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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參與第六期馨主題之【困】故事寫作活動。
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手無縛雞之力的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刺客。委屈、冤枉加恐慌,讓我不得不開啟了一段驚心動魄的逃亡生涯。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剛剛參加完鄉試的我,風塵仆仆趕回家中,卻發現與我相依為命的老母親病入膏肓,氣息奄奄,骨瘦如柴。我顧不得換下破舊的衣衫,立即生火煮粥。我喂母親喝了一碗數得清米粒的稀粥,就急匆匆跑出去找郎中。
村北有一片杏林,那里掩藏著一座遠近聞名的合慶堂,朱紅的大門,朱紅的廊柱,朱紅的柜臺,就連坐堂郎中的臉也是朱紅色的。郎中姓朱,面慈心善,技藝高超,重要的是看病從不嫌貧愛富 。管你有錢沒錢,有權沒權,只要有病,只要找他,他就給看。看完了買不起藥,他就白送。沒錢的人心里過意不去,他就說,明年開春,幫我在林子里種一棵杏樹就成。
我疾步如飛,穿過杏林,進入合慶堂。朱郎中正在給一位器宇不凡、衣著華麗的官老爺把脈,仿佛沒聽到我擅自闖入的腳步聲。我立在門邊,焦急地注視著二人。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朱郎中才慢吞吞地抬起三根手指,示意官老爺換另一只手。又是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朱郎中的眉頭微微皺起,還輕輕搖了搖頭,用兩根手指翻了兩下官老爺的眼皮,什么話也不說,提起筆來寫藥方。
藥方很快寫好了,朱郎中畢恭畢敬地雙手遞過去,站起身來鞠了個躬。那位官老爺也站起來,順手把朱郎中的身子捋直,捏著藥方邁著四方步往外走,還斜著眼睛瞟了一眼站在門邊的我。我急忙閃到一邊,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
?待官老爺的腳步聲消失了,朱郎中才坐回原位問我,你干什么來了?我緩過神來,焦急地說:“朱郎中,我娘快不行了,您能去我家看看她嗎?”
朱郎中猶豫了一下,看到我心急如焚的樣子,背上藥箱二話不說低著頭就走。我急忙跑在前面帶路。我們沒走多遠,就看到前面有人打斗。轎子頂上,懸著一名黑衣蒙面人,手持寶劍,殺氣騰騰。四位轎夫從靴筒里抽出大刀,合力向黑衣人逼近。
黑衣人用寶劍割開轎頂,一把提起轎子中的人騰空而起,像老鷹抓小雞一般飛走了。四位轎夫緊追不舍,距離卻漸漸拉大,直至黑衣人的影子消失不見了。
我引著朱郎中急匆匆往家趕,心里記掛著母親,路上不敢耽擱。路過那頂轎子,我發現那是做工極其考究的一頂轎子,比我們縣太爺坐的轎子都高級,一看那絲綢就價值不菲。緊趕慢趕,到家還是晚了,我母親已經咽氣,雙眼緊閉,無聲無息。朱郎中看了看,早已無力回天,扔給我二兩銀子,轉身就走了。
?“娘,都是兒子不好,兒子要是不去考試,您就不會死了。您走了兒子可怎么活啊!”
我哭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應該給母親換一身衣服,讓她體面地走。可我翻箱倒柜半天,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找到,只有幾件補丁摞補丁一碰就掉渣的發霉了的布片布條子。怎么辦?二兩銀子,只夠買一口最便宜的棺木,哪有買衣服的份呢?
