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現代化的本質是黨領導全國人民實現共同富裕,過上美好生活。高質量教育體系建設以至善向好的學校管理和優美的學校文化為基礎。教育審美和管理美學需求迅速增長和普及,學校及其成員成為美好教育生活的創造者和踐行者。在學校文化建設的3.0時代,以美為導向的學校發展定位和學校文化定位普遍流行,美的教育理念遍地開花,蔚然成風;美的教育實踐豐富多樣,可圈可點;美的教育認知優化升級,見微知著。這里主要從四個角度理解美的教育,呈現不同層面的教育之美和管理之美,以回答美的教育到底意味著什么。
一
美的教育,可道
從語言學角度分析美的教育內涵及其表述,都是可說道的,也是有道可循的。
語言通常包括句法、語義、語用三個基本方面。從語義和詞義上看,美的教育表述具有三個特點。一是具有概括性。美和教育的相互關系構成美的教育的概念結構,產生豐富多樣的表述,如美的教育、弘美教育、美好教育、美麗教育、優美教育、和美教育、高雅教育等,構成一個系列和類別,此處統稱這類定位為美的教育,包含美育、美學和審美等多重含義,這種歸類方便使用。二是具有模糊性。美的教育是經概括而形成的類別,具有家族相似性,沒有明確界限。詞義的這種模糊性使詞義具有彈性,得以向外延展。三是具有普適性。美的教育的主體部分是詞的概念意義(也稱理性意義)以及附著在概念意義之上的附加意義,包括情感色彩、語體色彩、象征功能。不同學校使用美的教育表述時,其概念意義和附加意義是共同的和普遍認同的,即美的教育是人類普世價值體系真善美的體現和集合。概念內涵具有一致性,而且不鎖定使用者,誰都可用美的教育這一表述。
從語用角度看,美的教育源于三種文化語境和價值情境,由遠及近,來路清晰。
一是基于基礎價值序列的價值選擇。美的教育首先意味著,這是學校積極主動地在人類文化價值序列中所進行的價值選擇。價值序列由基礎價值和具體價值構成,也稱為終極性價值和工具性價值。米爾頓·羅克奇(Milton Rokeach)分出終極價值觀和工具價值觀各十八種。[1]基礎價值是人類社會的普遍追求,基于真善美的框架。真是基礎,善是框架,美是形態,故《論語》曰:志于道,依于仁,據于德,游于藝。基礎價值在價值系統中處于根本的、終極的、第一的地位,其本身就是目的,最終是它們使生活變得美好,如美麗和平的世界、國家和家庭安全、內心和諧、有成就感、自由、幸福、智慧等。學校教育的主要任務是培育個體的圓滿人格。豐子愷把圓滿人格比作鼎,真、善、美為鼎立之三足,缺了一足,鼎就不立。真是骨骼,善是經絡,美是皮肉,三者合一,成為大寫的人。這個目標可分為三個層次,即成人,成為中國人,成為先進的中國人。[2]學校將圓滿人格之學生歸于社會,必定有利于社會和諧與文化傳承。
二是基于學校發展定位的戰略考慮。學校發展定位也即學校文化定位,是對辦學理念體系和實踐體系提綱挈領的概括,是二者的上位邏輯,即能用一句簡短的總括語表達清楚學校的價值追求和發展方向。美的教育就是學校發展與文化定位,這一定位有四個作用。一是把散亂分布在學校各個角落的珍珠收集起來并且串成項鏈,相當于那根繩子。二是建設學校文化體系及其文化大廈的邏輯起點,相當于地基。三是系統思考學校整體發展的方法論和認識論的工具,相當于抓手和操作框架。四是代表學校成員的身份歸屬和組織認同,相當于紐帶。[3]看清了這四個作用,是用“某某教育”的方式定位學校文化,還是用關鍵詞、關鍵短語和句子等方式定位學校發展,均可。學校發展定位是定海神針和自轉軸,能夠防止戰略漂移。只有戰略框架清晰,戰術勤奮才會產生結構性效能。這是學校文化的圓心,有之才能畫好自己的圓。
