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存稿
謎與亂
-------1故事漫筆------
如你所說,這世上的故事的確太多,多到你我都說不清也閱不盡。有些廣為流傳,彌漫在我們的笑談中。有些則渺遠無際,飄蕩在我們的見聞與思緒之外。而又有些是我們各自靈魂深處的珍貴釀藏,或許樂于被拿來分享,或許不。
故事從天外而來,故事在風中飄散,故事在河水間流淌,在言與不言間爛漫或是凋零,悠遠或被淡忘。
但原本它們都不存在,原本它們都有各自初生的開端,從零駛向無限的散漫,平靜或是絢爛,往往就發生在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
那一年可以是某個恬然湖畔正在上演的美麗傳說,也可以是某場浩大戰爭的激蕩初生。
那一月可以是某個初立的小公司向一家大財閥宣戰的號角響起,也可以是星際間某個古老邪惡組織的陰謀復蘇。
那一天可以是某個遺世獨立者在滄浪間的俯仰一笑,也可以是“龍傲天”無意間拾取了一本失傳已久的武林秘籍,踏上為父尋仇的慷慨之旅。
這些故事無論我們知與否,也無論好與壞,天才或是俗套,綿長或是短促,似乎都可以用簡單的年·月·日清晰標注其開端。
哪怕是在《創世紀》的光輝故事里,在基督徒們堪比真金的堅定信仰里,宇宙初創的恢弘與玄妙也可以用簡單的七日來述說,用地球與太陽間的維系,用我們這群卑微凡人那自命不凡的揣度,用樸素的淺薄欣然為宇宙創立奉上了一個擬人化的開端,神說要有光,于是便有了第一日的勞作,光芒灑射,華麗的殿堂里莊重的唱詩班,自負而虔誠的信念在多少個世紀間薪火延續,又壓抑著多少開創者的心靈使他們壯志未酬。
不過,今天我要說的故事與上帝無關,也與歷史上的那些偉大開創者無關,那是個平凡的故事,如你所知,平凡的故事也得有個開端。
可惜,這個開端以及它深藏在歷史迷霧中的那個時間段點,我已不能說清,最初的講述者程后亦是如此。
如果你依然選擇傾聽,那么不妨,請側耳過來,剛好我能清晰記得這故事中最為有趣的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
----------2程后----------
那一年是平靜的一年,至少對于幅員遼闊的中國來說是的,沒遇著禽流感,也沒趕上洪水泛濫,舉國上下都在井然有序地忙碌著,有成績,也有些過錯,有些小偷小摸,也有些見義勇為,但聽不著十三億人共一哭的驚天悲歌,也罕聞普天同慶的特大喜訊,就像編年史中眾多平靜的一年一樣,不出彩,不離奇,缺乏一個好故事該有的背景氣息,即使我悉心著筆描繪出一幅浩瀚長卷,你會認為這是多此一舉。
那一月是現行歷法十二月中的某一月,似乎是夏季的前腳或是后腳,因為陽光和煦但不毒辣,眾多生物還存留著旺盛的生殖欲念,尤其是某種靈長類高智商社會性動物穿的并不太多,也多是為了異性間的彼此取悅。
那一天是一段長夢中的某個殘念,是一個未來商業巨子對平凡的重新審視,是一群孩子不曾追憶的荒唐鬧劇。單對程后而言,是回望宿命時所驚詫不已的莫名突起,是輕描淡寫,是揮也揮之不去。
或許正是從那天起,那個神秘的信仰便在他心靈中徐徐建立,那個信仰曾讓他視那次重逢為一種宿命,又在那次分別后讓他有了那種宿命般的緬懷,白晝與黑夜都曾默默追憶,追憶就像品茗般苦甘難察,抿一口入喉就可能踏入靈魂中某個迷醉的巷口,陶然自得又總陷入黯然神傷,猶如醉臥在冰天雪地中,是一絲暖意抵御著層層冷寂,還是層層冷寂包圍著一絲暖意,嘗過也難以言說,無論你我。
不解。不甘。
好奇與思索向宿命伸出追尋的雙手,但雙手的力量終是有限,撥不開云霧也劃不離漩渦,無力,無力得總陷入難測的迷途。迷途,又有誰走的不是迷途?
