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歌1

1

“紅顏每多薄命,公子多情,憐憫歌衫帶淚痕,癡心漸化濃情……”靜靜的劇院里,似乎又回響起那闋熟悉而幽怨的歌聲,我一驚,驀然回頭,但見暮色沉沉,場中寂無一人,我不禁嗒然若失,放下手中一束白菊花,默默哀悼了片刻,終于悵悵然離開。劇場門前,風更大了,雨霧迷離,不夜城歌劇院六個燙金大字的牌匾已在風雨中飄搖,而不遠處新立著標牌——本月拆遷……


我是來旅游的。

今年大學畢業,我和同學小敏拿出全部積蓄來上海完成我們的畢業之旅。

因為圖便宜,我們將下榻的旅館定在老城區。誰料乘車時太匆忙,聽錯站名,結果提前了一個站下。一抬頭,印入我們眼簾的就是這座歌劇院。

泛黃的外墻,被歲月層層剝落。看得出是歷史輾轉留下的產物。古色古香的建筑,還保留著濃濃的50年代大上海的味道。名字無比的蠱惑,不夜城。

“這里就要拆遷了,門票都在打折啊!”小敏大發現似的叫起來:“五折!”

所以,會到這個歌劇院來聽演唱會真的完全是個意外。


演出開始。人物像走馬燈似的換著。

紫色禮服的女人唱了,退了,紅色衣服的又接上,女的唱完了,男的又接上,唱的多數是當地的儂語,或柔情或低徊或悲哀或輕快,但聽不懂在唱什么,聽到耳中只覺軟軟的綿綿的,說不出的晦澀綿膩。劇場中央的燈光忽明忽暗,配合著人物進場出場。我覺得眼皮越來越沉,越來越沉……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有一縷幽幽柔柔的清音鉆進我耳朵里:“紅顏每多薄命,公子多情……”

唱的竟是一口純正的粵語小調,我心頭一激靈,睡意朦朧間,便覺有些醒了,那聲音如此纏綿,如此動人,讓我情不自禁去捕捉那音浪。“憐憫歌衫帶淚痕,癡心漸化濃情……”

我勉力張開一線眼睛,劇場中央的燈光不知何時變了,一簇柔和的聚光燈打在一個女人身上。她穿一身潔白的旗袍,那式樣有點古老,似乎不常見,燈光很柔和,一身潔白的她仿佛也融進這如雪的光線之中,面目模糊而不真切……

她轉腰肢,啟檀口,對我低唱:“郎憐我飄零,公子多情……”

我依稀聽著,睡意陣陣襲來……

“喂,喂!”

忽然,我感覺身體被人劇烈晃動。“秦清,醒醒。”

“干嘛?”什么歌聲,什么白衣人影如海市蜃樓般逝去,我睜開眼時,就看見小敏一張冒火的臉。臺上的演員已在謝幕。喲,我這一覺可睡得沉了。

“干嘛?演出都快結束了,你還在睡。”小敏罵罵咧咧的:“從沒見過一個人來演唱會像你這樣的。”

“什么呀,我也有在聽啊!”我反駁。

“聽什么聽,你睡得像死豬一樣,搖都搖不醒。”

“剛剛我還……”咦,不對,細看那劇場中央,五彩繽紛的燈光下好像獨獨少了那個白衣人影。難道她沒出來謝幕?又或者,她換了別的衣服……我努力搜索方才朦朧中看過那個人影,印象卻模糊一片。“還聽到一個女的唱了首粵語歌,挺好聽的。”

“粵語?大小姐,你以為我們現在還在廣東嗎?”小敏哈哈一笑:“你睡迷糊了!”

怎么回事?沒有粵語歌嗎?難道我剛剛在作夢?不對呀!那歌聲如此真切,而且,那首曲子是我以前從未聽過的。“真的,是一個穿白旗袍的……”

“得了,都散場了,快走吧!”她匆匆的,不耐煩地說。似乎對這地方也不甚留戀,吝于久留。

“唉,這種小劇場,確實也沒什么好聽的歌……”回旅館的路上,小敏還在抱怨。看來,她今天應該也沒有很認真去聽,那么對歌曲沒留意也就不出奇了,想到這,我釋然了。就是有點惋惜,原來不是每個人都和我一樣對那首歌有共鳴。我想起了那專注而婉轉的歌喉,即使朦朧間,依然聽得出她滿含深情在唱……

不知為何,竟有點為那歌女覺得有點難過。


這天夜里,在旅館。我感覺睡的很不安穩。

閉著眼睛,我仿佛就能聽到那些紛沓而至的歌聲,那么熟悉、又那么遙遠,像四面八方涌來的潮水將我深深深深淹沒了:

“甜甜笑不停,芳心得意忘形,惟恐公子往日情,也這般賦予誰?”

