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一
? ? ? 梅子的身體被卷進車輪,纖白柔嫩的手沾滿了混合了血水的泥,像折斷了的筷子,從車輪下支出來,腦漿摻著暗紅的血淌了一地。
? ? ? 那噩夢般的一幕緊緊纏繞著我,將我勒緊。一周了,這幾天我過的痛苦不堪,仿佛有一塊大石頭,擠壓著我的身體,把我的軀體里殘存的最后一份意識擠出去。
? ? ? 這幾天,我還是會在放學時間站在梅子的系樓門口。總是覺得,梅子會穿著那藍色的長裙,挎著深黃色的肩包,露出臉上輕陷的酒窩,不好意思的說一句:“我又晚了。”
? ? ? 等到下課的人紛紛散盡,凄涼孤單的風拍在臉上,我才會走去小吃街,買一瓶啤酒一口氣猛灌下去。想象中酒是解愁的,酒精過敏的我在這段日子里也喝上了酒,解愁的效果卻是沒有。
? ? ? “二東,我送你回宿舍。”
? ? ? 我瞥了一眼,是鈴兒。我朋友不多,鈴兒是很少能和我談得來的幾個。平日里我和梅子在一起,總是喊上鈴兒。因為關系太好,也不會覺得別扭,少了她反而會覺得不自在。鈴兒除了我和梅子,沒有任何朋友,仿佛我們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 ? ? “梅子死了,你知道嗎鈴兒?我親眼所見,她的手,腸子,腦漿,帶著血纏著肉的骨頭。我親眼所見啊!”
……
? ? ? 對于那天的夜晚的記憶,充斥著行尸走肉般的混亂和鉆心的寒冷。可在那不堪的凌亂記憶里,卻出現一抹紅色的暖意。玲兒突然抱住我,那小巧迷人的嘴唇仿佛扯開了所有的黑色與痛苦。我一直記得那種感覺,她可愛的舌頭探進我的嘴里,在我冰冷的牙齒上輕輕滑過,把她心底的溫暖滲透進我的身體。
? ? ? ? ? ? ? ? ? ? ? ? 二
? ? ? 小時候,在我灰白色的回憶中唯一的暖色是我的母親。
? ? ? 她在我身邊時總是要緊緊摟著我。后來想想,大概是因為我父親很早便去世了——我是個遺腹子。她將對父親的愛加倍添在了我身上。
? ? ? 她視我為珍寶,直到中學人們還能見到她扯著我的手送我去學校。
? ? ? 后來,同學們嘲笑我,說我干脆一輩子做她懷里的乖寶寶好了。我很樂意聽諸如此類的話。真是如此又有什么不好呢?還有什么比躲在母親的庇護下更幸福的呢?
? ? ? 高三那一年,母親死于一場車禍。是把我送去學校返回的途中。那車大概是灰白色的,吞沒了那唯一的暖色。
? ? ? 我想此后同學們的嘲笑再也無法成真了。
? ? ? 難以想象母親溫暖的粉色的手竟變得灰白冰冷僵硬。記得當我抓著母親死去的手時,沒有掉淚。眼淚的宣泄已經變得多余了。
? ? ? 在高三那年,我認識了老余。
? ? ? 他身上散發著讓其他人自然而然臣服于他的氣質。他最大的優點是誠實,從不文過飾非。這也是人們愿意同他開往的重要原因。
? ? ? 后來我還知道他是個嗜書狂。經常一個人蒙在宿舍的被子里捧著手電筒看書。
? ? ? 一天我在他宿舍揭開了他的被子,發現他正在看書,那本書叫做《海邊的卡夫卡》。
? ? ? 他說那是一本美妙絕倫的書,這是他讀的第七遍了。
? ? ? “這是無與倫比的,你也應當去讀它。”
? ? ? 在老余的影響下,我也開始讀這本書。書中的主人公卡夫卡受到了類似俄狄浦斯的詛咒。可這似乎又不能算是一種詛咒。我甚至對他很是羨慕。能和母親在一起不是很好嗎?