我們曾結伴,我們也曾獨自。
程后亦是如此。
那一年的程后才小學三年級,還不曾有對宿命初次的遙望,雖然他早已邁入了宿命那巨大而不可捉摸的漩渦,從出生的那天,從出生的幾十年前,來又離去,離去又歸來,被一柄利劍挽救了性命,總在庭院里陪著爺爺一起在銀杏樹下仰望發呆,仿佛能在冬季看見枝繁葉茂的蔥翠和密密麻麻的白色果實,仿佛能在白晝看見遼闊的燦爛銀河還有鵲橋兩岸的牛郎織女,忽然飄來一絲寒意,仿佛察覺到了那宇宙亙古的冷寂,一個噴嚏,一聲輕咳,又是一陣急促的喘息。
那一月的作用,毫無疑問,只負責那一年與那一天在形式上的承前啟后。
那一天的午后,程后跟隨著幾個年紀相仿的孩子向學校走去,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如你所知,這是一種普遍的安全做法,因為學校離家還有段距離,那年月的小偷小摸中可不乏拐賣兒童之舉,是所有家長心目中極力逃避的夢魘。顯然他的爺爺程老先生今天開了小差,也許是中午看見院里銀杏樹上落了幾只喜鵲,以為是上天預示的吉兆,冒著被老伴責難的風險,早早就帶著那條滿是羊膻味的辟邪黑圍脖,去麻將場上延續自己的發財夢了,致使程后沒了坐自行車后屁股的福利。
在隊伍中,小程后還像往常一樣默默不語,雖然三年時光已經讓他可以盡然聽懂這座小縣城的方言,但是只要一開口還是會暴露他的不合群,很容易讓自己陷入異樣的包圍,他不善應對,只有沉默,遇到什么樣的話題都不過是抿著嘴淡淡一笑,總試圖保持一副最合群最善良的樣子。
如果他有幸沒走神的話,就會默默銘記一天的見聞回家向熱心的爺爺奶奶一一匯報,如果那一天恰巧都在走神,那么他就會構想出和一天經歷相似的概況簡略匯報,仿佛祖孫間有一種明確的公務員上下級關系,早請示晚匯報必不可少,當然匯報后需要一點零食來打賞自然也必不可少。
那支行軍小隊伍行本是一路快樂前行,卻忽然半途停下,這一停便像在眾多故事中一樣,某扇謎一般的大門從此被開啟。
一個小伙伴預謀已久地率大家前往另一個小伙伴家里。倒不是因為他們關系要好必須結伴,而是他想借機讓大家看看那個差生在家補抄作業的窘態,他曾經多次獨自品嘗過這種高人一頭的快慰,這次他想把這份幸災樂禍的喜悅饋贈給所有人,大家一起借著嘲笑差生感受自己的幸福與成功,真是古道熱腸又其心可誅!
那個差生也是少年老成,面對如此眾軍的奚落也毫不慌張,和大家有說有笑,神閑氣定地補抄完畢,然后準備找他爸簽字以完成懲罰的最后一道工序。可這下他卻慌了神,他爸爸早些時候喝了八兩老酒哼著十八摸就出門會姘頭去了,只有文盲的媽媽在家,由于擔心老師的責罰一時間竟手足無措,引得小伙伴們哄堂大笑,并暢想著他被老師責罰時的落魄丑態。由此可見,就算是最老練的滑頭鬼也需要靠山也畏懼暴君的棍棒。
關鍵時刻還是他英雄的媽媽站了出來,挽救了兒子的不幸。她拋下手中雜活指著頭上的三層樓說,孩子的二表哥在家呢,這個二表哥可了不起了,小中技畢業見多識廣,是他們家族中最了不起的知識分子,給小學生作業本簽個字真是手到擒來。
這下所有的小伙伴們都被震懾住了,紛紛將好奇與敬仰的目光投向三樓那緊閉的房門,難不成這個二表哥比班主任還有學問?那差生也頓生萬丈豪情,愿意率領大家踏上三樓去一睹真人!而此刻,門里的真人正與他的新婚妻子在床上云雨體驗著造人的樂趣呢!
