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彼此之間
初次知道《繁花》這本書是三年前,一直有在「一席」上聽演講這一愛好,偶然翻到2014年的演講視頻,其中有一個就是金宇澄先生的,于是知曉了這本書。
去年暑假開始認真翻閱這本書,讀到二十多頁,竟然有些困意。彼時室外金燦燦一片,熱浪洶涌,屋內空調送涼,書桌前燈光昏黃。我合上書本,便是半年倏忽已過。
寒假前的一天,辦公室同事閑聊問及我是否看了最近火熱的電視劇《繁花》,我一查才知道原來王家衛改編的電視劇已經開播了,演員陣容也很強悍,且有滬語版。但書已經讀了一半,此刻追劇,只怕有些錯亂,索性先讀書。
金宇澄先生是地道的上海人,且是《上海文學》主編,經歷過特殊年代的上山下鄉,有八年的知青經歷。他在本書的跋中提及:“《繁花》感興趣的是,當下的小說形態,與舊文本之間的夾層,會是什么?!蔽蚁?,關于《繁花》的閱讀期待,如果著眼于情節和故事性,只怕會落空。所以閱讀的過程中,我就很好奇,拍成電視劇要如何將這些氤氳在文本中綿柔的腔調、動蕩的浮華變成具體可感的畫面。
二、上帝不響,像一切全由我定……
「語言」
小說雖是用大量滬語完成,但經過作者的篩選,非上海的讀者也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關于這一點,一席演講視頻中也有較為詳細地提及。
其實,提及小說語言,我會不禁想到汪曾祺先生在《小說的思想和語言》中所提及的語言的四種特性,即:內容性、文化性、暗示性、流動性。
在《繁花》中,充斥著大量的對話和一些與情節“無關”的句子,它們構成了文本的大多數,散發著一種獨特的小說氣息,是我以往的閱讀體系中所沒有的,它無限接近文本的內容,又留有諸多空白。具體來說,它有一些《紅樓夢》這類古典小說的氣韻,又摻雜了現當代交匯點上的復雜美感。就如同書中引用了穆旦的一首詩:
靜靜地,我們擁抱在
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
我無法具體描摹這種閱讀感受。它綺麗多變,我時而沉浸其中,即便在擁擠的地鐵上,近距離面對著陌生人的臉龐,我也能安靜地只看眼前的手機屏幕。那些璀璨的文字,讓夜色中穿行的地鐵和人流化為空白。只留我一個人,孤寂地看著小毛走出弄堂,看著陶陶在接近幸福的最后一秒狂歡,看著倍蒂和金魚一同飛走。
但我又時而難以走進,只覺得有一扇門擋住了我進入那個世界。阿寶將我拒之門外,他的眼里只有雪芝。李李冷艷凄清,只對阿寶說出了那些過往的故事,我似乎不配知曉。我不是文本中的任何人,沒有任何代入感,這些需要如何親切得起來。難哉!
“我希望《繁花》帶給讀者的,是小說里的人生,也是語言的活力,雖我借助了陳舊故事與語言本身,但他們是新的,與其他方式不同?!?/p>
的確如此。我無可辯駁。語言,是作為讀者的我扣響《繁花》的第一道門。
「人物」
男:阿寶 滬生 小毛 陶陶
女:李李 玲子 汪小姐 雪芝 倍蒂 姝華 菱紅……
書中最先出現的人物是滬生和陶陶。陶陶是賣大閘蟹的。陶陶和滬生的聯系最初只是偶然,他是滬生前女友梅瑞的鄰居。關于陶陶,整本書讀下來,我看到的是一個為愛情所困的人。
“陶陶說:一到夜里,芳妹就煩?!?/p>
陶陶遇到潘靜,共度一個波瀾的夜晚,一場突如其來的火災,他沒有臨陣脫逃,贏得美人青睞,但最終未果。而后遇到小琴。
“這頓夜飯,陶陶與小琴雖只攀談幾句,但有擺攤的共同話題,比較投緣?!?/p>