? ? ? ? ? ? ? ? ? ? ? ? 三
? ? ? 我醒來時已經在宿舍的床上了,大概是玲兒把我送回來的。凌晨三點,我看了眼手機,醒來的不是時候。
? ? ? 正準備倒下繼續睡去,我發覺黑暗里一雙發亮的眼睛在盯著我。
? ? ? “小A,是你嗎?”我沖著黑暗問。小A是我的室友,平時對別人總是陰著一張臉,但對我話總是很多。
? ? ? “二東,是我。”黑暗中小A頓了頓,“梅子死了?”
? ? ? “死了,你是知道的,你幾天前就知道的。
? ? ? 小A的眼睛一直盯著我沒有動,我意識到自己一絲不掛,下意識拉了拉被子把自己捂嚴。
? ? ? “我記得你說過幾天后的假期要帶梅子去看海。”
? ? ? 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痛苦。是的,梅子從未看過海。幾個月前,我答應過她,攢夠了錢,暑假就帶她去看海
? ? ? “能不提這個嗎?”
? ? ? “二東,你看看我,你開燈看看我。”
? ? ? 我沒有理小A,閉上眼睛打算睡去。
? ? ? “二東。”
? ? ? 我感到小A爬上了我的床,趴在了我的身上,緊緊貼著我,甚至能感到他呼出的潮濕的空氣。
? ? ? 我睜開眼睛,小A已打開了燈,他穿著梅子曾經穿過的那件藍色長裙,蹬了一雙鮮紅色高跟鞋,戴著假發,伏在我身上。
? ? ? 我也很奇怪為什么沒有一把推開他,或許是對梅子的思念占了上風吧,手居然攀上了小A的腰,低聲喊了句:“梅子。”
? ? ? 小A的手開始撫摸我,不斷撥弄我的下體,嗅著衣服上殘留的體香,我吻了上去……
? ? ? 第二天醒來已是黃昏,兩豎慵懶橙黃的陽光透進屋子。酒醉已經完全消了,我明白昨天晚上和小A發生了什么,可也清楚我和小A絕對不是一類人。
? ? ? 看著我身旁跟我擠在一起還在熟睡的小A,心里驀地涌上一種說不出的惡心,我抓著小A,把他從床上推了下去。
? ? ? 小A呻吟一身,醒了過來。“二東,你?”
? ? ? “滾!馬上滾!別廢話,你知道為什么!”
? ? ? 小A臉上居然露出了笑:“二東,你不能讓我走,你需要我。”
? ? ? “扯淡,我跟你不一樣!”
? ? ? “二東,先別這么說。你怎么知道自己跟我不一樣呢?其實,這種感覺每個人心里都有。你現在需要它,別壓抑了。釋放出來吧。”
? ? ? 小A一邊說一邊扭動他赤裸的身子。看著賣弄風騷的小A,我的身體居然有了反應。
? ? ? “少他媽裝婊子,惡心!”我一拳把小A打倒,沖他下身惡狠狠踹了一腳,扭頭便跑,留下小A在地上扭動著發出痛苦的呻吟。心里莫名地不安,我怎么會對他有反應?我難道真的跟他是一類人?
