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旋現在住的地方離我曾經讀書的學校不遠,就在那所高中對面的一個大型批發市場背后。錯綜復雜的巷道,看不見盡頭,無數小型攤位雜亂無章,垃圾成災。
這個地方我以前來過,次數還不少。放學后不想回家,就和同學一起去淘書,把省吃儉用攢下來的伙食費砸在盜版的二手漫畫上。那家舊書店現在還開著。高考前夕,有幾個家在鄉鎮的同學合伙在這兒租了房子,我也時常去找她們玩。那是一棟三層樓的建筑,每個隔間的面積差不多,區別在于有的有窗戶,有的沒有。走廊很長,折了幾個彎,巧妙地迂回和出口的地方連接在一起,把中間的露天空地圍成一個橢圓形。空地上擺了幾張桌子,拼湊在一起。當時天氣很熱,樓里又不通風,一到下午便會看見很多男人赤裸上身只穿內褲站成一排揮動鍋鏟炒菜做飯的場景。他們面容疲倦,表情麻木,自家媳婦則背著孩子蹲在排水溝那兒洗衣服,一邊洗,一邊用晦澀方言罵罵咧咧,好像全世界都成了她們抱怨的對象。那幾個同學住在三樓,每次經過一樓樓口我都會埋著頭快速跑過。深感環境復雜之余,也覺日子不易。極度壓抑的氣氛,簡直和縈繞在我家周圍的,一模一樣。晚霞那么美,卻無力發掘。低下頭,手里握著的,全是生活。
所幸那些喘不過氣的艱難歲月終究離我遠去了,可我還是逃不出那種既茫然又無措的感覺。
“你在哪兒,我出來了。”的士只能送到馬路邊,凱旋在電話里告訴我具體位置,幾番折騰之后他終于投降,“我下來接你吧,路癡小姐。”
路燈下一個巨大的自行車廣告牌赫然在目,我逐字讀了出來,“就在這個店的對面。”
“呆在原地別動。”掛了電話,幾秒鐘后凱旋出現在我的視線范圍。皮膚依舊呈現一種病態的白皙,臉部看起來圓潤了一點。他是以前零售商場的同事,比我早半年辭職。
我跟著他七拐八拐,終于從一處樓口走了進去。那是一棟很舊的樓,比我們家那貧民窟的房子好不了多少,樓道里也是漆黑一片。好在拐角處的墻不是完全密封,有星光灑下來。“最近不用上班嗎?”他朝后看了一下。
“請假了。”我哪有心情上班,工作也不在狀態。一看到電腦和打印機就反感,莫名其妙地冒鬼火,要么長時間神游,要么在干凈的A4紙上亂涂亂畫,領導生怕我一不留神將重要資料銷毀,索性給了一個大假,讓我好好調整。
“就是這里了。”凱旋在五樓停下,拿鑰匙開門。他的房子是布置得很溫馨的兩居室。兩張雙人座沙發呈直角擺放,中間有一個等桌高的電爐。電視開著,正在播放夜間球賽。地板拖得干干凈凈。一點多余的東西也沒有。“隨便坐哦。”他換了拖鞋。
“挺不錯誒,哪兒找的。”我打量了四周,陽臺那兒掛的窗簾顏色很好看,“租金貴嗎。”
“還好吧,不過,說不貴也太假了,呵呵。”他倒了一杯水給我,我們圍著電暖爐坐下,“一個人住是空了點兒,不過我也沒打算找人合租。”
“本來我三月份也是計劃要搬家的,看了好多都不合適。”
“讓中介找找看,我這兒就是中介找的。”他說花點錢找個好點的住處也值。
“現在已經沒那必要了。”我故作輕松,卻又無奈地聳聳肩。
等到冬天過去,天氣暖和一點了,就在大山洞附近找一間當西照的房子,這樣即便是在下班以后仍能感受到日照充足的溫暖。去建材市場買幾塊木板,自己釘制矮桌,桌下要墊一張民族風情的方形地毯。吃塊蛋糕,喝杯紅茶,看著夕陽慢慢消失在對面高樓的背后。暮色四垂,臺燈橙色的光鋪滿整個屋子,一個人吃飯也不會感覺寂寞。慶辰經常會加班,我可以趴在這張木桌上學畫畫,練習簡筆和上色,把我們的生活全部用彩色鉛筆描繪出來。“事到如今,你覺得還可能嗎。”我沖他露出一個有氣無力的微笑,那表情肯定難看死了。
“‘把我們的生活全部用彩色鉛筆描繪出來’,”凱旋重復了我的話,“看來他改變了你很多啊。”
“改變,此話怎樣。”
“璀璀喜歡畫畫,沒錯,以前整個辦公室的人都知道,你還記得每次寫交班記錄的時候你都會畫一些圖來配文吧。啊,你最喜歡畫人物,尤其是竣哥,還老給他畫六塊腹肌,太假了。”凱旋說起以前的事哈哈大笑起來,“竣哥第一次看到那些圖的時候臉都紅了。”
我也跟著他笑,“他本來就有肌肉的啊。”
“你說你總有一天會徹底改變現在的生活,你會帶著顏料和畫筆一個人遠走高飛,走一路畫一路,如果能在萬分熱愛的地方安定下來,就把那些畫全部賣掉。”他的視線在我臉色停留了一秒,又移向半空,“店里所有關于旅行和地理的書都被你看完了吧,還在計劃要一個人遠走高飛么。短短的一年多時間,你就從‘畫一路’變成了‘畫生活’。璀璀,到底是他改變了你,還是你始終沒能鼓得起勇氣。”
“如果是他改變了我,那你認為我現在該怎么辦。繼續保持改變后的狀態,做一個正常的平凡普通的人,貸款買房,辛苦還貸,撫養小孩。還是又變回原來,與命運抗爭,不走大多數人走的路,哪怕前方是萬劫不復的懸崖,也要拼死一搏,比如說,帶著顏料和畫筆,一個人遠走高飛。”我重復了他的一句話,激動起來,兩只手在空中胡亂比劃,“我不知道該怎么選,我問老天爺,你是在玩我嗎,帶走了我貧窮的戀人,摧毀了我對未來的憧憬,卻又不給機會讓我徹底做一個顛沛流離的瘋子,你到底要讓我怎么做!”
