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顧青衣最后拿起這柄劍。
劍落,人亡。
絕情頂上她右手執劍,左手握笛。
風吹著她的青色長袖狂舞著。這是從北方草原上吹過來的風,習慣了策馬流浪,居無定所,到了這華山也依舊桀驁不馴,吹亂了顧青衣的長發,也帶了了大草原的自由氣息。
這些年她在外流浪,自由與規則,放浪與節制,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正如劍與笛,缺一不可。
那年秋天,她年少離家,手中握著的,便只有這劍與笛。
那年秋天,也是多風。她對父親說,她厭倦了這一切,她走了。目的地,沒有。
父親沒說話,只遞給他這劍與笛,便背著手朝夕陽走去。影子拖得老長。
幽谷的風,吹在她臉上,給她一個清冷的告別。
現在秋天馬上就要過去,她突然無比地害怕死亡。葉子掉得越來越多,過去的日子離她越來越遠,記憶日漸模糊,笛聲日漸空寂。
今日歇腳的驛站,明天就可能被戰火摧毀。
今日給她糖吃的孩子,明天就可能被父母帶著云游四方,和青衣一樣。更可能,沒有父母,云游四方。
而唯一不變的,只有青衣手中的劍與笛。
(二)
時間不多了。
“劍已出鞘,不得收回”。這是父親對她說的為數不多的話之一,她一定要銘記于心。
她必須要去見一個人。
程縈縈。
畢竟這是個動蕩的年代,說好要共度一生的人,明天就會消失地無影無蹤。更何況是素昧平生的程縈縈。
初見程時,青衣聽見山頂上所有的竹葉都發出“簌簌”的聲音。父親總是說,要傾聽大自然的聲音,與萬物之靈對話。簌簌之聲,意味著陽光從竹葉縫隙穿過,以精確又快速的節奏在程縈縈臉上譜下令人著迷,難以捉摸的韻律,如蜂鳥振翅。青衣須從這光斑的顫動中解讀出點什么,但她卻恍惚地忘記了這世界的一切。望著這光斑,周圍萬物,時間的不確定,流離失所的小孩……都將不復存在。
程縈縈,年方十九,著粉色小褂,雙丫髻。
她手中既無劍,也無笛。
“一如二十年前的自己。”
縈縈捧著一堆不知名的黃色小花,就這樣突然出現在青衣面前,似偶然,也似必然。
青衣看見那星星點點的小花,突然想起前日在揚州見過的一場煙花。
煙花這東西,是最易消逝的。但在綻放的瞬間,青衣卻覺得這美是永恒的。那花火讓她想到恒星,想到家人,想到故鄉,想到冬日的枯枝,柴火的香氣。
那星星點點的小花也會如煙火般易逝嗎?
(三)
算命先生說得很對,縈縈之火,染血青衣。
她,顧青衣,一個俠客,一個浪人。
沒有來處,也沒有歸處。
未曾想過死,也未曾痛快活過。
執拗地握著父親給她的笛與劍。
不曾放下。
笛者,治人。
劍者,傷人。
把握得恰如其分,不容易。
(四)
程縈縈從未想過自己會殺人。
是的這是亂世,每個人總會殺過那么幾個人,隔壁的王二狗昨天就送一個討飯的老婆婆上了西天。
“老婆子本來就活不長了,她這么痛苦,我這是在幫她。”他說。
在程縈縈看來,這是狡辯。她仍然無法想象奪取一個人的生命,在她看來這不是她能做的,她沒有權利,也沒有力量。
程縈縈知道父親為了能成為武林霸主,已經殺了數百人。
程縈縈所擁有的一切——新衣服,新鞋子,新書,都沾染了那數百個人的獻血。
父親總說:“不要出門,外面很危險。”
是的這是亂世,縈縈身上精致的衣服,細嫩的皮肉,會讓外面的流民們馬上嗅到金錢的味道,然后把她扒得一點都不剩。
于是她換上破舊的粉色小褂,梳上屬于流民的亂蓬蓬雙丫髻,在一個夏天的夜晚,逃離了那座用鮮血鑄成的城堡。
逃離到華山,到絕情頂,聽說那里是沒有流民,沒有死亡的地方。
她就是在那里遇上了顧青衣,那個滿臉滄桑的旅人。
她堅毅的臉龐棱角分明,嘴唇緊閉著,抿成一條直線,倔強的眼神堅定而又清澈,你仿佛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變幻莫測的湖水讓你下一秒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是什么樣的故事,造就了這一張臉呢?”縈縈不懂,她還太小。
(五)
顧青衣也從未殺過人。
對于江湖上的人來說,四處漂流,手上肯定是有幾條人命的。
所以顧青衣說她從未殺過人,沒有人相信。
但是縈縈相信。
那樣堅定而又清澈的眸子雖然有些拒人千里,但是絕對不是殺手的眸子。
顧青衣知道,一個劍客的劍,沒有染上鮮血,是會讓人嘲笑的。劍里面的劍靈也會感到羞憤,劍本身也是會生銹的。
劍靈嗜血,她不知道她還能控制住這支劍多久,她老了,已經越來越力不從心。
好幾次縈縈說話的時候,青衣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劍在激動地顫抖。一個毫無抵抗之力的無邪之靈魂,無疑是最完美的受害者。
終于青衣已經很累了,她控制不住了。
青衣在睡覺時,劍靈竟然控制劍自動出鞘。
“劍已出鞘,不得收回。”
這柄劍已經沒有回頭之路了。
就像那年秋天,從父親那里決絕地出來流浪開始,顧青衣已經沒有回頭之路了。
她感到那年秋天的風吹在自己臉上,忽然發覺那風已經不再清冷了,風中似乎有父親溫暖的淚水。
“我想回家了。”
絕情頂上她右手執劍,左手握笛。
劍重重地刺向她的心臟,猩紅的獻血似煙火般噴出,她感到這一瞬間的美真是永恒之的。啊,星空下,家里的火爐真溫暖啊。
顧青衣握劍的手無力地垂下了,左手緊緊地握著陪伴她一生的木笛。崖頂上的風吹過,似乎還響起了絲絲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