三是基于美好生活的學校文化建設。學校是美的教育展開的具體情境,指向美好教育生活。圍繞新時代立德樹人的根本任務,學校文化建設指向四個目的:一是引導學生持續樂觀地投入學習;二是幫助學校掌握系統思考學校整體發展的方法論和認識論工具,掌握了這一工具,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做文化;三是建設價值驅動型學校,由此形成高質量教育群落;四是引導學校成員過一種氣質優雅、舉止從容、內容完整、精神健康的美好教育生活。[4]學校文化建設實質可以理解為五句話。一是學校文化就是學校教育生活的全部,文化可以作為一個結構,隱喻著組織的全部生活。二是學校文化就是教育生活本身,承載學校成員的思考和做事方式,負責學校成員的幸福和作為。三是學校文化管理過程就是學校日常管理過程,文化建設并非額外之事,而是以文化為抓手進行管理。學校文化是管理抓手之一,但不是唯一。四是學校文化管理過程就是學校循證改進過程,即以文化建設為抓手改善學校管理和改造教育生活。五是學校文化管理過程就是學校特色形成和顯著的過程。學校特色包括辦學體制特色、項目特色和文化特色,文化才是學校根本特色。[5]
二
美的主張,可喜
哲學研究關注三個基本問題:世界是由什么構成的?我們怎么認識這個世界?人活著的意義是什么?恐懼和驚奇過后,近代哲學命題從“我思故我在”開始,解決了認知確定性問題。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即世界”的論斷,貢獻了哲學發展中語言學轉向的重要意義,語言的界限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6]如尼采所言,活著并沒有什么意義,哲學要探討和解決知道活著沒有意義之后怎樣面對生活和生命的問題。教育是灌輸和相信生活值得一過的最佳早期干預方案。幸福伴隨喜悅,是人類生活和文化的終極價值追求。生活的底色是哲學,教育學和管理學的底色更是哲學。從哲學角度分析美的教育主張和理念,可見其三重喜悅和驚喜。
世界相遇帶來第一重驚喜。世界是復雜的,環境是不確定的,美的教育是確定的。波普爾劃分的“三個世界”里充滿互動和驚喜。世界一是物理世界,也稱物質微觀世界。世界二是感知世界,不代表客觀知識。世界三是客觀知識世界,是連接世界一和世界二的中介,由感知主體對世界一的客觀測量所決定,其物理基礎來自量子測量客觀的嚴格定義。世界三的存在導致了信息從世界一到世界二物化載體的單向流動。[7]狄拉克的方程,愛因斯坦的公式,張衡的地動儀,都是因為感知主體之一的人發現了理解世界的客觀知識,才被驚嘆為如此優美,歌頌了自然秩序及其鬼斧神工的驚喜,用簡明方式表達符合客觀規律的確定性的人類認知。人是感知主體之一,美的教育位于感知世界,清楚傳遞了人類樂觀不屈的生活態度和捍衛自我意義的決心,表達了療愈自身與社會之意,此乃鞏固生命和生活意義之喜。
文明相遇帶來第二重驚喜。文明和文化研究同樣回答人與世界、人與社會、人與自身的關系問題。亨廷頓區分了世界八大文明,其中西方文明很好地解決了人與世界的關系問題,因而實證研究范式及其量化研究方法十分盛行,遵循指標邏輯。印度文明很好地解決了人的身體與心靈的關系問題,因而多種宗教盛行,通過篤信外在力量的指引而獲得安定,遵循身心和諧邏輯。盡己之力謂之忠,推己及人謂之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中國文明通過信任祖宗和圣賢經典,很好地解決了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問題,遵循系統自洽與整體和諧邏輯。多種文明在美的教育理念中相遇,殊途同歸。
主體相遇帶來第三重驚喜。在本體論和認識論的建構與升級中,哲學家的思考也是漸進的。主體間性概念在20世紀的西方哲學中閃閃發光,涉及自我與他人、個體與社會、人與世界的關系。認識論中所言稱的主體間性囿于胡塞爾先驗主體論框架,只觀察認識主體之間的關系,而不涉及人與世界的關系。海德格爾建立了本體論的主體間性,考察人與世界的同一性,認為二者不是主客對立關系,而是主體與主體之間的交往、理解關系。本體論的主體間性即存在論和解釋學的主體間性,從根本上解釋了人與世界的關系,確認了自我主體與對象主體間的共生性、平等性和交流關系。哲學家給了我們一個驚喜:哲學變成了小零錢,回到了生活,教育就是一場場你我他的相遇。美的教育表達了當代哲學發展的傾向:回到生活,回到實踐,回到現實,回到人的真實生存本身。
三
美的管理,可貴