? ? ? ? ? ? ? ? ? ? ? ? ? 四
? ? ? 母親談及同性戀時,臉上總是頓時顯現無比厭惡的表情。直到現在我看到這三個字時母親撇著嘴聳著鼻子的樣子還會清晰出現在我的眼前。
? ? ? “那種人是最惡心的,是社會最骯臟可恥的群體,他們讓道德蒙羞。”
? ? ? 我不知道母親說這番話時,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心情。我的一位長輩——與我是忘年交,談起我父親時曾告訴我,他是一個同性戀。
? ? ? 這個秘密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大概迫于某種壓力,父親才與母親結合。毫無疑問,他們短暫的婚后生活是不幸的。
? ? ? 我的這位長輩思想是非常開放和深邃的,就連他談起父親時也流露出嫌棄的神情。我想,世界上恐怕再沒有比同性戀更可惡的了。
? ? ? 我的這位長輩經常給我講一些很有趣的故事。這些故事中我印象最深的大概是關于一個作家的故事。
? ? ? 這位作家是已婚的,他的妻子美麗而賢淑。在人們眼中,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雙,他們的朋友也曾說他們婚后的生活十分幸福,兩個人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可一年之后,兩人竟在同一天跳湖自殺了。
? ? ? 之后,警察在他們的家里發現了兩沓厚厚的信。其中一沓是作家寄給一個叫做葉子的人的。另一沓是葉子的回信。
? ? ? 通過信的內容很容易判斷兩個人相愛了,而且兩人從來沒有見過面。
? ? ? 作家在信里流露出對現實生活很不滿,同時也不滿意一板一眼的妻子。作家渴望美好的烏托邦世界,渴望浪漫的生活和有情調的女性。
? ? ? 他們的通信十分頻道,怪異的是有時作家寫信的時間是某天上午,而那天下午便收到了葉子的回信。更令人不解的是,為什么作家的去信和葉子的回信都會出現在作家的家里?
? ? ? 當時這個事情成了不解的謎團。
? ? ? 那位長輩告訴我,那作家的妻子就是葉子。作家是用精神世界來麻痹自己。
? ? ? 我覺得活在精神世界也沒什么不好,何必自殺呢?
? ? ? ? ? ? ? ? ? ? ? ? 五
? ? ? 深秋的后湖,水面上漂著些泛黃枯死的樹葉,一簇簇的蘆葦叢也沒了生氣。湖面在昏黃的陽光中閃著金黃,和暖色的天空相互映襯,空氣里透著一股清潔工焚燒樹葉的刺鼻的味道。
? ? ? 我心緒不寧的時候總喜歡在后湖走走。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對小A產生異樣的感覺。我不是同性戀,絕對不是。
? ? ? 心中正亂,一抬頭看見鈴兒站在不遠處的湖邊,背對著我像是對著湖面發呆,樹蔭遮著鈴兒瘦小纖弱的身子。我想起了鈴兒那天夜里的吻。對,鈴兒是愛我的,我不是同性戀,我是正常人,一個正常的男人,我快步向鈴兒走去。
? ? ? “鈴兒。”
? ? ? 我不是同性戀,不是同性戀,我是正常人。對,我要證明,我要證明!
? ? ? 我心中瘋狂地念叨著,沖向鈴兒,把鈴兒猛地摟進懷里,嘴便印了上去。鈴兒起初驚叫了一聲,發現是我便不再反抗了。或許,她聽見我心里的默念了吧,我分明嘗到了眼淚的味道。
? ? ? 我忘情地撫摸著鈴兒,鈴兒也火熱地回應著我。我是正常人,沒錯,我顯然是正常的。讓惡心的小A見鬼去吧!
? ? ? 我一怔,鈴兒推開了我。
? ? ? “二東,你還記得今天嗎?”
? ? ? “今天?”我還呆著,剛才豁然通達的快感依然占據著我。
? ? ? “梅子的生日,今天是梅子的生日。”
? ? ? “生日……”梅子的名字瞬間把我抽空,我沒有再理會鈴兒。
? ? ? 是了,今天是梅子的生日,該是為她慶生才對。她往年的生日,我總是要為她買蛋糕慶生的。如今呢?
