克里斯前往允許異族通婚的蒙大拿州結婚的請求,錦衣紅妝與即將被絞死的大勇拜了天地,并帶他的骨灰回了家鄉。
03 孕育·為淘金爬上海岸的黃面孔
1848年,淘金熱開始興起,出現了赴美高峰。這時的中國,正處在清朝的水深火熱之中,無論是政治、經濟及社會的原因,還是戰爭、饑荒等天災因素,普通百姓像被囚禁牢籠不得食的鳥,渴望沖破枷鎖,相信幸福在他國。恰在這個時候,“加州遍地是黃金”的說法從大洋彼岸飄來,滲入了窮苦人民的骨髓里。美國,這個標榜著自由、民主,遍地黃金的國度,深深吸引了當時做夢的中國人。于是,一船船的中國人經由太平洋被運往美國西海岸,盡管幾個月的海上航行,疾病、饑餓造成死傷無數,人們還是義無返顧奔向那片“樂土”,開始他們的美國生活。
世界各地的人,蜂擁著爬上這片聲名在外的海岸,為它增添了來自全世界的妓女、槍戰、行騙和豪賭。淘金不走運的人懷揣著假錢和真槍,一肚子邪火的逛在城里。人們來發財的時候太匆忙了,政治、法律、宗教什么都沒帶來,只帶來赤裸裸的人欲。
一群一群瘦小的東方人,從泊于美國西海岸的一艘艘大船上走下來,不遠萬里,只因為聽說這片陌生的國土藏有金子。他們拖著長辮、戴著竹斗笠,一根扁擔肩起全部家當。他們中極偶然的會有一兩個女人,拳頭大的小腳上還套著繡鞋。
他們不知道黃金難求,自由即將被剝奪,也不知道這個城市是用怎樣的惡意看待這些梳長辮的男人和纏小腳的女人,更不知道,當自己用一只只汽船靠向海岸時,就被人嗅出了背后的饑荒和戰亂,他們意識到大事不好,這些能夠容忍一切的黃面孔是世上最可怕的生命,能吃一切糟粕,必然是難以滅絕的邪教徒。
直到今天,當中國第五代移民通過各個國際閘口,面對移民局官員找茬的刻薄面孔,依然能看到來自西方的警覺和敵意穿透了一百多年仍未消散。
04 接客·敗盡的顏色,歡喜的迎合
被拐騙到船上販賣到舊金山的扶桑,在條件異常艱苦的船上,拼命讓自己活了下來,拐來的女子里頭,扶桑是唯一不鬧絕食的,睡得爛熟,再糟也吃得盡興,幾個月的航行,那些女人都餓成了皮包骨,只有扶桑面色紅潤,連押貨人都認為,扶桑不必浪費他的白粉紅粉裝扮顏色,就能賣個好價錢。她對苦難的接受從一啟程就是絕對開放的。
在十九世紀晚期的舊金山,賣身是一項主要生存手段,妓女人數占到當地華人總數的24%。賣身的傷害也是致命的。從小說中就能讀到,從中國拐賣到美國的三千名從事皮肉生涯的妓女中,大多數妓女在十八九歲時便開始脫發掉牙“自然”死去,或是大量被人殺死,扶桑是極少數奇跡般活過二十歲的幸存者。這樣送往迎來的日子,不知顏色敗盡了多少東方女子,惟有扶桑娉婷玉立。
一個風華正茂的好人家女兒淪落風塵,被賣為娼,當第一個嫖客到來前,她該是恐懼,該是羞辱,該是憤恨;當嫖客占有她的肉體時,她該有排斥,該有抵拒,至少也是身體動作上的冷漠。但是,當扶桑聽說第一個客人馬上要來時,她歡喜,她慌亂,腳步蹦跳著,這哪里是在“接客”,分明是在歡天喜地的迎接新郎。
第一個客人竟然就是彼此間一見鐘情的不倫戀,12歲的克里斯。你定會疑慮,這種歡心“接客”的感受,與社會道德意識背道而馳,難道她就沒有一點羞恥心、痛苦感嗎?