當代學校管理的美學角度日益彰顯,審美已成為與科學、民主、規范、高效等量齊觀的學校管理取向。[8]作為美學基本要素,善是美的動機,直覺是美的基礎,和諧是美的狀態。對當代學校管理之善、管理之直覺、管理之和諧進行觀察和討論,既具有管理學意義更具有美學價值。觀察學校管理之善,察不善,防偽善,是學校管理美學的首要話題;觀察學校管理之直覺,自由裁量用好管理直覺,可以增加管理的靈動性和質感,增強審美體驗;觀察學校管理之身心和諧、人際和諧、環境和諧,察其失和之癥,用均衡提升管理質量,最終可以成就更加美好的教育生活。[9]從管理學角度分析美的教育,可以進一步理解美的教育本質及其管理特征,具有人為重、事為先、正直為基的美學氣質。
管理功能抑惡揚善。教育本質規定了達到學校管理目的必須選擇善意手段。教育抑惡揚善,學校以文化人,管理逆熵做功,文化增值降熵。由于環境的不確定性和組織資源的有限性,管理應運而生,它是制造確定性、獲得安全感、磨煉掙扎力的好手段和好辦法。管理有增值降熵的功能,能夠盡力避免和減少混亂、模糊、風險和不確定性的威脅,從混亂中得到自我滿足和自我安定。美的管理意味著系統思考學校發展、制定發展規劃、優化組織結構、加強組織的正規性、提升專業性、斟酌和改變權力運作方式等。管理通過居安思危的功能獲得安全感。安全感不僅來自熟悉感和滿足感,更來自預測力和風險評估力。美的管理通過調查研究確定計劃,通過論證權衡選擇方案,通過廣泛參與執行計劃,通過各種數據評估過程和結果,通過反思檢查和計劃優化改進管理質量,更好地為人服務。美的管理需要意志努力,通過自我革命磨煉掙扎力,用主動謀求變化進行自我認知和行為革命,遠離非健康的平衡態,鍛煉熵減能力。[10]
管理取向包含審美。當代管理在龐大的價值序列中進行價值選擇,有五種價值取向得到突顯和勝利,即規范、科學、民主、高效、審美,代表了科學主義、人本主義和審美主義三者合流的當代管理趨勢。[11]規范管理即管規矩、理結構,對應著組織的正規化和結構化程度,滿足人類對構建秩序確定性的需求。科學管理即管研究、理方法,對應著組織的專業化程度,滿足人類對認知確定性和安全感的需求。民主管理即管自己、理民意,對應組織的集權化程度,滿足人一直介意的重要感和自我實現的意義需求。高效管理即管過程、理結果,對應管理要結果的特點,滿足人對勞動有效性、心理安全感、生活幸福感的需要。審美作為和規范、科學、民主、高效同樣強勁的第五種當代價值取向,內在于、貫穿于管理過程和結果。管理結果是審美對象之一,管理之美無所不在,如秩序井然、結構明確、邏輯清晰、人際和諧等。審美經驗具有改造管理過程的功能。管理者需要不斷提高審美能力,依照文明、和諧、美好的標準進行反思,以民主管理改造權力運作方式,以科學研究和數據驅動決策,以環境設計和物理涂裝追求審美高級。
管理境界為人成事。管理境界是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對管理過程、結果、水平的判斷與評價,伴隨強烈的心理感受,是管理結果的一部分。人在本質上是孤獨而互相嫌棄的,但又無法以個體對抗存在。管理就是調動一群普通人完成一個人無法完成的任務,以合作對抗孤獨,以喜悅對抗嫌棄,以信心對抗卑怯。每個生命都值得尊重,管理的本質是為人,依照其達成度分為上中下三種境界。下等境界是難為人,中等境界是將就人,上等境界是成就人。美的管理貴在堅持,通過貫徹和落實人為重、事為先、正直為基的原則成就人,人人有收獲感,形成良好的管理質感,達至上等管理境界。具體而言,即開闊高致,人性的光輝被調動,人人都是管理者;人人自主,組織自轉,有制可依,執行盡責,管理自動化,效率和質量高;成員熱愛組織,心情愉快,驕傲自豪,優秀人才流入率高。這種以人為本的管理結果是十分貴重的。
四
教育揚美,可觀
從教育學角度分析美的教育,可見教育之美的本性及其揚美和達美之功能。
教育乃大美。從動機到目的、從內容到形式,教育和文化本來就很美,都是光明的和甜蜜的手段及功德,都是人類所能言表的最好之物。教育是良心活,教育是真善美的事業,是國家安全底線和大后方。故此,國家把教育發展放在首位,教育強國建設正在全面展開。教育是不言自明的人間大美,其弱點和風險也被格特·比斯塔稱為美麗的風險:教育是緩慢的、艱難的、受挫的、不確定的過程,教育是一種弱的方式,存在著美麗風險。[12]這種風險不是由于教師不夠資格而可能導致的工作失敗,也不是由于學生學習不夠努力或缺乏主動性而導致的不及格……風險總會存在,是因為教育不是填充一個空水桶,而是升起一團火焰。風險總會存在,是因為教育不是機器人之間的互動,而是人與人的相遇。[13]教育不是輸入與輸出總是完美匹配的技術程序,如果去除教育風險,那也意味著去除了整個教育。教育是弱,故教育示弱,如此方可圖強。
