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傍晚的南方,我仿佛迷失了一樣丨蘭國炎詩選

蘭國炎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維護自我與社會的對話,他善于從社會生活的噪聲背景中提取所需,協助處理自身經驗問題。

東街口

很多時候我在散失自己,進市場買菜,

出來就若有所失,提著一袋空缺站在路口

等紅燈變綠,汗水帶走一部分體重,人群消磨我的肩膀,

街道轟轟響,把我的耳膜震碎,一股股狂放的尾氣

攪著我的肺,過斑馬線好比坐上了過山車,

泥石流一樣流失著我的身體。

途徑陳列的商店,我看見玻璃窗里擺著我的腦袋,

我呆呆地站著,一些人端詳我的眼球,把我的皮膚揭下

穿在身上,導購員通過音響尖銳地甩賣我的耳朵,

我拔腿逃走,喘著氣往身體里回收自己,但馬上有人追上來

拉住我,敲詐我的舌頭,往我的喉嚨里打氣,

我變得輕飄飄的,血液化作霧水飄在空中。

站在車站等候,公交車急停疾走,乘客一個接一個

截下我的目光的一段,遠離我,我近乎失明,

我被幾雙手推上車,一直擠到角落里,扶桿像一臺抽水機

猛吸我的手掌,車廂劇烈搖擺著,我跟一株稻草似地

晃來晃去,不斷偏離中心,有只手臂在我胃里抽動,

我嘔出一灘膽汁,凋落了幾塊肉。

我的身體哐啷作響,到餐飲店披上工作的皮囊,

不斷上前問他們想吃什么,而后端上我的炒肝和炒腎,

他們津津有味地吃著我,啃咬著我的脊梁骨,

他們舔舔嘴唇露出滿足的面色,我看著點鐘發抖,

時針像地平線一樣切著夕陽,仿佛溺水,

我的身體被暮色一口咽了下去。

挺著一具骷髏回到小區的院子,幾乎散架,

癱瘓地坐著,晚風侵蝕石雕一般剃著我的腦殼,

榕樹落下嫩綠的頭發,鳥在樹梢蹦蹦跳跳,燥熱的空氣

烘烤著我的骨架,我吸進一口氣就撐斷一根肋骨,

香煙從末端燒到手指,接著我像一捆干柴燒了起來,

我越來越難以回到自己。

2016/04/26

?Photography by Junichi Hakoyama


金色傍晚

在這個傍晚的南方,我仿佛迷失了一樣

走在街頭,夕陽投來微薄的恩賜,

給事物的外在披上金色的風衣,我的腳邊,

拖著我的扁平如涼鞋的靈魂,它過于虛大,

流浪狗一般在都市的混沌中尋找著住所,

我僅僅畏懼緊密而自在的聲響嗎?在某些時候,

我們也許都需要幽暗與靜謐的庇護,

當我打開門款款而去,我就已經意識到

我正走入一面永不回歸的鏡子,

我幻視我的背影,而我身后還有另一雙眼睛,

我跨越的是他人的放任與私己生活的界線,

綠化樹的落葉,正大而羞愧地步道,

我們是同行者吧,我聽見森林里的鳥鳴,

朦朧的霧氣催促著我的呼吸以及各類器械的動力機,

并無區別,必要的忍耐支撐起可感的安然,

我們的迷失竟如此確切,就像這一切的堅決,

順勢狂奔的進掘,我與它毫無聯系嗎?

我們抵達同一片汪洋,一張張流失的面孔

推攘著我,在這個金色的神秘的傍晚,

涌入一張失色卻明朗的相片,而在另一個清晨,

喪事樂隊奏響一間空中樓閣里的死亡號角。

2016/12/06

公交車站

城市正沉入冬日的夜晚,

但似乎與黑暗無關,只是寒冷,

當我出現在車流的邊緣,

我看見身影朦朧的人群

像海岸邊的礁石

在退潮中凸現,

為什么突然站在公交車站?

