瑣事牽絆,兩個星期沒回娘家了,白天忙忙碌碌沒感覺,夜晚與周公相約,則完全暴露了我內心的隱秘。
……
像往常一樣只要回到娘家,最歡心的就是沿著門口的鄉村小路散步,蔥蘢的莊稼,藍天白云的清爽,目及一望無垠的綠色平原,耳邊迭起的蛙聲,我貪婪的嗅著各色菜蔬開花結果的清香,鄉村總是讓我魂牽夢繞的掛念。
只要回到娘家,年過四旬的我就完全蛻變成了活潑少年的模樣,天上的云,地上的花,一草一木都成了我的專注。
鄉村小路盡頭,與外村溝通,有一座小小的水泥橋,不知道被誰惡作劇寫了三個大字——“戀愛橋”,成了我和男人每次都喜歡駐足的地方。
想當年,媒妁之言的相親,我和男人就是在這里,牽手開始。
戀愛橋,見證了我們二十年的時光交織,今天又一次漫步到這里,心里百感交集,正和男人說笑著感慨,突然看到遠遠的地里隱隱約約有一方草屋呈現。
戀愛橋一側就是家里的責任田,冬天小麥、夏天水稻,兩季論作是一家人生活的保障,我們姊妹三個出嫁,小弟結婚,父母年歲漸長,這塊田地已經交到小弟手里,突然發現的房屋讓我很是驚訝。
曾經母親一直惦念搬出老宅,在這里建一處小屋單住,不過沒聽父親說動工啊,是誰占了我們家的土地建成了房屋,不對,還有人住,裊裊炊煙,正是傍晚做飯的時候。
拽著老公,穿過濃密的莊稼,直奔而去,遠遠的入目:田埂上一棵大楊樹下,一間小小的茅草屋,房前一個小土灶,一位老人顫巍巍正在燒火做飯……
襤褸的衣衫,熟悉的背影,我目瞪口呆的驚訝:這不是外爺爺嗎,他一直住在殷莊,怎么現在到了這里……
心里突然埋怨起父親、母親,家里兩處的院落十幾間房,怎么忍心讓風燭殘年的他一個人住在這里,還自己動手做飯。
正欲上前招呼,突然想起來,外爺爺不是去世嗎,就在十三年前,八十多歲的他被父親接到了我們家——他唯一女兒的家里,母親盡心盡力床前伺候,沒想到一場重感冒讓他魂歸故里。
我扶著老公,遠遠的望著,淚如雨下……突然醒來,才發現是南柯一夢,熱淚染濕了枕巾。
十三年來,這是外爺爺第一次入得夢來,我不知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還是冥冥之中外爺爺想要告訴我什么!
他在那世是缺衣少食還是窮苦撂倒,他是想要告訴我給他燒上紙錢還是借此訴說思念。
從小到大,外爺爺與我的認知,要比自家親爺爺還要近上三分,朝夕相處的緣分,比起那遠在三千里外的親爺爺,我很感念外爺爺在我成長中給予的教育和啟迪。
姊妹多、負擔重,父親離家打工,母親一個人在家帶孩子還要種五畝地,外爺爺心疼母親,帶著癱瘓在床的姥姥住進了我家,母親幫著伺候姥姥,外爺爺幫著母親種地、帶我們四個孩子。
那幾年有了外爺爺的幫襯,苦澀的日子有了一絲甜的的滋味。遠在萬里遙沙漠里修路的父親也送了一大口氣,要知道一個婦女帶著孩子在家,沒有男人支撐,那日子的艱難是無法想象的困頓。
有了外爺爺在身邊,母親日子輕松了不少——這或許也是外爺爺將唯一女兒不愿意遠嫁的原因。
——據母親說,村里媒人曾經給她介紹了一戶人家,男人高大威猛,家庭條件非常不錯,對母親相當滿意,就是離得有點遠,三十四里(現在來看沒什么,想當年用腳丈量,算是遠嫁),外爺爺怎么說都不同意,反而相中了父親。
想當年父親又矮又黑又瘦,家庭條件更是不能提:早早沒了娘,后娘比母親只大了九歲,四五個小叔、小姑子都不大……母親不中意,外爺爺執意:前后莊,沒有二里地,一袋煙功夫就能走個親戚,外爺爺勸母親說什么“受苦的孩子知道愛惜人,會過日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親嫁給了父親,婚后日子還行,母親總是有點耿耿于懷。
外爺爺的到來,最歡快的應該是我們姊妹四個,尤其是我,作為長女,父親不在身邊,母親身體贏弱,帶弟妹,做家務,幫襯著干地里活,不到十歲的我儼然成了家里頂梁柱,外爺爺住在家里,不但減輕了我的壓力,更讓我感受到父親不在家,常年缺席的溫馨。
外爺爺算是“知識分子”,常年帶著一副眼鏡,清瘦干凈,他不喜歡往人多地方去,更不喜歡聊家長里短,平時閑暇或傍晚,最喜歡的就是看書和聽大鼓。
在他的房間床上,厚厚薄薄各式話本成了我覬覦的寶貝:《三俠五義》,《說唐傳奇》、《三國演義》、《水滸》……從小學三年起,囫圇吞棗我偷著看完了他所有的收藏,書里的世界成了少年時代的我生活里重要的全部。
夏夜晚上,在院子里乘涼,他喜歡給我們將各種各樣的故事:牛郎織女,仙俠怪談……他曾告訴我:少不看水滸,老不讀三國,好多年后我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他苦口婆心給我們講述做人的道理,待人接物禮儀……,父親不在身邊,母親忙著家里家外,外爺爺擔負起看護和教育我們的義務。
