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一生,如果所有選擇或努力都是徒勞,你還會堅持某些決定嗎?
提起歐亨利,最容易讓人想起的應該是《最后一片常春藤葉》和《麥琪的禮物》所表現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小說情節,和濃重的贊頌人性之美的人文關懷。不過,歐亨利可不是什么暖男,如果讀完《警察與贊美詩》、《財神與愛神》或者是我們今天要談論的《命運之路》之后還這么覺得,那一定是你的打開方式不對。
給《命運之路》冠上“毒雞湯”之名一點都不過分。另外,和以往的作品相比,歐亨利給主人公選了三條路可以選擇,這聽上去和98年的《羅拉快跑》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歐亨利給了三條死路。
生平與作品的關系
關于作者本身,傳記性文字極少,他大量短篇作品完成于出獄后成為職業作家直到去世的這段時期。他曾經在藥房做過學徒;在牧場做過牧羊人、廚師、嬰兒看護;在奧斯丁當過歌手、戲劇演員、藥劑師、繪圖員、記者和出納……應當說,這些職業為歐亨利所有短篇小說的人物塑造奠定了很重要的基礎。他對小人物的刻畫直白卻細致,比如《失憶癥患者逍遙記》中,對于藥劑師手指被藥杵磨出繭子的描寫、對于制藥時配成形劑物質的在行等無疑是曾經作為藥劑師的經驗之談。
在《命運之路》中也有關于牧羊人生活的描述,“你在原野中生活;清爽的早上,你離開家,在樹籬邊的草地上躺下。羊群在山坡上自由吃草,你喝著消息的清水,坐在樹蔭下面,吃著美味的黑面包。你還聽著樹林里畫眉的叫聲,對嗎,牧羊人?”
對于權貴的描寫是這樣:“侯爵那巨大的身體快要把椅子撐爛了。他全身覆蓋著黑色,一身華貴的衣服,還有劍鞘和劍柄,都是黑色,只有袖口和領子的褶邊是白色的。他滿臉的傲慢之色,胡子翹得差點碰到了眼睛。”
作者的人物的畫大多從自己的視角出發,對作為主角的小人物的描述大多是體驗和話語,而對于權貴、富豪的描述則多是站在觀察的角度。這極其符合作者本身的經驗,吃過豬肉的人可以描述出豬肉的味道,而見過豬跑的人可以描述出豬的跑步姿勢。
《命運之路》的情節和架構
縱觀《命運之路》的行文架構在當時也頗具實驗性,可以說這不僅僅是作者對于短篇小說構思上的突破,在所表達的思想上也具有一定轉變。
小說引用牧羊人戴維未發表的詩歌作為開始,交代了一心想成為詩人的他在鄉村酒館中朗誦,并為所有觀眾出了酒錢除了公證人巴比努先生。“唯獨旁邊的公證巴比努先生沒有鼓掌,只是聽到歌詞時搖了搖頭。因為,他是個有學識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沒有和那群人一起喝酒。”這寥寥數字的描寫便為戴維的結局埋下了伏筆。
此后,小說描寫了戴維和未婚妻依凡因吵架而覺煩悶,加上一直以來成為詩人的夢想,不斷敦促其走向外面的世界。歐亨利如上帝之手般給這通往外界的入口設置成三條,即左岔口、右岔口和主干道。聯系小說名,不難聯想到的是,這三條路似乎是可以比喻成三種不同的選擇,類似大學畢業了,是結婚、考研還是工作一樣的選擇,總之歐亨利在這里給了戴維三條命通關。
左岔路,戴維遇到了德比佩特斯侯爵,這位權貴由于種種原因要把侄女露西嫁給戴維,戴維帶著神圣而莊重的心情覺得自己成為了一個真正的詩人,要為了露西的自由和這位殘暴的侯爵決斗,然后死在侯爵的搶下;右岔路,戴維來到巴黎,受子爵夫人的蠱惑,幫助德比佩特斯侯爵等叛黨送信到皇宮,被上尉發現假扮成國王,由馬車帶到送信地點,最終死在德比佩特斯侯爵的槍下;主干道,戴維在主干道前猶豫片刻便想念起未婚妻的種種,決定回家,與依凡結婚。他努力寫詩,把所有詩歌給作家喬治判斷是否適合成為一個詩人。喬治婉轉表達,他更適合做一個牧羊人。戴維因此感到絕望,在商店買了把槍自殺。
至此,戴維把歐亨利給的三條命都用完卻逃不出同一個死局。整個布局來看,歐亨利不僅僅在從外界入口上,給了三條路線來構思這個故事縱向的情節脈絡,更有趣的是,這三種選擇存在著一定聯系。戴維的三種選擇除了都與愛情、詩歌有關之外,更與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有關-德比佩特斯侯爵。這些元素把三條路從橫向又串聯了起來,如同網格一般精妙地織成一張網。由于《命運之路》這篇小說很少被大眾提及,很少有人關注到歐亨利在三條路上都用到了“德比佩特斯侯爵”這個人物。右岔路中提到,侯爵作為叛黨射殺假冒國王的戴維,到了主干道這一部分,戴維去商店買槍時被告知是從叛黨-侯爵的莊園里收繳而來。
在寫作意圖上,歐亨利想要著力告訴讀者的是,戴維最終并沒有通過努力成為一名詩人,并且不管他最后是怎么死的,他都死在了德比佩特斯侯爵的槍下。這碗雞湯毒就毒在,不管你選擇走什么路,在這條路上如何努力,結局都不會有任何變化。
在左岔路和右岔路上,戴維因為得到愛情而產生了一種浪漫情懷,從而自我認定為詩人。這一點并沒有得到客觀的認可,從侯爵與戴維的交談中,一直使用“牧羊人”這一稱謂,便不難發現;在右岔路中,國王直接忽略戴維自稱的“詩人”而是將談話直接轉向了放牧生活。在沒有走下去的主干道中,戴維努力寫詩,卻從作家喬治的口中得到“烏鴉無法唱出夜鶯的歌聲”的評價,直接否定了他成為詩人的可能性。當然,在主干道的這一部分描寫過分刻意,個人認為是一個明顯的硬傷,作者在最后指出,戴維用來自殺的那把槍屬于侯爵。
作者到底想說什么
-????? 人性的飽滿度?