凱旋不發一語,他安靜地看著我,似乎已作好準備期待我接下來歇斯底里的咆哮。他眼神直接,嚴肅,迸發出一種帶有震懾力的光。很快,我平靜下來,暗自調節呼吸和情緒。
“有煙沒。”我問。
他起身去房間,很快出來,手里拿著一盒煙,拆開包裝抽出一支遞給我,“我都打算戒煙了。”接著為自己點上一支。
“那么,讓你破戒還真是不好意思。”
天吶,他總算笑了,貪婪地吸了一大口,“你去貴陽之后好像變白了一點。”
“沒,我涂了點東西。”夾著煙的手在臉前晃了一下。“你最近過得好嗎,辭職以后大家都各忙各的。”
“一般吧,收入是比之前好了一點。現在在街道辦的宣傳科,主要負責采訪寫稿。只是合同工而已,還沒有編制。單位要看成績,每個月有規定的量,比如要在某某報紙上發表幾篇文共計多少字之類的。”說到這個,他笑著嘆了口氣,“報社那幾根神仙編輯啊,還真得好好供著才行。”面對工作的辛酸與無可奈何,學會承受之余,還得自我調節心態,“總之,一切都慢慢來吧。”
“還是一個人?”我扯開話題。
“還是一個人。”接著他又說了幾次相親的經歷。一個是漂亮女生,正好是自己喜歡的類型,相處了一陣,談到結婚問題的時候對方說了一個令人咋舌的彩禮數目。凱旋說,他立馬聯想到終日在地里操勞的父母的身影,于是放棄了交往。還有一個女生,人挺好,蠻善良,也不像前一個拜金,就是體型太魁梧,骨架大了點。“男人都是視覺動物嘛。”他笑嘻嘻地解釋,隨即又一本正經地說,“給自己一個期限,璀璀,期限過后,忘掉他,重新開始,去愛另外的人。”
“……”是啊,前面還有很長的路等著我去走——無數個人都這么對我說。可是,你覺得這個所謂的期限要多久才合適呢。一個月,幾個月,還是幾年,甚至,一輩子。我忽然感到頭疼,兩手用力扶住,彎下身子,一番語無倫次,“來你這兒之前我和龔小朵吵架了,還潑了她一身,我大概是,瘋了吧……我爸爸還在等我,可是堵車了……不敢踏進那張又黑又臭又惡心的嘴巴里,我要拼命地跑,找不到人,只有去找凱旋……我害怕一個人呆著,慶辰還在加班……怎么辦,怎么辦……”
“沒事的,璀璀。”凱旋拍了拍我的肩。
手機“叮”地響了一下,我倆同時被嚇一跳。是爸爸發來的短信,“還在堵車嗎,我們等你回來過生日。”
見我瞪大眼睛一臉驚愕的樣子,凱旋湊過來看,“哎呀璀璀,今天是你生日啊,怎么不跟我說呢,真是太招呼不周了。你等我一下,我出去買個蛋糕。”他立即站起來要往外沖。
我趕緊拉住他,“不用那么麻煩,我自己都忘記這回事了。”
“趁現在還沒到十二點,來得及的。”他看了看掛在墻上的鐘,那只鐘的表面有一層薄薄的灰。
“真的,不用了,”拉著他衣擺的手就沒松開,“再說這么晚你去哪里買蛋糕。”
“總覺得過意不去。”他輕輕松開我的手,“你坐這兒,等我一下,很快。”
凱旋還是出門了。
回來的時候拎了一大袋東西,一樣樣揀出來,各種口味的薯片,藍色外殼的罐裝啤酒,話梅,地瓜干,“冰箱里有圣女果,我去拿個盤子。”說著往廚房里鉆。一會兒又鉆進自己房里,“過年回去我媽讓我帶了一些瓜子,是她自己炒的,你嘗嘗,不會上火。剛才就顧著聊天,什么都忘了。”
我撕開了一包黃瓜味的薯片,手又伸向瓜子,“你媽媽真好。”喝啤酒。
“祝你生日快樂哈。”凱旋說,他也開了一罐,與我碰杯。
“謝謝。呵。”我灌了一大口。“沒有人會記得,連我自己都忘記了。除了我的家人,應該,還有他吧。”
“算起來,你也只大我一歲。”凱旋說,“上個星期我剛過完,一個人過的。”
“一歲,差幾天。”我快速喝光了手里的啤酒,又打開一罐,“他從來沒有陪我過過生日,說好了今年要一起的,連節目都安排好了,先吃飯,再唱歌,那幾天他還排練來著,天天唱那首《青花》,‘三月走過柳絮散落戀人們匆匆,我的愛情,聞風不動……’”我竟跟著腦海里忽然冒出的旋律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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