而后兩人走到一起,陶陶傾心。
“陶陶笑說,最近我有點花癡了,因為小琴太好了?!?/p>
而后兩人搬去同住,陶陶想要和小琴結婚,與芳妹離婚,遂請求作律師的滬生幫忙,最終得逞。喜訊落定,二人欣喜若狂,彼此逗弄,似是無意之間,小琴“一個直線,沖進陽臺,忽然聽到天崩地裂一聲響……”
由喜轉悲。然而小琴的日記本又揭開了另一層真相。陶陶以為的愛情,并不如他所想那般純粹熾熱。
陶陶的故事,就此落幕。
滬生和前女友梅瑞(后做外貿)?!皟扇耸欠梢剐M瑢W,吃過幾趟咖啡,就開始談?!焙髞恚蚬ぷ髟?,滬生介紹其朋友阿寶給其認識,梅瑞喜歡上阿寶(“第一趟看見寶總,就出了一身汗,以后每趟看到寶總,我就出汗,渾身有螞蟻爬),但并未得到回應,后與其北四川路男朋友結婚。滬生后與白萍結婚,婚后白萍出國,不再回來。
阿寶,家境殷實,其父親是革命青年,與爺爺劃清界限,一心革命,然成效甚微。后再遇特殊十年,一切境遇翻轉,祖父凄惶,全家人在這動蕩年歲,難求安穩,生活境況更是大不如前。阿寶有個在香港的哥哥,從寄信到親自回來探望,卻未被接納。
阿寶喜歡鄰居家女孩倍蒂。動蕩年歲,倍蒂的鋼琴被砸,父母被關,一切翻天覆地,攪碎生活的原貌,倍蒂不知所蹤,總之是不在了。這段文字迷蒙詭譎,加上老奶奶,更是霧里看花,荒涼異常。
阿寶與售票員雪芝確立過關系,最終也未能走到一起。
“阿寶驚醒過來,轉向江寧路口,立即朝北,穿這樣一身衣裳,去見雪芝,因為是上班,雙方也已經結束了無所謂了?!?/p>
“阿寶疲憊猶豫,渾身油泥,最后到達雪芝的弄堂,停車,推開后門,見走廊前面的房間里,雪芝背了光,回首凝眸,窈窕通明,楚楚奪目,穿一件織錦緞棉襖,袖籠與前胸,留有整齊折痕,是箱子里的過年衣裳,藍底子夾金,紅,黃,紫,綠花草圖案,景泰藍的氣質,灑滿陽光金星。阿寶朝前幾步,聞到胸口的潤滑油味道,想到小毛遙遠的詞抄寫,塞客衣單,孀閨淚盡?!?/p>
兩人結束。再遇見,是小毛的病房,雪芝已經豐腴發福,是他人之婦。
其后,阿寶與李李夜談。李李的故事曲折回環,倔強求死,不屈于人,幸得一人相助,有至真園這一番遭際,但是救贖難獲,唯有遠離塵世方能解脫,遁入佛門,洗盡紅塵。
“李李說,紅塵讓人愛,也會讓人忌?!?/p>
“金刀剃下娘生發,除卻塵勞不凈身?!?/p>
“人覺得,春光已老,男人卻說,春光還早。”
“別后不知君遠近 觸目凄涼多少悶 漸行漸遠漸無書 水闊魚沉知何處”
“阿寶眼里的走廊終端,亮一亮,有玫瑰的紅光。一切平息下來,李李消失?!?/p>
小毛爹娘最普通,十年動蕩反倒安穩。偶然與樓上船員妻子銀鳳有關系,卻被爺叔看破戳破,無處遁形,匆忙與春香結婚,與朋友斷絕往來。春香難產,母女皆亡。故事的最后,小毛病重,住進養老院,彌留之際,有氣無力,說:“上帝一聲不響,像一切全由我定,我恐怕,撐不牢了,各位不要哭,先回去吧。”
至于其他女人,不做贅述。
小說的最后,超市里歌聲傳來。
看似個鴛鴦蝴蝶 不應該的年代 可是誰又能擺脫 人世間的悲哀
花花世界 鴛鴦蝴蝶 在人間已是顛 何苦要上青天 不如溫柔同眠
書中的男男女女,佑于時代之變,經歷諸多動蕩,在諸多不動聲色的遭際里,經歷成長、裂變、分離、聚合、悲哀。時代浮沉的浪潮之中,他們那般渺小,那般不值一提,能決定的微乎其微。唯一不變的,是時間的河流永遠奔騰,不為任何人停歇片刻。年代隔閡,我只在文字中歷經那些渺遠沉重的時刻,卻在故事里,與它更靠近近一些。
三、腔調與浪潮