夢中的歌聲漸行漸近,一條女子的身影依稀投入室中,柔和的光芒,潔白的旗袍,隨著歌聲在輕輕晃動……

那女子唱著,緩緩轉來,眼神若夢,笑靨如醉,而面容朦朧,該死的……近在咫尺,我竟看不清她一張臉!

“啊!”這一嚇非同小可,大叫著醒來。光影電光火石間向窗外攏去,一下消失不見。

“秦清,你怎么了?做惡夢了嗎?”小敏被我吵醒了。

“窗外有人!”見她一臉茫然,我推開她,撲向窗口。天氣很好,窗是開著的,窗口正對著一棵美人蕉。正巧一陣風吹來,葉子晃動,便明晃晃投下一片月光來。只一瞬,風住了,葉子一遮,四下又是昏暗。只是悄無人影。

難道剛剛的光影僅僅是風的作用?那么,我聽到的歌聲又是怎么回事?

“小敏,你剛才有沒有聽見有人在唱歌?”

“沒有啊!我睡的好好的,什么都沒聽見。”她臉色有些發白了:“你別一驚一乍的,好嚇人吶!”

我們又同時出現了分歧。

她沒聽到?這么清徹的歌聲……我絕不會聽錯的!

我不甘心,我決心一試。于是我打開電燈,取出本子和筆。篤定地說:“我不相信,你一定聽到了。可能忘了。這首曲子之前在劇院也聽過……這樣,我給你寫一段詞,你看看有沒有印象。”

“好。”小敏被我這么一鬧,一時也嚇得睡不著,索性起身看我搞什么鬼。我于是殫精竭慮去搜索腦海中那悠悠歌聲……說來也怪,那首歌,雖然僅僅是聽了個一鱗半爪。我卻深深被它吸引了。愛上它那種半含幽怨半含凄惻的深情,愛上它濃濃的粵韻……莫說是在上海,即使在廣州家鄉,都不一定能聽到。所以,即便在半夢半醒間,腦海里依然留有不可磨滅的痕跡。

我根據回憶,一邊回味,一邊加上揣度,歌詞大概是這樣的:

“紅顏每多薄命,公子多情,憐憫歌衫帶淚痕,癡心漸化濃情。

甜甜笑不停,芳心得意忘形,惟恐公子往日情,也這般賦予誰……”

擱了筆,我獻寶似的捧給小敏,滿心以為她會說出肯定的答案。誰料她接過去一看,語出驚人:“我從沒聽過這首歌。”

“你確定?”

她反復看了又看,很篤定地對我說:“連這樣古老的歌詞都是第一次見。”居然很困惑望向我:“秦清,你什么時候開始喜歡起這類歌曲來?”

我一下子傻眼了。怎么可能?那劇院里白衣歌女,低眉淺唱,宛在眼前。小敏就算再不留心,總不至于全無印象。難道……只有我一個人看見、聽見……這一想,背上驀然濕涼了一片。

“秦清。”小敏大概瞧出我神情有異,慌了神:“你不會撞邪了吧?”

“不,不會的。”我從來不相信鬼神之說,作為一個新世紀的大學生,畢竟受過那么多年科學教育。可是,眼下之事委實太過離奇,如果不是確定我神智健康,我真懷疑自己出現了妄想癥。“我在劇院里明明聽過……”

“也許是你記錯了,從前在什么別的地方聽過也說不定。”小敏反而平靜下來,安慰我。

“我肯定我之前沒聽過這首歌!”如此牽強的解釋,難以叫人心服。腦海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現在,想知道問題的答案只有一個辦法——”

“什么?”小敏被我盯得頭皮發麻。

“就是明天再去聽一次演唱會!”