散亂的腳步,歡快的叫吼,夾雜著無知的崇拜和夸耀,一群小狼崽子“嘭”地踹開了房門。驚嚇中,女的迅速蜷縮進被窩只露出半截小腿,男的則驚恐地看著這些歡樂的小學生,面色鐵青,將差點喊出的“我們有證,受法律保護”給硬生生的吞了回去。還來不及轉驚為怒,小差生已經將作業本遞給了半裸的二表哥,努著嘴讓他簽字,也絲毫不覺得難為情。在一陣陣起哄中,二表哥在一堆歪七扭八的字跡后面簽下了兩個大字:已閱,隨后就扭過頭縮進了被窩。
小朋友們離開時還頗有禮貌的關上了房門,不辱紅領巾的使命,也不辱老師的教導,值得表揚。可二表哥在門內卻再也無法提起本來的男性雄風。是的,是再也,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個月兩個月,而是永遠,是再也,試過中藥西藥都不行,針灸艾灸也不管事,最后只能祈求神佛尋找心靈的安慰,把中外五大宗教和《西游記》里的所有女妖精都信了個遍。不過可喜的是,二表哥和他的妻子最終還是有了三個孩子,分別屬于差生他爸,大表哥和他妻子的初戀。但對于這一切,他很快就釋然了,甚至還頗有些沾沾自喜,因為在求神拜佛途中他幸運地碰到了一位精通算命的小神仙,說這都是命里的劫數,逃不掉也躲不過,該來的總會來,那三個孩子就是他渡完劫的福報,對應著日月星的天數,而且三在古漢語中意味著多,他將來必定多福多壽飛黃騰達。
幾年以后果不其然,三個孩子為他添了許多福報,依靠安利掘了第一桶金,之后又投身房地產界搖身一變成了地產大亨。那座三層小炮樓,也被他推倒重建成了一座商業大廈,氣勢磅礴,高聳入云,像一個暴君般掌控者整條街道的話語權。沒人敢再奚落他的眾多綠帽子,只會在他的不怒自威中卑膝俯首極盡奉承。他就坐在新大廈三樓的董事長辦公室里掌控著自己的王權,說這是風水寶地唯他可以享用。
也許這位日后的商業巨子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個所謂的小神仙是個徹頭徹尾的江湖騙子,也是他妻子初戀的遠房三叔,本來在長沙一帶靠倒騰假古玩為生,有多年歷練出的高超話術和一股子機靈勁,因此才被特地請來糊弄他的,為的是讓純真的初戀感覺能在偷偷摸摸中刺激地延續,只是機緣巧合誤說誤中,也算是宿命中一次善意的玩笑,被捉弄后老天又給了一些豐厚的賞賜。
那些剛剛撞破好事的小學生們,絕不會想到他們的哄鬧與魯莽造成了一個家族內一連串的荒唐鬧劇,并且開啟了那位未來的巨賈的宿命之門。尤其是那個領頭的優等生,在十數年后也跨入了這扇大門,他一直學習優異考取了名牌大學和一級造價師,成為了二表哥麾下一名出色的馬前卒。后來他還和當年的那位差生成為了摯交好友,一起暢敘往昔,一起推斟換盞,還一起傾聽差生老父酒后的哭訴,當年的姘頭已然老去,侄兒媳婦也斷然離去,有初中文憑的他不知如何面對那文盲的老妻。
但這一切背后,那個優等生和善謙遜的背后,都包藏著他那顆熾熱的野心,從小到大不變的爭強好勝讓那份熾熱足以熔化鋼鐵,焚盡前方任何的群山險阻,就仿佛巨龍口中那噴薄的龍熄,他總在四下無人時去大廈三樓,默默注視著董事長辦公室里那張寬敞的王權座椅。總有一天,他發誓,要讓自己屁股坐在那里,要像史矛戈一樣貪婪地獨占著整個孤山王座還有阿肯寶石,雖然他明知要奪得此位所必須付出的真正代價。事實上,他早已抱定了決心,偉大的功業勢必不能被無趣的生殖荷爾蒙所累。每一次陪同伴去夜店或是洗浴中心瀟灑,他都佯裝自己很享受,雙眼離不開誘惑美人的寸寸肌膚,其實內心冷漠,想著辦工作上的算量公式還有更多的宏圖大計,機械性地完成一個好顧客應有的配合,然后給足鈔票,給足虛假的笑臉。