中國的「忍」,原本是壓抑本能,絕望下沉,挑釁上揚,但扶桑的與眾不同在于她在經歷無數次被販賣踐踏時所表現出的溫柔寬厚與心甘情愿,笑得那么真心誠意,讓人覺得她對這世道滿足極了。
扶桑是寬容而柔順的。這使得她同一般妓女不同。扶桑從來不覺得自己在出賣,她只是接受男人們,那樣平等地在被糟蹋的同時享受,在給予的同時索取。你本能地把這個買賣過程變成了肉體自行溝通。你肉體的友善使你從來沒有領悟到你需要兜售它。肉體間的相互交流是生命自身的發言與切磋。
當克里斯爬上樹到達扶桑窗口,見到十個男人依次上床享用扶桑時,他沒有看到扶桑絲毫的排斥、抵拒、不合作,他看到扶桑在全面地迎合,像一朵歡歡喜喜開放的花朵,她主宰著伸縮進退,她控制著出入開闔,幸福歡樂的氛圍像波浪一樣一圈圈蕩漾起伏。在14歲克里斯的眼中,苦難在扶桑的身上編織出和諧與美麗,他忍不住淚如泉涌,這淚水是被扶桑的美所震撼的結果。
在肉身布施的時刻,她沒有羞辱感,甚至有一種快樂,是那最低下最不受精神干涉的歡樂。她不抵觸,也從不如預期的抗拒,有的全是迎合。像沙灘迎合海潮,沒有動,靜止的,卻是全面的迎合。
嚴歌苓賦予扶桑對被迫交媾的坦然接納,體現了取消倫理判斷后身體之間、身體與靈魂的平等,挑戰處于統治地位的施害者和弱勢的受害者之間通常意義上的權力關系。
你以為海以它的洶涌在主宰流沙,那是錯的。沙才是主體,它盛著無論多無垠、暴虐的海。盡管它無形,它被淹沒。海和沙,反轉了原本的權力關系。 流沙不再消極地等待被海洋吞噬,反而勝于無所不能的海洋。扶桑不是被動的弱者,而是占據主動地位,完全掌控了自己的身體,潮汐隨著扶桑的高潮而漲落。
正是這種心甘情愿的受難,才使得扶桑,經歷三災九劫卻依然完好從容,用受難度脫每一個來蹂躪她的人,反而讓苦難變成了養分。
04 拯救·罪惡的春藥,圣潔的受難
12歲的白人克里斯對承受種種磨難的東方妓女扶桑迷戀不已,克里斯想象自己是古老陳腐的東方文化的拯救者,但當他把扶桑救出妓院,送到拯救會并給她換上寬大的白麻布襯衣時,扶桑卻極不適應,甚至一度容顏憔悴,當她重新穿上皺巴巴的妖艷骯臟的紅色綢衣時,容顏再度煥發出迷人的光彩。最終,東方女性扶桑拒絕了白人克里斯的拯救,放棄了身體、愛情的自由,重新回到自己的族群繼續承受苦難。
克里斯百思不得其解,卻終其一生愛戀、牽掛“謎一樣”的扶桑,甚至為了扶桑而成為一個反對迫害華人的學者,直到60歲時,這個西方白人克里斯才悟到,自己愛上這個東方女人的原因,竟是母性,是母性是最高層的雌性,她敞開自己,讓你掠奪和侵害”,這種母性包含“受難、寬恕,和對于自身毀滅的情愿”,看似受難悲苦卻有著強大無比。
扶桑在第三次被拍賣時,臉上無半點擔憂和驚恐,那么真心地微笑。如此的一汪溫柔與身上斑駁的傷痕嚴重地矛盾著。甚至在那場排華的暴亂中,面對拖拽自己到街上的二三十個男人,聽著自己綾羅撕碎的聲響,感受自己在推來搡去中跌撞如醉的難堪,這些人叫嚷著:“看她的腳,她的腳是春藥!她讓這里的風化壞透了!”扶桑只是敞開身體,表現出母性的寬恕。
漆黑的路面,破舊的馬車,他們魚貫而入,輪流發泄,扶桑仍向著一片虛無張開身體,柔順得如同無形無狀的霧,一次次迎合在狂野和疼痛上,只是偷偷摘下他們每一個人的一顆紐扣。天亮了,火光熄滅了,唐人街一早便恢復生命,滿大街的裹腳條、繡鞋、一片一片碎裂的彩色綢緞,扶桑握著滿把的紐扣,分不出這偶然發生在身上的這件事,和天天發生的那件事有何區別。漸漸的,連出賣皮肉和暴力輪奸的本質都模糊了。
與生俱有的所有疼痛都像霧一樣裂了又聚,升起又退去。扶桑像霧一樣包容著每一個戳向自己的人。那戳刺漸漸都不再尖利,不再讓人碎裂,是一次又一次的彌合、完整。
輪奸是十九世紀七十年代臭名昭著的歷史事件,而對華人妓女的日常侵犯行為遠比輪奸開始更早,甚至時至今日也未完全終結。