如果歐亨利僅憑《最后一片常春藤葉子》成為短篇小說巨匠,我覺得太過單薄而膚淺。因為不管內涵如何,它所呈現出來的人物都太過片面,而人性從來不是用善惡來定義的。紀德認為每個人的生活常是由兩種相反的力構成。這兩種力的相互排擠、掙扎,才形成一切生命的源泉。在高于生活的文學創作里更應包含各種互斥的力量。因此,在對歐亨利作品的理解上,只有將所有人物呈現出的不同性格和其面對的外界環境綜合起來看,似乎才符合人性的飽滿度。這也是為什么,不是所有歐亨利的小說都是以“善良”的結尾收場的,因為這本不符合人性。
我相信歐亨利在創作《命運之路》時,力求呈現的并不是人文關懷,而是告訴我們不管人做什么樣的選擇,他把路鋪成什么樣子,最后的結局是什么,他的生活都會存在相互排斥的力量。對于戴維形象的塑造,在一開始我們就知道他是個一心想成為詩人的牧羊人,酒館里有因為戴維付了酒錢而為他喝彩的農夫,也有全然不認同戴維具有成為詩人的氣質的巴比努。同樣,岔路上也有對戴維成為詩人的理想不屑的德比佩特斯侯爵或是作家喬治。我最喜歡的一段對話是這樣的:
“米格諾先生,請看那扇窗戶外面,能看到樹上有什么嗎?”
“一只烏鴉。”戴維看了一眼說到。
布朗先生說到:“這只烏鴉能幫我逃過我本就想躲避的重任。米格諾先生,你了解這種鳥的,它是天上的思想家,對命運的順從讓它歡樂。誰都不如它快樂和滿足,它的眼睛里充滿神奇的想法,跳躍之中盡顯歡愉。原野所產盡可填飽它的肚子,它從不為自己的羽毛沒有金鶯的美麗而憂郁。米格諾先生,你聽到大自然賜予它的的歌聲了嗎?你認為夜鶯比它更快樂嗎?”
“感謝您,布朗先生。”他慢慢說道,“不過,您就沒有從這些烏鴉的叫聲里,找到一句夜鶯的歌聲?”
“我不可能錯過的,”布朗先生嘆了口氣,說道,“每一個字我都讀過了。年輕人,去過你詩中描寫的生活吧。不要再寫了。”
“非常感謝您,”戴維又說,“我得回家去看管我的羊了。”
從戴維的爭辯中,我看到的是一個迫切成為詩人的牧羊人,而作家喬治的話則像一顆重石擊向他。看似平淡的“我得回家去看管我的羊了”藏著一種巨大的絕望,這點可以從最后戴維用槍自殺看出。對于戴維來說,此生如不能成為詩人,人生便毫無意義。他生活的沖突點存在于他的詩人理想和客觀現實之間。同樣,在左岔路上,戴維自詡詩人,為了露西的自由與束縛她的侯爵決斗,此為沖突。
在《財神和愛神》這篇小說中,標題即為兩個沖突點,父親為了兒子的愛情,用金錢制造了一起堵車為兒子的求婚制造機會。歐亨利給我們的結論是,在愛情面前,財神是可以占上風的,這源于人對于情感和金錢的觀念。我覺得作者的三觀不能再正,非常有見地地表達了金錢在很大程度上是極為有用的,甚至可以對情感產生某些催化作用,至少這比千金小姐愛上窮小子之類的偶像劇套路來的靠譜得多。當然,也正因為歐亨利極為動蕩的人生經歷,讓他對于現實看的更為透徹而清醒。可惜的是,歐亨利并沒有像很多評論中說的,敏銳地洞悉善惡,他并不分辨善惡,只是像一個經歷世事的老者般,坐在你身邊告訴你不同人的故事和命運,至于思索,應當是交給讀者來考量的,當然不是以“善惡”的角度來考量。
-????? 信命或不信命?