街道的齒輪哐當作響,

抵達與出發在我面前反復上演,

而我并不等候任何一路車,

我只是在晦暗中昂起頭顱,

指間的煙火像荒原上的落日,

冷風愈發刺骨,干草招搖,

我看到一枚銀色的紐扣

鉚在腳邊的瀝青上,

金星般發亮,

仿佛正在等待我的手。

2017/01/14

My Land (Strait of Messina) | Enzo Penna


森林公園

太多的聲音,太多的動向,

太多的等待與碰撞,

必須關閉眼睛,關閉耳朵,

必須關閉一切慣常的感覺,

才能在滿載一片蘆葦的公交上

重重擺脫城市之環,

像是脫掉一件又一件棉襖,

像是從膠水般的泥沼里爬出,

吸一口百分之五十新鮮的空氣,

這森林的公園,腫瘤一樣

掛在市區的下巴,私家車淤留,

人群比糞桶里的蠕蟲活躍,

哇哇地涌向我們的古老的母親,

是否存在一片自然的桃林,

是否存在從不踏足的草地,

以慰我們日夜思念的原始故鄉,

我看見那個孩子的淚水,

只是看見,扭曲的嘴唇、張大的喉嚨,

因為他的母親拒絕音響的爆裂

淹沒了孩子的歡笑的旋天木馬,

我不敢斷言此中災難,

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

都將在這空中花園里哭泣,

像那個“鳥語林”里關著的鳥,

池塘里被喂飽的彩色魚,

像眼前這只迷離于圍欄的鴕鳥,

它癡呆地望著我們的胸口

和我們的眼眶里那片空曠的草原,

也許它也忘記了季節,這春天的伊始

一如往常地籠罩著城市,

孩子向母親哭泣,母親向自己哀嚎,

越來越多的不忍被我們創造,

越來越多的虛偽被我們生活,

在這安置有序的杉樹林里,

人和樹一起迷失,所有的歡笑

在影像里歡笑,機械的泥臉

滿附我們多年后的羞愧,

我們一定記得,在這個二十一世紀初的

一個下午,陽光突破云層,

穿過樹枝而后到達我們,仿佛一個

溫婉而不失殘忍的警示。

2017/03/26

Industrial Landscapes | Josef Koudelka


致拆遷隊

拆遷隊像一群孩子,嘻嘻哈哈

追逐著我,踢一個破皮球,

從東區到南區,再到西區,

多么歡快,我提鍋背褥

跑啊跑,一個流浪漢,形如油污

在這個活火山湖上漂行,

虧風停了才安寧,我以為這次

能睡個好覺了,然而一大早

挖掘機的槍頭就鉆進窗來,

你好啊,你是我夢中的景象,

今天我畫山水,你是那鬼魅的一筆?

但為何我一磨硯,房子就搖晃,

我的耳膜薄如紙,氳墨即破,

感謝你們為我的留白注入聲響,

感謝你們為我的山線帶來凹凸,

你們拆掉的,就是我畫的,

你們重建的,是我活著的墳墓,

我們是完美的一對,

我們就此連理,我們的世界煥新,

我得為我們的絕妙寫一副挽聯。

2017/04/07

一株綠化樹

上午我到過那里,它的枝干交織

成粗壯的繩索,一端拽緊大地,

另一端是城市之錨、一只青筋暴起的手臂,

越過小區圍欄,沉向藍色的海洋,?