讓我們回到那群孩子身邊,他們依然在向學校前進著,一個領頭的,一群起哄的,一個被攻擊的,還有一個微笑不語的。
但很快,那個被攻擊的就占據了主動,他配合地編造了一堆有關二表哥的不實丑聞,說二表哥在學校就是個裸泳愛好者,經常游到大洋彼岸在美國白宮附近裸奔示威,又說二表哥是他大姑從垃圾堆里撿來的孩子,撿來的時候就光著腚呢,贏得大家的陣陣喝彩。
剛才那個領頭的優等生已然不能再從這些低級趣味中尋得半點樂趣,他是個高尚的孩子,從來都是,之前的齷蹉布局與激烈嘲諷說到底都不過是對落后同學的警示和幫助,而現在,恕不奉陪,他的思緒得飄到別處了,飄到上午公布的考試成績上,飄到一個優等生該專注的本業之上。
他幽幽地嘆了口氣,頗為少年老成地說:“哎,這次考試柳柔還是第一,只有她做對了附加題。”說不清是幾分仰望幾分惆悵。
就在此時,奇跡般的命運旋律開始奏響,微笑不語的那一個開始從旁觀者的困局中走出,凸顯故事主角的地位。
他,程后,將享有一根暴君的權杖,掌管故事的從前,主宰故事的往后。
--------------3程后-----------------
“柳柔”這個名字,這個詞匯,這個符號,如同貝多芬《命運》交響曲開篇的重音旋律一般涌入程后的心靈,她的形象開始逐漸在他的腦海中展開。
這個形象是模糊的,這個名字的主人,總是被老師夸獎,總是上臺領獎,有一頭短發,是個女孩,似乎他們同班已有三年,但也僅此而已了。因為她本就是一個陌生小縣城里的陌生同學,而他從來都是個外人罷了。
他只是個稀里糊涂被爺爺奶奶帶來縣城念書的孩子,在某個下午被一通電話從一頭拉到另一頭的孩子,雖然電話有一頭確信這孩子從小就和奶奶親,因為據說他一出生時就目不轉睛地盯著奶奶看,還開心地笑,手舞足蹈。
就在剛才,上午公布的考試成績就已差點被程后所遺忘,更不會在乎什么附加題什么全班第一,對他而言這些成績存在的意義就是向爺爺奶奶老實匯報,匯報完等待勉勵或是褒揚,之后就了無分量,就像沒存在過一樣。他總是毫不費力地就保持在班級中游水平,不拖后腿,也不耀眼,不會的不去提問,會的也不去發言,對了不會開心,錯了也不會懊喪,默默隱藏在八十多名同學之中,始終維持著平均數該有的平靜,若不是有他耀眼的名人爺爺存在,似乎老師們都可能將他遺忘。
如果今天如同往常,這個小小的謎團將伴隨著那個陌生人的名字一起被漸漸淡忘,就像三年來隨便某天發生的那樣,這個陌生縣城的一切都不值得他去刻意探求,除非有點零食以資獎勵。
但在這個故事中,“柳柔”這個名字注定不同凡響,程后也在這個概念的鼓舞下,穿過了日積月累的厚厚屏障,恢復了三年以前那份探尋未知的強烈好奇。那份好奇心曾使他穿著花哨的新衣裳縱身躍進一個石灰池看看是否可能被燒傷,曾使他從公園高高的走廊頂上屈膝跳下看看是否可能摔傷,曾使他偷偷拿走爸爸的剃須刀片劃傷自己的小腿看看是否如廣告上描述的那般獨具鋒芒。也正是這份好奇讓聽到傳聞的奶奶心驚肉跳,在暑期的某月親自拜訪還在休假的縣城實小校長,急不可耐地為小程后交納完了入學學費,隨后才有了那一通電話聲響。
三年時光看來已如流水般沖淡了那份好奇心中的火藥氣息,比較安全,不會害人害己,毫不驚心動魄,讓整個故事流露出浪漫愛情主義色彩(如果這份好奇心毫不動搖的話,那么今天我講述的就是程后的叢林冒險故事了,扣人心弦,但主角隨時有葬身虎口的危險)。
一路上,程后不再理會同伴們的笑鬧,帶著心中小小的好奇走進了學校。
要解開這個謎團并不困難,只需要一堂課的時間。一個令眾人困惑的數學難題,很快就會將柳柔暴露在眼前,她本就是眾人矚目的焦點,是聞名遐邇的天才。只不過程后過去總忽視了這個天才,甚至在他走神時腦海中浮現的故事里,也不曾有一次出現過她的身影,要知道他可經常把一些陌生同學加入自己的幻想中,以為自己和他們都是某個冒險故事中的重要角色。