教育可揚美。思想家王通主張仁政,通過謹慎著述、傳道育人以及文學和音樂藝術創作的三教合一手段傳承文化,凝聚共同體意識。他在《中說》里說:“有美不揚,天下何觀?君子之于君,贊其美而匡其失也。所以進善不暇,天下有不安哉?”[14]美德美人美事美物不傳揚,天下人就無從知曉;這些美傳揚開來,天下就有可觀之物了。教育本身就是真善美的存在和化身,是社會文明的基本標志,正而有德,值得光大,天下可觀之。教育還是揚美之可靠手段和長久途徑,承載基礎價值和具體價值前行,使美人美德美事美物傳揚開來,斯文在茲,美好在前。作為教育結果的源源不斷的人才進入社會生活和社會結構之后,成為美好生活和優秀文化的創造者和守護者,進一步反哺和強壯教育文明與教育之美。教育具有相對保守性,在存續和發揚社會文明的同時,還是防止社會過分激進、療愈社會和心靈慢性病的最好手段。高德勝認為,在技術狂飆時代有必要重申教育的保守主義本質。保守主義思想依據人的不完美和理性有限性。在教育研究和實踐被技術狂飆裹挾的今天,更加需要教育對技術狂飆的中和、防范、范導作用。[15]
教育能達美。教育是高揚道德和審美達美的主要領域和正當手段,正如阿普爾在《文化政治與教育》中指出的那樣,個體是喚起德性和審美敏感性的重要手段,如果沒有道德和審美,教育就不成為教育,而是一種訓練了。[16]學校通過多種方式進行價值指導,培育美德與審美能力:課程設置加入相關內容,教學滲透和擴展審美經驗,利用各種教育活動落實美育任務,運用價值澄清、群體討論和對話等方式,培養表情豐富、充滿自信、行動積極的學習者。[17]價值指導的關鍵不是教師告知學生什么是價值,而是對價值事件所做的共同探索,以達到提升學生是非判斷力、破除幻想的目的,從而使其感受生活的真實和美好。
參考文獻:
[1][17] 克里夫·貝克.學會過美好生活:人的價值世界[M].詹萬生,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7:6,220.
[2] 劉獻君.論文化育人[J].高等教育研究,2013(2):1-8.
[3][4] 張東嬌.學校文化驅動模型:一項完整的中國學校改進經驗的報告[J].清華大學教育研究,2022(1):23-33+86.
[5] 張東嬌.再論學校文化管理輪廓與建設綱目[J].福建教育,2024(42):25-27.
[6] 謝麗爾·米薩克,許振旭.拉姆齊、實用主義和維也納學圈[J].哲學分析,2021(4):141-159+199.
[7] 孫昌璞.量子力學詮釋與波普爾哲學的“三個世界”[J].中國科學院院刊,2021(3):296-307.
[8][9] 張東嬌,董靜.當代學校管理的美學觀察[J].中小學管理,2022(3):14-18.
[10] 張東嬌.學校文化建設:“穿越概念叢林”之后我們去哪兒?[J].清華大學教育研究,2021(2):41-47.
[11] 張東嬌.論當代高等學校管理的目的、取向和手段[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4):17-24.
[12][13] 格特·比斯塔.教育的美麗風險[M].趙康,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11,7.
[14] 王通.文中子中說[M].阮逸,注.南京:鳳凰出版社,2017:45.
[15] 高德勝.在技術狂飆時代重申教育的保守主義本質[J].中國遠程教育,2024(10):15-25.
[16] 阿普爾.文化政治與教育[M].閻光才,等,譯.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2018:6.
(本文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