就在我愁眉不展的時候,腦子中忽然閃現出一個念頭。我飛快地跑了出去。天已經黑透了,我就著夜色跑到回家路上看到的那頂轎子前,三下五除二扯下圍轎的絲綢,抱在懷里飛奔回家。路上我還摔了幾個跟頭,絲綢被我踩了好幾腳。可是抱在懷里,又松又軟又滑又涼,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觸摸這種布料,心里想著,用這個給母親做身衣服穿,母親一定很開心,我就是死也值了。
?我把絲綢鋪在炕上,拿著剪刀,瞟一眼母親的上半身剪一剪子,再瞟一眼母親的腿再剪一剪子。然后找出針線把剪好的布片縫在一起,不一會兒,我就為母親做了一件滑滑的帶著龍鳳圖案的袍子。我給母親穿好我親手為她做的袍子,雖然不怎么合身,畢竟是件新衣服。
我又給她洗了臉和手,這時,天已經亮了,我跑出去叫來左鄰右舍,又用朱郎中給的二兩銀子買了棺木,把母親安葬了。 家徒四壁,沒有了母親,我還怎么待?我決定遠走他鄉,浪跡天涯。
我把家里僅有的一點糧食和兩件破衣服,還有我的幾本書,包在給母親做衣服剩下的一塊絲綢里,背在肩上出了門。從此風餐露宿,沿街乞討。
那天,我實在渴得要命,看到一口水井就迫不及待地撲過去,把著井口,把頭伸進井里,試圖喝到井水。那怎么可能?哪有那么淺的井?我只顧探著脖子張著嘴,沒留神身后來了一個淘氣的小孩,照著我的屁股踢了一腳。
“咕咚”一聲,我頭朝下倒栽蔥掉了下去。井水很快沒過了我的頭,水不由分說灌進我的嘴巴、鼻子、耳朵,肚子像氣球一般鼓了起來,我很快失去了知覺。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躺在一堆亂草上,四周是黑漆漆的墻壁,只有一面有一個土坯模子大小的窗戶,還豎著幾根鐵棍。我想坐起來,卻發現身子很沉,脖子上套著枷鎖,手上腳上套著鎖鏈,一動就嘩啦嘩啦響。
這里是牢房?會不會有跳蚤?會不會有老鼠?會不會有蛇?我的心一緊。我的鼻子嗅到一股發霉的潮濕的味道,還混合著一股一股的騷臭味。我更加確定這里是牢房,可是我為啥進了牢房呢?我不是在井邊喝水嗎?
想到喝水,我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有多久沒吃東西沒喝水了?可我不覺得餓,卻一陣陣干嘔,連一滴唾液也嘔不出來,還是干嘔。我掙扎著坐起,拖著沉重的腳鐐,嘩啦嘩啦地爬到墻邊,用力捶墻。
?“放我出去!為什么抓我?放我出去!憑什么抓人?”墻邊咣當一聲響,和墻一個顏色的門打開了,一道光從門口打進來,獄卒神氣活現地站在門口,用刀指著我大罵:“吵什么吵什么?老實待著!明天就送你去見閻王!”
門很快關上了,黑暗再次籠罩了我。我靠墻坐好,突然很想笑。明天見閻王?好事,真是好事。我不用忍饑挨餓了,我可以去找我的母親了。 不知過了多久,那扇黑黢黢的大門打開了,我被兩個獄卒拖了出去。難道是帶我去見閻王?我一點也不害怕,甚至還有一些期待。
誰知我卻被帶到了公堂之上,前方是威風凜凜的官老爺,左右是兩隊紅衣長槍的衙役。“威~武~”的聲音驚得我渾身上下抖作一團,牙齒直打架。
?“堂下所跪何人?”驚堂木“啪”地一聲,我猛然打了一個激靈。
?“問你話呢?姓甚名誰?哪里人士?為何當街行刺當朝太子?”
“大大大人,我我我沒有行刺啊,你們搞搞搞錯了吧?太子?誰是太子?我我我不認識什么太子啊!”
“那這個包袱是哪來的?”迎面扔過來的正是我那個絲綢小包,我傻眼了,百口莫辯,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難道那天轎子里的人是當朝太子?他為啥千里迢迢來找朱郎中看病?