在這個下午,程后仿佛猛然間從一個蠻荒孤島上獲救返回了文明世界,在不可抑制的驚訝中,他開始困惑于柳柔為何如此不凡,身體里潛藏著何種不尋常的力量,以至遠遠超越了他的認知與猜想。
一個謎團被解開,另一個謎團就會浮現,好奇心在偶然間復活后充盈著活力顯得特別不知疲倦。
從那個下午開始,程后開始學會了專注,不再隨意走神隨性地在腦海中胡編亂造,他偷偷注視著柳柔的一切行為,并盡力模仿,她看黑板,他也就看黑板。她用手托腮,他也用手托腮。她回答老師提問,他就內心仰望她一次。都是一些浮于表面幼稚透頂的見賢思齊,不過,堅持下去也頗不容易。我們不能太小視一個孩子自覺時的毅力。
通過幾天的仔細觀察,程后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天呀,柳柔也是會玩的。她在課堂也會開小差,她在課后也會去跳皮筋,去丟沙包,去猜拳,甚至幼稚地去折紙飛機亂扔,那種事程后七歲就不干了。但也顯然更增添了柳柔的神秘氣息,他因此也產生了更濃烈的好奇。只是面臨新謎團的出現,程后似乎有點手足無措,他對自己缺乏信心,不再試圖探尋更多的秘密,他漸漸放棄了之前那種對柳柔特殊的專注。不過這幾天的觀察催生了他許多勇氣,他開始試著去解答一些難題,試著去背誦一些模范作文,糾正自己的馬虎大意,不再對成績毫不在意。他也漸漸有了一個好故事中男主角該有的向上氣息。
此時,我們曾經提及的那個神秘信仰正在他心中徐徐建立。而如你所知,世上所有的神對于信眾都永遠是個謎,他們往往不是泥人就是紙筆上的迷離,似乎不曾言語,就有眾多信徒制定教義并甘愿以此來束縛自己。我們故事中誕生的新神便可愛許多,她有血有肉可以言談,信徒暫時還只有一個,教義也幼稚得可愛,程后可以隨時選擇執行或放棄。
或許我們可以換個說法,始于那個下午的驚奇發現,是程后人生中第一次看見高山,第一次看見大海,之前他還不過是某個荒蕪洞穴中的原始人,第一次感受到了宇宙的宏大和自己渺小。而柳柔,這個離他的座位不過五米遠,相貌平庸身材矮小的小女孩,就是那座高山,那片大海,那個浩瀚神秘的宇宙。
在《海上鋼琴師》中有過這樣的橋段,一個已滿是傷痕的中年牧羊人因為一次無意中看見了大海,便有了不可遏制的沖動,強烈向往著外面世界的生活,擺脫了家鄉和往昔的束縛,傾其所有買了張船票享受著海浪撲臉的喜悅,從意大利駛向了美利堅。真是不可思議!這世間或許真的有那樣的神秘,不可捉摸卻總令人著迷,然后催生了許多不可思議。
-----------------4程后-------------------
不知又過了幾天,或是幾十天,那個后來令程后回味無窮的幸運下午終于來臨了。
那個下午,程后被安排值日,所謂值日就是在老師布置的時間里打掃衛生。他在教室門口低頭掃地的時候,一只紙飛機飛到了他的腳下,抬起頭,便看到不遠處柳柔不好意思地對著他傻笑——她擔心自己的行為會激怒正在執勤掃地的他。但信徒對心目中的神圣又如何會生氣,他撿起紙飛機羞澀地將它遞到柳柔眼前,抿著嘴怯怯地和她對視一下,還沒等柳柔從嘴里嘟噥出“謝謝”,就迅速跑開了。之后他就一直低著頭掃地,面紅耳赤,甚至不敢用眼睛的余光偷看她一眼。這樣一來,柳柔的心底泛起了許多多程后的好奇,她還從未見過這樣害羞的男孩,真是有趣。她簡單猜想出程后一定也是紙飛機的愛好者,不然怎么會對她如此客氣。柳柔懷著這樣的怪誕想法,拿出一張嶄新的白紙特地為程后折了一只紙飛機,還在飛機兩翼寫下了“謝謝”兩個字,不僅比一般孩子的工整,還散發著智力早熟的灑脫寫意。她在程后掃完地后,輕聲叫住了他,遞上了那只見證友誼起飛的紙飛機。他也輕聲答謝,迅速害羞地跑回了自己了座位,如獲至寶般把玩起了那只紙飛機,淺淺地對著她傻笑了幾下。她也被他的傻笑給逗樂了。