? ? ? 小A回到宿舍時已是夜了,屋子里沒有開燈,窗外透進些朦朦的燈光,我正捧著給梅子慶生的蛋糕坐在床邊,她的一顰一笑在我眼前竟是那么真切。
? ? ? 隨著小A進來門吱呀一聲,梅子突然消失了。也許是看出我眼神中的憤怒,小A沒有出聲,低頭坐在一邊了。
? ? ? 可是梅子呢?我本來是要給她慶生的。
? ? ? 我盯著小A,猛地撲到他身上,幾下便把他的衣服扯爛,拉過梅子的長裙套在他身上,小A沒有掙扎。
? ? ? “我要給你慶生,來啊,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買了蛋糕給你慶生的。”
? ? ? 梅子仿佛又在我眼前了。只聽她喃喃道:“今天并不是我的生日。”幾聲低語剛過,她眼睛突然發亮,“不,你說幾時是我的生日,幾時便是我的生日。對,今天是我的生日。”
? ? ? 關了燈,一片虛無的黑色中,蛋糕上插著的燭光亮了起來。在閃動的燭火里,梅子的臉竟和小A的臉漸漸重合,我心中對小A的臉生出莫名的厭惡,端起手邊的蛋糕猛地向小A的臉蓋去。我死命按住蛋糕,奶油在小A的臉上漫開,這時便只余下梅子穿著藍色長裙的身體了。
? ? ? 端詳著我日思夜想的軀體,我的心瞬間被點燃了,我愛這美麗的身體。我把它緊緊摟住,緊到要把它溶進自己體內一樣……
? ? ? 梅子的軀體突然發出了男人的冷笑,我剛攀上高峰的火焰又被這冷笑澆滅了。
? ? ? 小A用毛巾抹干凈了臉上的奶油,對我說:“二東,你喜歡我的。”
? ? “胡扯,怎么會?我昨晚以為你是梅子。”我突然間懼怕起來。
? ? ? “你跟我是一類人,東子,你不要在偽裝了,你怕什么?不要壓抑,釋放出來,釋放出來。你自己不清楚梅子為什么死嗎?是你殺死了她,你根本不愛她,或者說你根本不喜歡女人。”
? ? ? “不,我是正常人。鈴兒,我愛她!”我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對!我愛的是鈴兒!”
? ? ? “鈴兒?二東,不要再騙自己了。根本沒有鈴兒這個人!梅子的小名就是鈴兒,她已經死了!”
? ? ? “怎么會?你……”
? ? ? 小A把我摟進懷里,用嘴堵住了我未說完的話。那吻的味道是咸的,海的味道。
? ? ? ? ? ? ? ? ? ? ? ? 六
? ? ? 很早的時候,當我突然明白自己終有一死的一刻,我是坐在火車上。
? ? ? 火車發出機械的聲響,穿過荒野,四周凈是墳冢。有名的,無名的,有碑的,無碑的,都散亂地分布在冬日枯黃的野草叢里。
? ? ? 也許他們有的曾一時顯赫,也許有的草草了結一生。現在都歸于黃土,歸于死寂。我看著他們,分明感覺到了悲哀,為他們,也為自己。若干年后,不知道誰又會經過我的墳。
? ? ? 我的那位長輩曾告訴我說,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種存在方式。死后,他還是會散落在泥土里,沉浮在空氣中。人是會思想的葦草,人最高明的就是知道自己曾經來過。
? ? ? 據說,人在走向死亡的瞬間,會被一種溫暖祥和的感覺籠罩著,吸引著走進天國。一個患有白血病的女孩,臨死前突然坐起來,興奮的呼喊:“啊,我看見了多么美好的風景!啊,我聽見了多么美妙的音樂!”
? ? ? 死亡的瞬間是美妙的,我分明感到一種快樂。死原來真的并不可怕。
? ? ? ? ? ? ? ? ? ? ? ? ? 六
? ? ? 二東自殺了,他在宿舍里上吊自殺了,這是個殘忍的死法。
? ? ? “二東,你是個懦夫。你沒有勇氣面對生活,沒有勇氣面對真實的自己,沒有勇氣面對真實的我。而我,不像你。”小A整理了一下自己齊肩的長發。
? ? ? “從來都沒有梅子存在過,也沒有鈴兒,一直都是我陪在你身邊,你清楚你是愛我的。”
? ? ? 小A拖著行李箱,穿著藍色長裙,登上了火車。
? ? ? “我不會逃避,我要去看海,哪怕只有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