不知道是耳濡目染還是近朱者赤,愛書,讀書也成了我的愛好,只要有點空閑,外爺爺房間里書本就成了我最好的陪伴,這點“惡習”常常被母親呵斥,只要一眼看不到我,就在院里嚷嚷開了——死妮子又偷懶抱書本了,也不知道那書里有啥好事,拾張搽腚紙,也能樂呵呵看半天。
目不識丁的母親,自然不知道“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的”美妙,這時候的外爺爺都會樂呵呵幫我打掩護。
外爺爺幫襯著我們五六年,直到父親結束打工生涯回到家,在外婆去世的第二年,外爺爺搬回到了他自己的家——鄉鄰的村莊,一個人獨居老宅,還種著一畝多地,兩個舅舅孩子多,負擔重,很少能照顧到他。
據說因為外爺爺特別的照顧我們,兩個舅媽都頗有微詞,可在母親嘴里卻不這樣說:外婆癱瘓在床,外爺爺伺候的也很辛苦,兩個舅舅都在外打拼,舅媽要帶孩子,不可能去照顧癱瘓的外婆,魚幫水水幫魚,也只有自己的閨女能全身心的去照顧。
回到自己家的外爺爺孤孤單單,吃飯還能自己操持,種地已經無能為力,好在兩家離得近,該收該種都是父親帶著我們去幫忙,割麥子、插秧、耕地、靶地……
每每忙碌的時候,外爺爺蹲在地頭,笑瞇瞇抽著旱煙袋:地里勞作的閨女、女婿讓他心里很是滿足。
或許在他看來,自己堅持唯一女兒不遠嫁,絕對正確不已。
時光飛逝,一轉眼我們姊妹四個一個個結婚成家,外爺爺也變成了龍鐘老者,生活難以自理,在城郊做生意的大舅把他接到居所——一處沿街的門面房,前店后廠經營狗肉生意,屠宰加工出售一條龍,那環境不用多說,第一次去的時候,我嘔吐的不能自抑。
外爺爺蝸居在一個巴掌大的房間,一張小小床占滿了全部,床前一個小小煤球爐取暖兼做飯,大舅生意太忙,自己吃飯都不趕點,經常是外爺爺自己掙扎著煮口面條充饑。
我看的很辛酸,卻沒辦法:自己孩子小、工作又忙,一日三餐都成問題;而母親那時候也不如意,最小的弟弟結婚三年沒生育,成天雞飛狗跳,父親一氣之下去外地干建筑隊,母親去城里做了保姆。
我是表兄弟、妹子中最年長的一個,其他的上學上學、打工打工,大多都沒成家,成家的也不可能愿意,外爺爺日常照顧只能靠著大舅和二舅,好與賴,外人都說不得什么,我離得最近,能做的只是常去看看:買點吃的、穿的、用的,算是略表孝心。
外爺爺見到我很是激動,每次都有說不完的話,我們在一起常常念叨從前,那些年父親不在家,外爺爺和我們在一起的歲月。
我感念外爺爺對我們一家的照顧,更感謝外爺爺對我成長的影響,記憶里唯有一件事曾經讓我耿耿于懷。
94年,輟學兩年的我復讀一個月考上揚農中專,九千塊錢的學費在當時的農村,是一筆不菲的支出,父親到處借錢想盡了一切辦法。
很清楚的記得,在我開學前夕,外爺爺來給我送行,母親炒了幾個菜,外爺爺一邊喝酒,一邊對我語重心長教導,讓我出門在外好好照顧自己,好好學習,別讓父母擔心……
最后他有點不好意思的給我說:外爺爺年歲大了,也沒啥積蓄,不能給你湊個路費,心里很是不安!
我當時根本沒想法,還一個勁的安慰他,有父母在,啥困難都能克服,讓他放寬心。
第二年,大舅家的二表弟也考上了中專,聽母親說,外爺爺居然傾其所有把自己積蓄半輩子的兩千塊錢全都貢獻了出來!
母親心里有點忿忿不平,父親更是在家嘮叨了許久,要知道外爺爺不種地,沒有一點收入,那點錢就是養老的支撐。
我聽了心里更是酸澀:我自以為外爺爺和我們家最親近,卻未曾想,在他心里,外甥女和孫子卻有這么大的差距……
不過隨著歲月的輾轉,年齡的漸長,那些小小的不如意早已經煙消云散,就像母親曾經教育我們說的那樣:記著別人的好,心里會充滿了感激,惦記別人的不對付,就像在心里埋下一根刺,沒刺著別人,先痛了自己。
對于外爺爺我還是像往常一樣的親近,外爺爺跟我也不客氣,缺啥了,或想吃啥,常常打電話給母親,讓我買了送過去。
外爺爺曾多次給母親說:他得了我的繼,我也很自豪,比起他那些孫子、孫女,我對他應該是相當的好!
父親和母親更是如此,隔三差五過去,洗衣服、收拾被褥,盡盡做女兒、女婿的義務,在家里平靜后的第一時間,專門去車把外爺爺接到家里,用心服侍,直到生病去世。
外爺爺與我,與我們一家應該是比那遠在三千里外的親爺爺還要親切和真實,現在,外爺爺早已經離開我們,夢里熟悉的身影卻讓我懷念不已,不思量,卻惦念,回憶總在深夜的夢里。
但愿我的外爺爺在那世,能安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