按照貞潔體面的標準,妓女的原本淫蕩,這讓那群恐華排華的洋人賦予強奸一定程度的正當性。被強暴的妓女再一次喪失貞潔和尊嚴,蒙受恥辱。嚴歌苓給了扶桑古老蠻荒時期的母性,她寬恕一切、成全一切、甘愿自我犧牲。她任你索取,任你耕耘,不怕踐踏,不懼掠奪,她以自己款待天下,她以自己承接污垢,她以自己化解邪惡。她讓大勇滾去一身獸皮,蛻變成人,她讓克里斯一生鞭打自己的良心。
扶桑,是一朵在苦難和罪惡的泥沼中綻放的名花。在扶桑這里,受難不是羞辱,是高貴和圣潔的。她像大地之母,原始而深沉,讓你掠奪和侵害,毫無排斥、不加取舍的胸懷,成了淫蕩最優美的體現,這時母性才有的寬厚。
她跪著,卻寬恕了所有站著的人們,寬恕了所有的居高臨下者。這個心誠意篤的女奴,她否定了所有強者對弱者想當然的「拯救」。
05 移民·隱忍的道德,閹割的人性
這是美國淘金最熱的時代,也是美國歷史上排華勢力最強烈的時期。扶桑的一生,就是華人移民的百年血淚史縮影,是排華的最好旁證。
嚴歌苓撰寫《扶桑》時,自己也正是大洋彼岸的「洋插隊」,嫁了一位白人丈夫,在與扶桑的對話中,總是忍不住感嘆扶桑與克里斯,就像自己與丈夫,不同文明間的吸引力和難以溝通的代溝;也會對穿越百年的移民歧視感到唏噓不已。
寫扶桑,就是在寫中國人在追逐美國夢的過程中,受過怎樣的屈辱,又是如何被閹割人性,也是在寫那些針對華人移民的各種各樣的歧視法案,比如導致大規模燒殺搶奸的「辮子案法」和「排華法案」。
在洋人眼里,這些密密麻麻爬上海岸的黃面孔,無論是內在還是外形、儀態和風俗都是令人厭惡的,從語言、血統、宗教到性格,都是低劣的。從沒有任何一個外來種族,在美國歷史上受到如此之多的毆打、驅趕、暴力、兇殺。
在那份滅絕「卑賤民族」的請愿書上,他們列舉了中國人的十幾條罪狀:男人梳辮子,女人裹小腳,主食大米和蔬菜,居住擁擠,生肺病。他們 “溫和頑韌”,他們是 “人形老鼠”,他們有如 “鴉片般的幻奇”……甚至在1870年的圣弗朗西斯科的報紙上,白人對有色人種進行了評比,有50%的人認為中國人是比 黑人更低劣的人種。
黃面孔那種來自古老傳統的道德,令他們總是忍氣吞聲,擁有謎一樣的溫良和沉默。他們能吃洋人難咽的食物,住最難聞擁擠的窩棚,干最勞苦低廉的工作。他們勤勞善良,默默勞作于最為艱苦的礦山鐵路,一天背一百筐石頭,吃一頓飯活三天。這股莫名其妙的隱忍退讓,面對一切的侮辱和毆打,除了沉默還是沉默。但就連這最卑微的沉默,也激怒了欺侮他們的白人男子,換來的只是更為歇斯底里的厭惡反感。
黃面孔的中國移民忍耐、 順從、勤勞,能夠忍受最低劣的生存環境,接受最低廉的踐踏人的尊嚴的工資,承受最殘忍的身體與精神的凌辱,像扶桑,像形容枯槁的老苦力,像那個被吊在樹上,割裂了耳鼻舌還幻想不出聲能躲過劫難的捉蟹老人。像為了防止整群人被搜查地下女奴拍賣點的警察發現,大勇殺死的哭泣幼嬰,像中國苦力與白人工人隔離開來,有的甚至在鐵路工地上被活活打死。
不管人們怎樣吼叫,把拳頭豎成林子,怎樣把 ‘中國佬滾回去’寫得粗暴,扶桑的族群柔順堅忍一如扶桑,仍是源源不斷地從大洋對岸過來了。
他們不聲不響,緩緩漫上海岸,沉默無語地看著你,你擋住他右邊的路,他便從你左邊通過,你把路全擋完,他便低下頭,耐心溫和地等待你走開。如此的耐心與溫和,使你最終會走開。他們睜著一雙雙平直溫和的黑眼睛,是洋人從未見過的溫和頑韌的生物。這讓洋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怕終有一天會在悄無聲息中被這些黃面孔顛覆或吞沒。
“辛勤與忍耐,串起了我們這五代黃面孔移民”。不僅僅如此,還有以惡制惡、主體意識濃厚的阿丁、阿魁、大勇 (實際上是同一個人),他販賣女奴、殺人越貨、生活放浪,他也鋤奸懲惡、俠肝義膽、藐視白人種族的民族優越意識,對白人一口一個 “白鬼”,帶頭將自以為是的洋人一個個扔進海里。大勇是一個在逃的犯人,他就像巴爾扎克筆下的苦役犯伏脫冷,以自己獨有的方式游走在社會最底層,對社會不公進行自己的抗議與 “審判”。故事里提到的在海港之嘴廣場,中國勞工的集體自相殘殺,就是炫耀古典東方抽象的勇敢和義氣,類似于一種民族精神力量的示威。