?“來呀!給我上刑!”六七個衙役圍住癱在地上的我,噼里啪啦用棍子打我的屁股。我鬼哭狼嚎了一通,頭一歪昏死過去。醒來的時候,我還是在那間黑黢黢的牢房里,朱郎中正在給我喂藥。我感激地望著他,眼淚像決堤的河,止也止不住。
我想說謝謝他,可是光張嘴出不來聲。他用手指豎在嘴邊,示意我別說話,又指指碗,讓我繼續喝藥。我順從地把藥喝得一滴也不剩,身上有了些力氣。 我拉著他的手,捏了兩下,他從懷里掏出一張白面餅遞給我,悄聲告訴我,別怕,待會把餅吃了。
?朱郎中剛一離開,我就啃起餅來。要知道這是我生平第二次吃白面餅,第一次是小時候母親用一對銀耳環換了幾斤面粉,給我烙了一頓白面餅,包了一頓白面餃子,從此再沒聞過白面的味。這餅可真香啊,咸香酥脆,滿嘴流油,我敢說比我母親烙的還好吃。
我嘗到了椒鹽和蔥花,還有豬油的味道,那是怎樣的一種味道啊!我不知怎樣來形容。這味道,不僅滿足了舌頭、牙齒、喉嚨、食管、胃腸的渴望,也滿足了一個貧窮、饑餓、走投無路的游子的心理需求。如果讓我用生命與這美妙的味道交換,我也心甘情愿。
?我先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快速地咀嚼,快速地吞咽,然后又突然有點舍不得,于是便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用最慢的速度咀嚼,咀嚼好半天也舍不得咽下。可是這張餅還是很快被我吃完了。我摸著脹鼓鼓的肚皮,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半夜, 我口吐白沫,腹痛難忍,在牢房里打滾喊叫了好一陣,一頭撞在墻上昏死過去。
?我夢到我死了,被衙役裝進麻袋里扔到后山的亂葬崗。當我醒來的時候,天光早已大亮,刺眼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暖烘烘的。我翻身坐起,卻被眼前的一幕嚇得魂不附體。我的周身全是死尸,橫七豎八、缺胳膊少腿、面目全非,散發著陣陣臭氣。
我像掉進油鍋的老鼠一般,飛快地往外爬,爬了幾次又滑進尸堆。我硬著頭皮搬起幾具硬挺的尸體,把他們摞起來,然后踩著他們,這次終于爬了出來。我扯掉身上的一條一綹臭氣熏天的衣服,光著身子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我很快找到一條羊腸小道,便沿著小道徑直前行。我不知道這條路通到哪里,只知道只有一直前行,才能離開這個令人頭皮發麻的亂葬崗。前面有一條岔路,路邊有一個白色小包袱。我走過去,撿起包袱,四下看看沒人,便打開了它。
包袱里有兩件半新的褂子,兩張白面餅,餅底下壓著一封信。信上說,讓我餓了只能吃第一張餅,第二張餅一定不要吃,遇到岔路就掰一塊第二張餅扔在左手邊的路中間,然后朝右手邊的方向跑。信上說讓我一直跑,不要停,跑到燕國我就安全了。
?燕國?我為啥要跑到燕國?燕國就不會抓我嗎?就不會把我當成刺客嗎?可是我現在,身無分文,衣不蔽體,除了依照信上說的做,別無選擇。那就跑吧。
我穿上一套包袱里的衣服,手里拿著第一張餅,把包袱背到肩上,邊啃邊跑。我一口氣跑到天黑,也沒看到岔路,人卻累得精疲力盡了。我剛想靠著大樹睡一覺,眼睛還沒閉上,就聽到耳邊一陣呼呼的風聲。一支長羽劍擦著我的耳邊射到樹干上,我一下子跳了起來,警覺地四下觀望。
等了半天,連個人影都沒有,活見鬼了,我罵道。不睡了,繼續趕路。我拍拍屁股,背起包袱,大踏步前行。前方有個岔路,我按照信里說的,掰下一角第二張餅扔在左邊路上,轉身跑向右邊的路。沒跑多遠,我聽到了馬蹄聲,可是那聲音先是由遠而近,繼而又由近及遠了。
哦,我明白了,他們跑到左邊路上去了。我用這個辦法,引開了好幾隊人馬,心里不禁得意起來。這個朱郎中到底是誰?為啥救我?還教我逃跑?我帶著這個疑惑,住進了一家客店。剛安頓好,就聽到店外又來人要住店。
我隔著門縫看到幾個穿著官服的官兵,大刀長矛威風凜凜。一進門就要酒要肉。店小二招呼他們的時候,我趁機溜走。我不敢肯定他們是追我的,可我也不敢肯定他們不是追我的。萬一是怎么辦?跑吧。
在跑之前,我多了個心眼,我故意掰下幾塊烙餅,扔在我要跑路的反方向,胸有成竹地跑了。我跑啊跑,跑啊跑,那張白面餅怎么那么禁吃?我吃了好多天也沒吃完,而且吃一小塊就能頂大半天餓,真是神餅。勝利在望,我已經看到燕國的城樓了。
誰知這時,我的前后左右突然掀起一陣狂風,大風裹夾著黃沙把我團團圍住,我睜不開眼邁不開腿,連呼吸都極其吃力。待我看清眼前的一切,頓感絕望。圍困住我的不是狂風,而是官兵。他們一步步向我逼近,包圍圈越來越小。