一夜思來想去,無法安睡。

第二天,轉了天氣。烏云很低,令人窒息的悶熱。

但是一早,我們還是馬不停蹄地奔向不夜城歌劇院。誰料吃了個結實的閉門羹。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這里臨近拆遷,一天內,僅有晚上7點到9點一場表演。

無可奈何,我們只好就附近先逛逛。

小敏餓了,提議去吃東西。

我們選了一間走進去,這間店面裝修沒有別家豪華,可喜是干凈簡潔。尤其挑著“老字號”三個大字更加吸引人。店主是個滿頭白發的老人家,笑呵呵的,十分親切。

這時已過了早餐時間,店里只有稀落的兩三桌人。

“兩位小姐,吃點什么?”

我看到對面一桌的客人正津津有味吃著小籠包,心里一動,凡是到上海的人,沒有一個不想嘗嘗它這里的特色早點。

“跟他們一樣,我們也要兩份小籠包,兩杯豆漿。”

“馬上就好了。”

對面的客人似乎被驚動了,有目光投過來,我沒有時間理會,因為小敏在那嘆氣:“這破劇院非要晚上才開演,難不成咱們要在這等一天。”

“先四處逛逛唄!”

“要逛也要找個繁華點的地方啊,這里有什么可看的?轉來轉去還不都一個樣。”

“你們說……要去哪個劇院啊?”對桌有個客人顯然聽到我們的談話,忽然,很好奇地插進話來。我抬頭一看,是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看他的膚色,講話的腔調,多半是本地人。

“我們要去不夜城大劇院!”小敏嘴快說了。

“別去,別去……”誰知他聽了,連連搖起頭來。

“為什么?”

“你們是從外地來的吧?”

見我們點頭,他笑了:“這就是了。那間大劇院有很長歷史了,都修過好多次,里面環境既破舊,設備又不好。為省錢,還每次都找些本地二三流的藝人去里頭唱,專門招攬像你們這樣的外地旅游的客人……騙錢的。也只有你們這些不曉行情的才會上當,像我們本地人都不會去聽的。”

“難怪唱得那么差!”小敏嘟囔了一句。

“而且,你們最好也別去那里……”忽然,我聽他又若有似能無說了句什么。

“你說什么?”

“啊,沒什么。”他輕咳一聲,笑笑:“我只是叫你們不要上當,上海好玩的地方還多著嘞!”

“不是,剛才你明明叫我們最好別去,為什么?”我不罷休。

他看著我,不笑了,有點猶豫,想一想:“你們沒有聽過任何關于劇院的傳說?”

我倆相覷愕然。

他臉上露出一絲畏懼的神色,壓低聲音道:“這劇院以前死過人,一直以來都鬧鬼。聽說劇院里每個工作人員都或多或少碰過一些奇怪的事情,只是不敢對外說。估計大家是真待不下去了。后來才決定把那里拆遷……”

“奇怪的事,什么奇怪的事?”我心頭一陣發怵,忍不住大聲問。死人?鬧鬼?我腦里亂糟糟理不清頭緒。

“這說來就話長了……”

“麥杰,別聊了,走啦!”

他的同伴在叫他。原來,他的名字叫麥杰。

“不好意思,我要走了。”他對我倆揮揮手,轉身要走。

“有沒有人聽到過奇怪的歌聲?”福臨心至,我居然沖口而出。

麥杰立時回頭,滿臉錯愕地看著我。

“秦清。”小敏擔心地看著我。

“告訴我劇院的傳說。”我顫聲說,我并不知道這樣做意義何在,但我想,這也許是我找到答案的唯一機會,所以急切間,我也顧不上得體不得體,啪的一聲把提包攤在桌上。“今天,我可以聘請你當我們的導游嗎?拜托了。”

他看看同伴,那邊已經很不耐煩了。又看看我們,有點躊躇,挑眉問我:“你真的那么想聽?不害怕?”

“我不怕。”

他點點頭,忽然轉身走過去,對同伴低低說了幾句,說的都是本地話,隱隱約約聽不清。只是,那同伴似乎抬頭看了我一眼,嘴角似笑非笑,我無心分辯他的眼神為什么突然變得那么古怪。于是他徑自走了,麥杰留下了。

“好吧,我今天的時間都是你們的了。想知道什么盡管問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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