如今這些血腥事件和排華法案一起業已廢止。許多新一代華人移民受過良好教育,有體面的工作,不僅英語流利,而且適應了西方的習俗和生活方式。可是嚴歌苓卻在故事里哀嘆,新一代移民比前輩更加惡劣的處境。歧視被太多的欲望和名頭掩飾,變得世故,形色如幻,一時無所不在,一時一無所在,還比不得扶桑的時代,種族歧視不過是一個追打中國人的惡棍形態,大勇這類人一抬眼便能準確找到他,然后幾下就飛刀除掉他。而像自己一樣的新移民者,都不知該去除掉誰。既沒有憤怒和仇恨的發泄渠道,也沒有具體的敵對面。于是人們都迷失了,在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表象背后,仍是孤獨,像第一個踏上美國海岸的中國人一樣孤獨。
當前在標榜多元文化主義的美國社會中,種族歧視不再盛行其道,很少公然露骨表述,而是以更復雜微妙的形式繼續對中國移民產生著深刻影響。正如小說中描述的那樣,無數的華人勞工在美國中央太平洋鐵路的建設中充當苦力,鐵路老板卻將鐵路的成功歸因于「德國人的嚴謹,英國人的持恒,愛爾蘭人的樂天精神,從來不提一個字的中國苦力,從來就把中國人當驢。」
不幸的是,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 1969 年中央太平洋鐵路建成一百周年的紀念儀式上。華工開創性的歷史貢獻在美國交通部長的講話中完全忽略不提:「 一百年前在這里完成的艱巨工程,是美國最優良傳統的表現,除了美國之外,誰能在三十英尺雪覆蓋下鑿通十一條總長二十英里的隧道呢?」他從未追問過:如果沒有華工的犧牲,所有這一切根本不會實現。
所以嚴歌苓要與扶桑一起不斷的質疑「官方歷史」:你看,這書上寫的,你能相信嗎?我想不那么簡單,一定有莊嚴的政治色彩。
從二十年代第一個走出唐人街的年輕人,到四十年代第一個進入洋人芭蕾舞團跑龍套的女子,從六十年代的宇航員,到第五代移民……從謙卑恭順、忍耐寬容到失去生存的誠意與熱忱,只剩下聚集財富和玩世不恭。
06 扶桑·呆下來,活下去
呆下來,活下去。
這是包括嚴歌苓作者本人在內,所有移民中國人的信條。
無論是被婆婆奴役還是被拐賣為妓女,無論是被毒打還是被強暴,吃腐臭的魚頭,住籠隔般的窯子,扶桑從來沒有過多的抱怨,她不絕食,不自殺,從不主動放棄生命,甚至不逃跑,當被非人力可控的肺癆幾乎逼到絕境,離死差一步的扶桑會撿起死人身邊的飯碗,為活著做最后一線希望的努力。
她原諒販賣她的人,也寬恕在唐人街的暴亂中強暴她的二三十個白人,包括參與輪奸的克里斯,包括把她像牛馬一樣寵愛的大勇。她記不住任何一個客人的名字,她能在赤身露體被拍賣時不露任何淫蕩的微笑。
猩紅的東方魅力,是扶桑罪惡的圣潔,布滿洗不凈的血污和破舊的猩紅大緞、皺巴巴的紅綢衫,已成了她的皮膚。她微笑得那么無意義,卻那么誠意和溫暖,母性和娼妓就那樣共存在她身上。她的二八金蓮腳,是吸引罪惡的春藥。她好像還沉浸在原始鴻蒙的時代,她完美如一尊女神。
如此的溫柔端麗又如此的麻木放蕩,如此的包容寬厚又如此的智力低下。
這就是扶桑。
/焦尾好書推薦/——嚴歌苓《扶桑》
妓女、老鴇、華工、修女、貴族、少年……百年滄桑,命運跌宕,他們于沉浮中盡現卑微,于愛情中重獲高貴。扶桑花女孩默默無言,以大地母親之姿慈悲注視著充滿肉欲官能的俗世。美國《洛杉磯時報》年度十大暢銷書之一。
/焦尾下一期預告/——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連綿的城市無限地擴張,城市規模遠遠超出了人類的感受能力,這樣的城市已經成為一個無法控制的怪物了。忽必烈強勢擴張的版圖里,有無數個形色各異的城市,旅行者馬可波羅說,它們有的輕盈,有的罪惡,有的迷幻,在王權的強勢規劃下,城市根本不理會,都用各自的方式不受控制的自行成長。
簡書作者:吳知然
「打賞隨意」「留言隨心」「點贊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