我自知插翅難逃,急中生智掰一塊餅塞進口中。我清楚我吃下的是第二張餅,說不定這塊餅能讓我毫無痛苦地去找母親,去見閻王。
突然,我的頭頂黑壓壓飛來一只巨大的黑鳥,他用爪子抓起我的頭發,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我抓起,展開翅膀快速飛離了包圍圈。 這只黑鳥把我帶到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里,我這才看清他不是鳥,而是一個黑衣蒙面人。
我忽然想起了那次帶朱郎中給我母親看病,途中遇到的黑衣人,把轎子里的人抓走的情形。
?“你......”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用眼睛瞪著他,用手指著他。 他緩緩摘下頭套,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我這才發現,他竟然和我長得一摸一樣,一樣的眉眼,一樣的臉型,一樣的嘴唇,還有一樣的瘦骨嶙峋的身材。世界上怎么會有和我長得一樣的人呢?我大惑不解。
門口走來一對雍容華貴的男女,男人頭戴王冠,身著華服,女人頭戴鳳冠,一身珠翠。
?“兒啊!你可回來了!嗚嗚嗚......”那對男女一見到我就抱著我哭,女人的眼淚一滴滴落在我的胸前,我不知所措,也不敢違拗,就那么愣呵呵地站著。
?“逡逡,這是你的胞弟,巡巡,可憐我的逡逡,這么多年你一個人在趙國,挨餓受苦,為娘的日日都在思念你,你可想死娘了,嗚嗚嗚......”
“快別哭了,咱們的逡逡不是回來了嗎?”男人擦著眼淚輕輕拍著女人的背,另一只手卻撫著我的肩頭。
?“都怨你,要不是孩子五歲的時候你非要帶他們去打獵,也不至于讓我們骨肉分離這么多年,嗚嗚嗚......”
我越來越糊涂了,什么打獵?什么逡逡巡巡?什么胞弟?什么骨肉分離? 好一會兒,那對男女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那個叫巡巡的黑衣蒙面人被安排帶我洗澡、更衣、用膳。從他的口中,我才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原來我是燕國的王子,我叫逡逡,我還有一個雙胞胎弟弟叫巡巡,就是那位黑衣蒙面人。我們五歲那年,我們的父王帶著兩個兒子進山打獵。父王射中了一頭野豬,中箭的野豬掙扎之際跑到了懸崖邊。我和弟弟跟著父王去看野豬,我不小心踩空掉下山崖。父王派出大批人馬尋找我,找了好幾個月都杳無音信。父王和母后以為我死了,悲痛欲絕。
而我卻大難不死,被進山采藥的朱郎中救起。那時的朱郎中居無定所,行走天涯,帶著一個孩子實在不方便,便把我帶到趙國,送給了我的母親,也是他搭救過的一位病人。
我的母親含辛茹苦把我養大,節衣縮食供我讀書,為的是我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混個一官半職。母親終因操勞過度,營養不良,病臥在床。我參加科考回家,看到母親病重,便去請朱郎中。我和朱郎中在返回途中正好遇到假扮刺客的巡巡抓走隱藏身份的趙國太子,并殺害了他,把他丟進一口水井。
那時燕趙兩國戰事吃緊,雙方交戰,爾虞我詐,無所不用其極。巡巡武藝高強,成功刺殺趙國太子,贏得戰機。卻在返回途中,疏漏了細節,被一趙國將領看清了臉。
我安葬了母親,背著用圍轎子的絲綢做的包袱浪跡天涯。饑渴難耐之時,不顧一切跑到邊井找水喝,被淘氣的小孩踢到井里。人們打撈我的時候,也撈起了已經死去的太子。剛好打撈的人群里有那位見過燕國王子巡巡臉的將領,于是他們斷定我就是巡巡,燕國的刺客,把我抓進大牢。
朱郎中憑借多年給趙國皇室看病結下的交情,暗中周旋,巧妙設計了我的一路逃跑。大牢里的大餅,加了假死藥,讓獄卒以為我死了。我不是做夢,而是真的被人裝進麻袋丟進亂葬崗。
我爬出亂葬崗后,路口包袱里的第一張餅加了耐餓藥,讓人吃上一小塊就能頂好幾天餓,有點像現代軍隊的壓縮餅干,體積小能量大。那第二張餅里加了迷糊藥,吃一小塊就能讓人失去判斷力,昏昏欲睡。
是朱郎中的三張餅,助我逃回了燕國,讓我與父王母后弟弟團聚。他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一輩子感激他,孝敬他。我勵志拜朱郎中為師,追隨他治病救人,在杏林中度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