王家衛導演在電視劇中,以寶總為焦點,以上海為中心,以時代變革為大背景,幾乎創造了全新的?繁花?。電視劇中所保留的關于原著的,在我看來是一種文字的具象化氣質,它投射到絲絲縷縷的燈光中,映射在人物的言談舉止間,更蔓延在綿綢的滬語腔調里。至于人物,早已脫胎換骨。
胡歌飾演的寶總是全劇中的風云人物。雪芝之后,愛情遠離,十年之約,交付時代的浪潮里。在爺叔的引領之下,從股票到外貿再到股票,數十年歲月,最終隱退。人們記得那個風光在黃河路的寶總,他叱咤風云,懂得財富的密碼。但關于阿寶,人們知之甚少,無人問津他的前世今生。胡歌的演技依舊很棒,一種明朗中帶些許憂郁的氣質,讓我覺得小說中的阿寶有一部分得以保留。
馬伊琍扮演的夜東京老板玲子,最初我以為她清醒過人,而后當她對汪小姐提及,她一直留守夜東京是怕寶總的運道真的和自己有關。那一刻,我才明白,愛情里,女人的清醒,克制冷靜,已是不容易。認清真相是一關,擺脫真相又是一關。我依然很喜歡馬伊琍的表演,每一個角度都細致,就像?奮斗?里的夏琳一樣,她還是那個馬伊琍,骨子里就有某一類女性角色的氣質,清醒的柔情,凄冷克制的告別。我印象深刻的還有她與紅菱告別那場戲,因為事先看過一點文字解讀,所以我以為自己應該有所預期,然而,我依然被她代入了。那種女性之間的惺惺相惜,被一些猝不及防的眼淚詮釋出來。女人的某一面,永遠只向女人敞開。
辛芷蕾飾演的至真園老板李李,她保留了原著中的那種神秘感,帶著故事突然降臨,又帶著故事驟然離開。小說中出手相助之人變成了A先生,她是李李的因緣際會,是她活下去的全部動力。她用全部的堅毅和智慧,還完了A先生的債務,回到真實的自己,坐牢,出家,完成全部的人生。卷發的辛芷蕾和?鬼吹燈之怒晴湘西》里的紅姑竟也有些共性,那種對愛的執著,透過眼神,講起排山倒海的故事來。
唐嫣飾演的外貿公司員工汪小姐,在我看來是一全新的人物,她和小說里的汪小姐僅僅是重名罷了。我是完完全全剝離了原著中的人物來看她的。她身上集結了很多女性的細小光芒,真實的敢愛敢恨敢拼搏,相較于玲子,她在愛情里醒來的姿態,轟轟烈烈。
電視劇里,我印象最深的女性其實不是以上的任何一位,她們都過于閃耀,我只能以望塵莫及的姿態觀望。
真正讓我震撼的是金美林和小江西這兩個極具破碎感的女性。
金美林的老板,苦心經營飯店。面對強敵,竭盡所能自保。面對不靠譜的老公,堅毅痛苦。當她走進至真園尋求幫助,依舊保有自己最后的姿態。離開黃河路,她的時代落幕,她依舊盡力美麗。
小江西身上滿是奮進的不甘心,她用“寶貝”換來金美林老公的黃金,用剪斷至真園的電線換領班的職位,用愛情和股票換全新的人生,然而美夢破碎,男人摔死,自己差點被金美林殺死,但她依舊叩問命運,為什么我不可以!
最后要說范總。我記得演員被采訪時說,王導保留了他百分之九十八的戲份,他覺得如同范進中舉一般欣喜。我想說,你才不是范進,你值得98!
看完電視劇,我覺得主角并不是寶總,我看到的主角是那些紛紜的女性,她們或是敢愛如汪小姐、李李、玲子之類,或是敢恨如梅瑞、小江西、金美林之類,或是有原則如汪小姐的師傅。
我想從來就沒有完美的女性,我們也不應該苛求完美。執拗不是缺點,一根筋不是缺點,癡情不是缺點。成為自己。我們只活一次。
至此,小說是小說,電視劇是電視劇。它們之間保留著若隱若現、似有似無的連結。特殊的十年也好,股市風云也罷。寶總也好,阿寶也罷。最終不過都是每個人自己的“大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