嫩芽在鐵爪的指尖破綻,纖弱的指甲

鉤在白色島嶼的石壁上。

一整天,航船被港口拽行。

彼此之間,是自然的險要的斷崖,

生命之河在山谷里流動,

它或許是一個纖夫的手臂,

交雜的街道是他的血管,血液源源不斷

穿梭過腫瘤一般的水泥鋼鐵組織,

從極致工業的心臟迸發而來,

我們找不到他的臉和眼睛,

只能看到這只被橫空孕育出的手,

試圖拽著陽光的纖繩,把航船拉到岸邊。

到了晚上,那些嫩芽變成泄氣的氣球,

凋零似的垂下腦袋,

那些島嶼已經消失在海平線上,

我看見這只手臂依然挺直,

不過只是一具極盡疲倦甚至窒息了的

尸體的手,伸向斑斕而聒噪的海面。

而那里正在醞釀一場暴雨。

我知道,那個纖夫將在明天醒來,

他的手臂依然力而不及,

它是毫無感情的鋼筋之手,

是城市的最后一管救命劑。

我幻想的它的人性,不過是粗暴返璞的委婉,

包含我自身的一部分真實。

2017/04/11

獵人

我端著咖啡到二樓時,他正好抬頭望來,

像靜謐深林里的一只鹿,我見過不止兩次,

不變的裝束,在這家肯德基里永恒般存在,

神秘吸引著好奇,我小心踩著枯枝落葉

在另一角落座,而他再次埋向夢沿的黑草,

也許只是趴著,彼此不過坐姿不同的青年,

兩三個小時,我都苦于失意,無所狩獵,

直至午餐時間,越來越多的野馬在此奔跑,

龐大的樹林印在玻璃里,動物們相互追逐,

他到洗手池洗臉后清醒,嘴唇緊閉地坐著,

黑色鴨舌帽仿佛他的望遠鏡,和我一樣

窺視著某個靈感的時刻,但很快不出所料

他站了起來,老鼠覓食一樣走走停停,

在人們的眼球下穿梭,埋頭看一眼手機抬頭

看一眼我兩米外那張桌子上的殘食,

我的視線在眼皮下的白紙,和他那張飽滿

又壓抑的沖動的臉色間跳閃,我期待著

又忍耐著,我想見證他的一切,以及他

眼中的一切,但我們始終只看到對方的一部分,

我想起家中鴨舍里的那群肥碩的田鼠,

從四處的洞穴冒出偷食飼料,我用彈弓

射殺它們,從未得手,我竟也慶幸,

我從兒時射死麻雀的體驗就嘗過殘忍的痛楚,

這一刻如期而至,生與生的冒犯將我凝視,

我強忍著,但那只手依然在幻想中伸來,

石子一樣飛向我,我像一只老鼠倉皇而逃。

2017/04/18

在島上

圍繞空中的一居室,我們環城走遍

也摸不著中心,仿佛驢馬困于磨盤,

今天總比昨天多走一里,

但似乎反力,耐心越磨越少,

你屢屢在晨醒的剎那覺悟,要去這兒

去那兒,于是我們飛向汽車站,

昏睡兩個多小時的公路,既是逃離

也是追尋,沿城市的動脈支離越灣進海,

終于在平潭島上翡翠的沙灘,面朝海平線的

隱約,看到了生活的對稱美,

那邊是現實的真實,這一邊

更為真實,太陽在海上升起,

沙子細碎漸暖,我們瘋了一樣喊叫,

追逐波濤的進退,回應著海鷗,

然后在沙地上美美地睡了一覺。

我們無意離開,試圖往礦泉水瓶里

裝下再多的沙子,像往空殼里注入再多喜悅,

親愛的,我們必須忘記歸程,

忘記我們的另外一些自己,

必須沖垮更多的海浪,

必須把所有口袋裝滿貝殼,

必須讓這一公里的沙灘印滿蹤跡。

我們必須瘋狂,必須飽滿而舒展,

以度過這潮水一樣,將來即去的每一刻。

2017/04/23

Hurricane | Clifford Ross


窗前晨景

在兩棟樓間的電話線上,

一只褐色的松鼠尋覓地來回。

在圍墻外的公園里,陽光熱烈,

榕樹的投影濃重而陰涼,

一個孩子跌跌撞撞

跑過二十年到達她的母親,

回頭再跑二十年,到達母親的母親。

母親們彎下腰,雙手抓著腳,

仿佛兩把完美的中國鎖。

那個老頭拄拐走了六七步,

便僵硬地落回輪椅中。

河中污水閃著光,緩緩流淌,

另一岸,建筑機械瘋狂地吼叫,

張牙舞爪,像在練操。

2017/05/14

擁抱旁道樹

雨停時,夜幕正好落下來,

那些隊列著的暗室,陸續亮起了燈,

我像走過一座又一座雕鏤的山

看見洞穴里閃爍著的火苗和身影,

聽到鐵鍋被鏟子敲得乓乓響,

和一個老頭給孫子講述的獵鹿故事,

團云在屋頂上的低空停留,

被城市之光染成迷幻的紅褐色,

仿佛是一出戲留下的道具

癱瘓在舞臺上,等著被人移走,

再往上,一塊巨大的青花盤子碎在空中,

泛著深遠的暗藍色,正被洗碗池里的

污水吞沒,散落的星辰忽現,

閃著破碎剎那的棱光,刀刃一樣

將記憶刻在生命的磨刀石上,

跟隨行人從水洼中帶出在干地上

印下的方塊字,我跨入一封誠實

又飽含情義的信件,我細細地閱讀,

直到一盞路燈下,我擁抱那棵

依然潮濕的旁道樹,臉頰貼著樹皮,

閉眼靜聽,深情地撫摸,

我感覺到它正變得溫暖起來。

2017/05/16

蘭國炎在福建老家


蘭國炎:1991年生,現居福建,創作小說、詩歌、散文等。擁有個人公眾號:后詩。

題圖:My Land (Strait of Messina) | Enzo Penna

責任編輯:塵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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