如你所知,柳柔是個特別機敏的孩子,她那特別的好成績就足以證實。她在與程后接觸的那短短幾秒之間發現了一些隱藏的趣味,他的聲音不僅比一般女孩的還要細膩,而且還帶著兒童動畫片中的普通話味兒,一種從未見過的新鮮勁,真是好玩。那時還不滿十歲的她自然不會想到,程后從小就有當業余播音員媽媽的悉心調教,加上他長年對著各色動畫片的極力模仿,使他有了那樣奇怪的語腔。她決心一定要再把程后叫過來,好好聽聽他說話,以滿足自己的好奇,給自己帶來更多那說不清的歡愉。老實說,你也看得出,這種行為和之前那個優等生調戲差生的行為多少有點異曲同工的暗合,只是程后并不在意,他總是對我夸耀說,這是宿命的玩笑與暗示。
自從得到那只精美的紙飛機,程后便初嘗了幸福的滋味,那只紙飛機便是信仰之神的慷慨恩賜,也不再是幼稚的產物,有了它,有了她,他才初次感受到了這座陌生縣城的友好,漸漸擺脫了異鄉人的苦惱。而在此之前,他還總是被欺負被嘲笑——有一次有個和他有著微薄親緣關系的漂亮大姐姐在雨天給他撐傘緊緊摟著他走向學校,他被摟得上肢不能動彈,全身都被羞澀感燒紅,然后他口袋中的三元零花錢就不翼而飛了。
對于她,他是第一個懂得欣賞紙飛機的人。如果程后之前對她的觀察能擺著一顆平常心,他就會發現柳柔無論是跳皮筋還是猜拳·丟沙包都玩不好,總是平添了無限的煩惱,而折紙飛機是她唯一擅長的絕活,是她不可多得心靈安慰藥。就算是這樣,也總是無人懂得欣賞,每當她送出自己的紙飛機,不是招來值日生的憤怒,就是冷漠或是被無情地嘲笑,還有人干脆給她展示了折千紙鶴和跳青蛙的嫻熟技巧,可她總也學不會,或者干脆就是內心抵觸。
她曾經看過一個有些青春情懷的故事,故事里的女孩折了無數紙飛機一路上灑向了遇見的每一個人,而每一個路人都感受到了漂亮女孩的柔情,以及那顆被放飛的美麗心靈。柳柔受到了莫大的感染,或許以為自己也是個漂亮女孩,照搬了故事里的情節,可不幸總是陷入希冀被無情踐踏的諷刺。直到程后撿起了它,她才第一次覓得知音,才第一次有了被共同理想支配著的甜蜜。當然,她絕不會想到,程后不久前還覺得折紙飛機是一種幼兒園小孩才干的幼稚玩意。
被甜蜜幸福感包圍著的第二天,下午的故事變成了上午。他只敢從后排座位偷偷望著第一排的她,那個有點矮小的背影,抿著嘴暗自感受著神秘與甜蜜,卻不再敢有更多接觸,由于忽然失去了善于暗自幻想的能力,她也沒能走進他編繪的故事里。而她,雖然平添了些許開心,但并沒有擾亂內心的平靜,只是在課間壯著膽子再次叫住了他。
他和她都沒有過多的言語,都羞澀地欲言又止,就像眾多故事中兩個初識不久的孩子一樣,互相對視不敢多言才符合常理,孩子就是孩子。
柳柔又拿出了一張嶄新的白紙(天吶!這孩子是帶了多少張白紙),開心地像程后展示著折紙飛機的高超技藝,然后又送給了他,自然而然地詢問起程后的名字座位在哪。聽著程后的輕聲回答,她享受著發現新大陸般的喜悅,抿著嘴強行忍住了那不懷好意的壞笑,然后對他說,下次課間再來找她玩。那是一句充滿魔力的發號施令,就算是這個故事里的暴君也得滿懷著欣喜跪倒匍匐。
快樂的日子總是很快,卻也總是很短暫。
一連幾天,程后都在課間去找柳柔玩,不斷看著她給自己折紙飛機,也不斷拙劣地演示著男孩間常玩的游戲,兩個恬靜的孩子總是不多言語,她的內心也不再泛起那種新鮮感帶來的不懷好意,因為他是個不錯的朋友,她也會慢慢習慣他的口音。