這是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歐亨利,尤其是他生命的后期,是信命的。在《命運之路》里,作為上帝之手的歐亨利給了戴維三條路選擇,最后都把戴維寫死在德比佩特斯侯爵的槍口之下。
開頭我提到了一部98年大熱的片子《羅拉快跑》,在架構上和《命運之路》有點類似,而兩者的基本思想完全相反,導演給了羅拉三條命來幫男友找到丟失的10萬交易金,羅拉在每一次快跑的途中都會遇到不同的選擇和不同的人,而這種選擇最終會給周遭的人和自己帶來不同的結局。導演幫羅拉和曼尼實現了“不,我想留下”的愿望,在第三次奔跑中因為正確的選擇和時間控制死里逃生。從這個角度說,導演相信選擇或者努力或者其他的要素可以改變命運。
而歐亨利則截然不同,他在這篇小說中的所表現出來的悲觀情緒從開頭,戴維未發表的詩歌就已經奠定了基調。這篇小說發表于1909年,也就是去世前一年,這種情緒多少受病痛影響。作者在生命臨近枯竭時,也許回望自己這一生的起起伏伏,認為再怎么努力都還是以生活拮據和婚姻失敗告終,所以認為,不管人做多少次努力,選擇多少次,你該站的位置終究也只是原來的位置。我有個猜想,作者很可能把自己部分代入到戴維這個角色中(作者也曾經放牧),而三條路的其中一條,作者已經經歷至此,再權衡其他的兩種選擇,最終指使戴維走向了終點。而德比佩特斯侯爵,很顯然,就是其人生中的各種反向力量,可以是入獄、可以是病痛、可以是妻子的病亡……當然最后應該是病痛。索性的是,作家喬治并沒有出現在歐亨利的生活中,不然,我們現在可能沒辦法坐在這里討論《命運之路》了。
對于戴維這樣一個內心充滿正能量的loser,會說出“等到有一天,我的詩篇在世間流傳,或許會讓她記起,今天所說的那些刺耳之言”,我并不感到驚訝。即使是因為知道自己成不了詩人而自殺,歐亨利也沒有給予太多的同情或者憐憫。他借喬治之口告訴戴維,他就是只烏鴉,不用學夜鶯唱歌,更何況,“對命運的順從讓它歡樂。”然而,戴維并沒有感到由順從命運而帶來的歡樂,他倔強地想把向往變成現實。這一點是右岔口里的國王和主干道的作家喬治所沒有辦法理解的。或者說,有權貴和威望的人是沒有辦法理解小人物對于夢想的苛求的。右岔口的國王曾經說:“很早的時候我也聽到過畫眉的歌聲。如果現在能把畫眉之聲用詩歌加以描繪出來,那不是比擁有整個王國更加美妙嗎?”國王這個設定,是沒有辦法成為牧羊人的,但他同樣也有著內心的向往,僅僅是向往而不付諸行動,因為他知道自己天生就是國王。喬治也同樣在對話里表達了這個觀點,夜鶯有夜鶯的工作,烏鴉有烏鴉的任務,不必苛求。
戴維最后因為內心的向往被客觀事實打壓得無以復加造成內心世界崩塌,進而自殺。死前還不忘重復一句“烏鴉的聲音。”在收尾處,作者處理得很安靜,就像鄰村又一個老人病死了一般稀松平常。作者在相信命運的前提下,給了戴維這個loser三個死局,而死在德比佩特斯的槍口下應當正是一種隱喻。
戴維自殺的原因應當是歐亨利心中同樣存在的矛盾點,因為,如戴維欣然接受“順應天命”的事實,就不會死在德比佩特斯侯爵的槍口下。由此看出,不論是戴維還是歐亨利,他們對“順應天命”都抱有深深的無奈。而不論是否應當順應天命,歐亨利都認為,我走到這里就是命,不論掙扎也好,順從也好,我就該停在現在這個位置了。或者說,他也在告訴讀這篇小說的人,有些事不論選擇還是努力,都沒有辦法改變現狀。他用三條路,燉了一大碗毒雞湯告訴我們,“天命如此”,你可以努力、可以反抗也可以有不同選擇,而等待你的總是同一個結局。
PS:2016年的最后幾天灌了一碗毒雞湯真的有些酸爽,anyway,于我,即使知道結局是同一個,我仍然會選擇我想做的事兒,因為現代社會讓嘗試變得具有多樣性,你好,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